话说!容实有时候虽不着调,现在比起几年前可好了不止一星半点了。他得找个有手段的媳妇儿,掐住了迫使他成人,将来能有作为。颂银管得了宫里上万口人,可见是最理想的人选。
老太太琢磨着直乐,“刚才你们说什么呢?容实没欺负你吧?”
颂银说没有,“提起值上的事儿,不是什么要紧话。”
老太太啧啧道:“他今儿说头疼,可后来瞧着不像这么回事,这会子去哪里了?见了你一面又上宫里去了?”
颂银挺不好意思的,隐约咂出了老太太话里的味道,只听她说:“我们哥儿是老实头儿,没什么奸的坏的。了不得一点儿孩子心性,年纪大了就收心了。你们都在宫里当差,有什么事只管吩咐他,自己哥哥,怕什么的。”
这样一进一出容实就成了“自己哥哥”,颂银不便多言,只管答应了。容老太太终究没忍住,轻声问她,“你们老太太……对容实是不是有什么看法?”
颂银一头雾水,今天她额涅还说老太太眼热容实呢,哪能有什么看法!
容老太太叹了口气,“我总瞧着府上老太太不怎么待见容实,不瞒你,我有心和贵府亲上加亲,可瞧着老太太,好像没这个意思。”
颂银明白过来了,这就是他们老太太的高明处,心里喜欢,绝不做在脸上。长房全是闺女,闺女更要矜重,显得有身价。你太热心,上赶着倒贴似的,即便嫁过来也不得婆家看重,这是大忌。
可和她直隆通说什么亲上加亲,这个不太好。颂银搪塞了两句,站起身说:“我给老太太请过安了,心里一桩事儿就放下了。家里还等着我吃饭呢,这就拜别老太太了。”
容老太太知道她面嫩,害臊了,忙道:“我也是心里急,叫你见笑了,你多担待。到了这里怎么还有饿着的道理,我那小灶上都做得了,用过了再回去吧!”
颂银一味的推辞,“不了,临出门额涅嘱咐我的,回头还有两件事要办,不敢耽搁。”一面说一面蹲安,“老太太别留了,我得了空再来给您请安。”又对容太太行个礼,施施然退了出来。
回到家,家里鸡飞狗跳,还在为常格媳妇的事闹腾,连饭也吃不着。她拉了拉让玉和桐卿,示意她们回院子去。两个妹妹跟出来,桐卿直皱眉,“嗡嗡的,吵得我脑仁儿都疼了。”
颂银叫婆子上饭菜,带着两个妹妹坐下来,给她们盛汤。因为先前不在,没听到内情,便打听是怎么回事。
让玉说:“那个别红,平时看着就是清高人儿,不怎么和咱们兜搭,倒像咱们攀不上她似的。今儿三婶子的晏如婆家来大定,送的聘礼丰厚,她心里不舒坦了,挑剔二婶子当初没按惯例送席面,她少得了红包儿,和二婶子闹。”
颂银唔了声,“孩子都生了,正经过日子得了,怎么还挑拣当初的礼数?”
桐卿笑了笑,“想是生了儿子,觉得自己地位稳固了吧。小门小户出来的,真不怪二婶子瞧不上她,连我也不喜欢她。”
桐卿比她们小了好几岁,今年才十三。以前老爱哭,不经事,现在长大了,说话老气横秋的,和阿玛很像。颂银只是笑,“小孩儿家,懂什么!”
桐卿说真的,“她不叫常格和咱们来往,娘家亲戚怎么着都好,咱们这边的她不含糊,不许常格走动,也不要咱们过他们那里。”
所以男人娶什么样的媳妇很讲究,好女人能让家业兴旺,赖女人弄得亲戚两不来去,越走越远。
关于那个别红,嫁进门一年多,算是堂嫂子。本来是平辈,年纪也相当,处得应该不错,可她不合群,就跟惠嫔那个续弦妈似的,眼睛长在天灵盖上,似乎十分的嫌弃她们。
既然嫌弃瞧不起,为什么还要嫁呢?其实她娘家远不如婆家,别红的阿玛是四品翼长,管着一个营房。“令其远屯郊圻,不近繁华”,这就是营房。对城里的旗人来说,营房简直就像偏远的穷山坳似的,里头住的全是上不得台面的人。二房和赛米尔氏结亲,源自二老爷的一次酒后失言,结果人家抓住了时机,再三再四的催促,方不情不愿地让常格完婚。
别红的骄傲很大程度上源于她的自卑,出身越低越爱抖威风,且精神敏感,动辄挑眼儿。佟家一门其实没人瞧不起她,但她就是不知足,生完孩子月子里就闹,出了月子更厉害了。
娶了这么个媳妇,真是三生有幸。大伙儿都摇头,让玉说:“她和二婶子斗嘴,最后拿茶杯砸二婶子,没王法的!”
这就太过了,不是做晚辈的道理。再生气也不能动手,旗人是个很多礼的民族,出了这种事,简直没法想象。
“她想干什么呀?反了天了?”
“她说要分家,和常格带着孩子单过。让二叔和二婶子另择屋子,她打算轰公婆出门。”
颂银皱了皱眉,“父母健在不能分家,她好歹也是个小姐,这道理都不明白?再者怎么叫公婆给她腾地方,太不像话了。”
“横竖已经不讲理了,索性破罐子破摔了。”桐卿吃完了,接过杯子漱口,站起身说,“不行,我还得去瞧瞧,得着信儿回来告诉你们。”说完带着她的奶妈子又上老太太那儿去了。
让玉吃完了,在屋子里游荡消食,慢声慢气道:“常格还在衙门呢,不知道怎么处置这事。”
颂银是官场上混迹的,有快刀斩乱麻的习惯,“过日子这么斤斤计较,往后怎么活?娘家没调理好,送到婆家丢份子来了。常格要有能耐管住她,别红敢这么放肆?可见是平时娇纵惯了,这么没人伦的东西留着干什么,该打发就打发了吧,图个清静。”
让玉点头,“老太太发话,让人把她娘舅叫来,谈得好,瞧在孩子的份上让她给二婶子陪个不是,事儿就过去了。要谈得不好,让舅老爷把他们家姑奶奶领回去,佟家没地方安置这尊大佛。”
大家子的日常就是这样琐碎,人多了,矛盾就多,只有你想不到的,没有发生不了的。不过像常格媳妇这样的算是少见的,眼热小姑子婆家来的聘礼多,拿自己当初来比较,但凡有半点落于人后就觉得瞧不起她了,待她不公了,就要闹。人心不足,不知道感恩,更不知道退让。好些婆婆有意苛待媳妇,她在二婶子那里像佛爷似的供着,连老太太都说,“我们二太太不是娶了媳妇,是多了个妈”。别红怀身子的时候只差没把月亮摘给她,结果供来供去,惯出了她一身娇纵的臭脾气。
颂银不爱过问这个,也没留下听后话,第二天上宫里当值,换她阿玛回家休息。
禧贵人催生死胎的事,像一粒石子沉进湖泊,转眼没了踪迹,纵有遗憾,也只是皇帝一个人的遗憾。
太后要过五十大寿了,阖宫张灯结彩。颂银又忙起来,从用度到官员敬贺,再到升平署奏什么乐,都要一一过问。待安排妥当了,具本呈太后过目,有什么不合心意的地方好即刻修改。
其实去太后那里她总有些忌惮,怕遇上豫亲王。可就是这么不凑巧,那天进门便看见他在,回眸一顾,眉目森然。颂银着实有点怕他,因而心虚紧张,略定了定神,方上前蹲身请了个双安。
☆、第19章
帝王家的人,本就和常人不一样,能爬到高处的心机大多颇深,和这样的人打交道,就要存着十二万分的小心。
太后面上看不出任何不妥来,为人很谦和,也不拿架子。因为佟佳氏在豫亲王门下的缘故吧,大概有些爱屋及乌的意思,因此她每每来请安回事,她都很好说话,从不有意刁难她。但身份摆在那里,这种人常给她一种亲近不得的感觉,哪怕她笑咪咪的,笑容背后依旧暗藏一副狰狞的嘴脸。颂银进慈宁宫是例行公事,该跪就跪,该聆训就聆训,把要说的都说完了,再行个礼就能告退了。
这回却不太一样,太后看了陈条没什么意见,但把她留下了,还赏了座儿。颂银心里战兢,行动依旧进退得宜,谢了座,欠身坐下,就是离豫亲王近了点儿,视线难免有和他撞上的时候,也是很快调转开,绝不再看第二眼。
讨厌一个人,大抵就是如此。虽然阿玛说皇宫之中争权夺势不是什么新闻,但他逼迫她害人性命,这件事她永远忘不掉。所以见到他,心情很复杂,有恐惧,有怨恨,还带着点儿羞愧——当然这羞愧并不是针对他,是无颜见皇上和禧贵人还有早夭的阿哥,是对自己甘于同流合污的愤恨和自责。
他当然也察觉到她的情绪了,她不声不响,但眼睛里会流露出一种轻蔑的味道。他低头看盏里漂浮的几片茶叶,毫不在意地笑了笑。横竖只是替他办事的人,她的喜恶没什么要紧。她只要记住自己的份内,至于怎么看待他这个主子,是她自己的事。
太后对那些仪俗流程不感兴趣,她最关注的是戏。有时候为了解闷儿,也爱甩甩水袖,给身边的人唱上两段。
“虽说是做寿,要图喜兴,可也犯不着样样和寿星、麻姑沾边儿。挑些有意思的吧,《三岔口》、《打金枝》,不怕说戾气太重了,就图个高兴嘛。”太后把折子递回给颂银,“小佟总管近来辛苦,姑娘家儿,怪不容易的。”
颂银忙站起来肃了肃,“为皇上和老佛爷办差,不敢说辛苦。老佛爷钦点的戏码儿,臣即刻就吩咐下去。老佛爷喜欢小叫天,把他请到宫里来,等寿宴过了单给老佛爷唱。”
太后点头,“我听说城里大户人家办堂会请他,还得看他愿不愿意。这人可不好相邀,身为下贱,品性儿倒高。你去请他,不能仗着咱们是宫里的,要客客气气待人家。上台弄得不情不愿就没意思了,好好的戏都演砸了。”
颂银笑着说是,“老佛爷看得上他的嗓子,是他上辈子修来的福分。进宫唱戏多大的脸面呀,他没有不来的道理。也是老佛爷慈悲心肠,并未下懿旨严令他,他不感恩戴德,岂不是不知好歹?请老佛爷放心,臣一定把事办妥,叫老佛爷高高兴兴的。”
她会说话,太后脸上露出笑容来,“这么着好,人家是苦出身,逼得过了倒像咱们仗势欺人似的。他进宫也不叫他白唱,大大的赏他就是了。”
颂银应了个嗻,“那臣这就去办了。”
太后却说不忙,压了压手道:“你坐。原本要差人传你的,今儿既然来了,正好。”
听这口气似乎不像是什么好事,总离不开上次储秀宫出的岔子。不过既然太后和豫亲王都有参与,她心里并不觉得紧张,一条船上坐着,岂会发难?怕就怕有别的,万一要牵扯上惠嫔,那她应该怎么应对?
她脑子转得飞快,只敛神道是,“听老佛爷示下。”
太后的问题是由浅及深,先问禧贵人那里如何,“皇上也怪难的,盼星星盼月亮,好不容易盼来一位阿哥,结果就这么没了。”
这话是说给所有人听的,表示惋惜,顺带撇清关系。颂银不动声色附和两句,方道:“皇上这程子圣躬违和,这件事是伤心事,后来没再提起。禧贵人在东北三所,据守门的说疯疯癫癫的,整天抱着枕头叫阿哥。臣前儿去瞧过一回,看情形不怎么妙,光着脚丫子满世界乱窜。传太医院的人诊脉,单开了两幅补气的药,再没别的了。”
“由她去吧,这是她的命,活着就得认命。”太后说这话的时候完全是冷酷无情的,那些宫女子在她眼里还不如草芥子。何况是这种获罪的低等嫔妃,死活根本不在她考量之中。她关心的是其他,诸如皇帝对这事的态度,还有永和宫的情况。
皇帝吃过一次亏,这回用足了心思,守喜的人全由他亲自派遣,从御医到收生姥姥都是信得过的。司礼监的头儿谭瑞也奉旨过去照应,可见是把所有希望都压在惠嫔身上了。既然一个禧贵人废了,再动惠嫔必定是不能的,太后状似无意地问:“永和宫也就是这几天了吧?都筹备好了?”
太后十分惜命,她属羊,今年生的孩子属虎,生肖克撞,有孕的嫔妃一概不见,因此不清楚惠嫔现在的境况。颂银说是,“万岁爷看重,下令好生办,小主子落地要用的东西都筹备妥当了,请老佛爷放心。”
太后慢吞吞嗯了声,“我瞧东六宫近来侍卫都比平常多了,万岁爷也真上心。”忽然话锋一转,“大学士容蕴藻家和你家沾着亲?”
颂银心头着实一跳,暗想他们是不是要打容中堂父子的主意了?她以前一直以为豫亲王和容实的交情就像金墨丧礼上所表现出来的那样,是近乎拜把子的情义。现在她进了内务府,知道官场上的门道了,才发现事实并不是这样。皇帝重用容蕴藻,容实应该是皇帝的人。豫亲王这样不遗余力地套近乎,形成一种假象,容实同他有道不明的关系,好在皇帝面前架空容家,不说令皇帝无人可用,至少禁中的侍卫统领不会是容实。没想到皇帝不为所动,信他所信,照旧将紫禁城中枢的警跸交给容实,所以豫亲王白打了算盘,得从别的地方重新下手。
她恭恭敬敬呵腰,“回老佛爷的话,我们两家是尸骨亲,容实的哥子聘了我过世的姐姐,算是沾亲,但往来不多,维持场面上的热闹罢了。”
太后抚着膝头的大白猫看豫亲王,“我记起来了,燕绥,那回你说替人换庚帖,就是这一宗吧?”
豫亲王唔了声,“额涅好记性,您要不提,儿子都快忘了,那回我替容绪,小佟总管替她姐姐。”说罢眼神轻飘飘往她这里一瞥,瞥得极有深意。
颂银赶紧低下头,听太后又道:“据说述明这么办是为了让底下的儿女联姻,要是真的,那小佟总管已经许给容实了?”
她忙说不是,直觉豫亲王两道视线刀片似的划将过来,看得她毛骨悚然。别说没和容实怎么样,就是定下了也不能承认,天知道他们又是什么算计,索性推得一干二净才好,便道:“我和容实自认识以来就不对付,这些年我偶尔上容家请安,见完了老太太和太太即刻就回去的,和容实称不上相熟。”
“是吗?”豫亲王慵懒一笑,“不对付,怎么还给你求情呢?”
颂银暗中腹诽,容实不救她,她这会儿头七都过了,裹了一身的官司,不是拜他这位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