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德宗下了死命令,任何人不得靠近,有敢违抗圣旨者,杀无赦!于是乎,这戒备森严的宗人府,连飞过一只苍蝇都会被打落下来,更别说是大活人了。
眼下,在这虽然陈旧,却依旧整洁干净的宗人府宽敞的庭院内,朱鄞祁和朱鄞祯兄弟二人正面对面坐在偌大的梧桐树下面,对弈?……是的,对弈!
朱鄞祯自半夜被明德宗急昭进宫后,就一直与朱鄞祁待在一起。这样的体验对这兄弟二人来说,都是极其新鲜的。
自朱鄞祯搬离皇宫以后,朱鄞祁兄弟二人就没这么长时间单独相处过,更不要说这么悠闲地对弈了。
二人相对无言,庭院中,十分安静,只能听到棋子落入棋盘中时,那错落有致的声音。
远远望去,枝叶繁茂的梧桐树下,两位器宇不凡的美男子安静的对弈画面,美得像一副画。可走近一看,就会发现,这画中的两位美男子僵硬的表情,极大地破坏了画面的美感。
“鄞祯,你是故意在让我吗?”朱鄞祁略带沙哑的声音,打破了这份安宁。“还是……一不小心落错了子?”
朱鄞祯看着自己刚刚落下的黑子,微微皱了皱眉,不知不觉,他的黑子竟已经落入了朱鄞祁的白子的重重包围之中了。朱鄞祁再落一颗白子,朱鄞祯的黑子就面临全军覆没的危险。
朱鄞祯面无表情地将视线从棋盘上收回,望向对面的朱鄞祁,朱鄞祁苍白的脸色中透着一种毫不掩饰的病态。
“落子不悔!”朱鄞祯淡淡地回了一句。朱鄞祯不是输不起的人。虽然是因为连连走神造成的败局,可他也没有悔棋的打算。
朱鄞祁深深地看了朱鄞祯一眼,勾起毫无血色的薄唇笑笑,“那就轮到我了。”
“请吧!”朱鄞祯面不改色,等着朱鄞祁落子,结束这局棋。可出乎预料,朱鄞祁却并没有将白子落在该落的位置,反而落到了一个无关紧要的角落。
“该你了!”落完子的朱鄞祁抬头望着朱鄞祯,笑得格外风轻云淡。
“你这是什么意思?”朱鄞祯双手环胸,冷冷地凝眉。
“你下得不专心,我不能胜之不武。”朱鄞祁对答如流。朱鄞祯的棋艺远在朱鄞祁之上,朱鄞祯刚刚走神的时候,朱鄞祁也都察觉到了。“该你了!”朱鄞祁笑着催促。
“朱鄞祁,你闹够没有?”朱鄞祯冷眼望着朱鄞祁,迟迟不动手取棋子。这本该结束的棋局,拖下去又有何意思?
朱鄞祁自被勃然大怒的明德宗关进这宗人府之后,就一直用各种办法,找各种借口拖着朱鄞祯不让他离开。可对于朱鄞祯的提问,朱鄞祁却三缄其口,再三保持沉默,拒不回答任何关于他与尉妘妗的问题。
朱鄞祯心里惦念沈梦璐,早就想脱身回沐王府去跟沈梦璐解释玲珑棋一事,朱鄞祁的无理痴缠,早就惹得他不耐烦了。要不是碍于明德宗的耳提面命,朱鄞祯真恨不得拍拍屁股,拂袖而去。
对弈,是朱鄞祁对朱鄞祯提的最后一个要求,本来说好,对弈三局,朱鄞祁就乖乖进殿内待着,让朱鄞祯回沐王府一趟的。可明明已经分出胜负的棋局,朱鄞祁却又开始这样那样找借口拖延时间,朱鄞祯的耐心终于用光了。
闹?朱鄞祁的眼神暗了暗,在朱鄞祯眼中,他今日的种种表现,只是胡闹吗?朱鄞祁自嘲地苦笑一声,然后再次抬眸,已经回到了风轻云淡的表情。
“没有!”朱鄞祁声音很轻,语气却很坚定。既然是胡闹,那就一次闹个够吧!
没有?!没有闹够?!
“你……”朱鄞祯彻底暴走了,他气得蹭地站起身来,一伸手将石桌上的棋盘拂到地上,眼若寒星,“朱鄞祁,你要发疯请自便!我没空陪你瞎闹腾!”
对朱鄞祯的怒气视而不见,朱鄞祁只是一脸惋惜地看着散落了一地的棋子,“看来我们只能重新下一局了。”朱鄞祁说着蹲下身子,去捡棋子。
重新下一局?朱鄞祯脸色阴沉如墨,他对朱鄞祁的最后一点容忍也被消磨得精光了。
“你要下棋,你自便!恕不奉陪了!”朱鄞祯说着越过朱鄞祁就欲往外走。
“鄞祯,我记得,小时候,你可喜欢同我对弈了。总是恨不得下完一局再下一局,永远不要结束才好。怎么现在竟连与我下三局,竟也没有了耐心?”朱鄞祁低沉的嗓音中带着浓浓的失落和忧桑。
小时候?!这朱鄞祁竟然跟他扯回忆?难道他们兄弟之间竟有什么值得人回忆的愉快过去吗?
朱鄞祯顿住脚步,嘲讽地勾起嘴角。“太子好记性。可我怎么不记得?”
不记得?才怪!
朱鄞祁可以说是朱鄞祯的围棋启蒙老师。
朱鄞祁所说的小时候,那得追溯到朱鄞祯三岁的时候了。那时的朱鄞祯纯天然朱鄞祁的小跟屁虫,恨不能用一根裤腰带把自己拴在朱鄞祁的身上。
可是碍于朱鄞褶的存在,朱鄞祯连做个安静的影子都是件难事。好在除了朱鄞褶这个恶魔,还有姬文华这个天使在。比朱鄞祯大两岁的姬文华,在朱鄞祯三岁那年因着父母双亲亡故,便被姬皇后接到了身边。
姬文华从小长得讨喜,自从姬文华来了之后,朱鄞祁便时常往皇后的朝凤殿跑,也正是那个时候,朱鄞祯才有机会与这个胞兄有单独相处的机会。那时的朱鄞祁已经下得一手好棋,为了讨好姬文华,朱鄞祁便摆出哥哥的姿态,主动提出教弟弟妹妹下棋。
于是托姬文华的福,三岁的朱鄞祯便有了和哥哥学下棋的机会。后来有很长一段时间,下棋成了朱鄞祯生活的重心,朱鄞祯都天天盼着朱鄞祁能陪自己下棋。可是日复一日,年复一年,随着年龄的增长,朱鄞祯的满心期待,得到的是朱鄞祁越来越冷漠的疏离。
后来,朱鄞祯便学会了自己与自己下棋,再后来搬离皇宫,与朱鄞祯下棋的人越来越多,朱鄞祯的棋艺也越发精湛,甚至青出于蓝而胜于蓝。可是朱鄞祯和朱鄞祁兄弟二人却再也没有坐下来对弈过。
这一次要不是朱鄞祁提出对弈,朱鄞祯压根没有这样的念头了。
“你不记得,我可以帮你回忆。”朱鄞祁当然知道这是朱鄞祯的托辞而已。
帮他回忆?这么不堪回首的往事,这朱鄞祁也好意思拎出来回味?朱鄞祁是生怕朱鄞祯忘记他们兄弟是水火不容的一对吗?
“不必了!太子有兴趣还是留着自己慢慢回味吧!告辞了!”朱鄞祯冷冷地拒绝,再次迈开腿。他已经不再是当年那个渴望兄长关爱的孩子了,朱鄞祁这迟来的手足之情,朱鄞祯已经不稀罕了。更何况,他今日来,也不是为了跟朱鄞祁共话当年,修复兄弟情谊的。
“慢着!就这么走了,你怎么向父皇交代?”朱鄞祁站起身来挡住朱鄞祯的去路。
明德宗会派朱鄞祯亲自看守朱鄞祁,一来是因为朱鄞祁此事的情况特殊,为保他周全。二来也是指望朱鄞祯能让朱鄞祁坦白他与尉妘妗之间发生的种种。如今朱鄞祯尚未从朱鄞祁口中挖到一点半点有用的信息,就这么走了,只怕惹明德宗失望。
朱鄞祁失控暴打尉妘妗,导致尉妘妗小产。这件事情虽然已经被闹得沸沸扬扬,可是事情的起因经过却依旧是个谜。朱鄞祁和尉妘妗两个当事人,一个三缄其口,一个被朱娉婷以修养为由隔离了起来,两个人的供词,一份都没有。
一天之内被广为流传的版本,皆是从朱娉婷一把鼻涕一把眼泪的指控中还原出来的。到底有几分真几分假,只有朱鄞祁和尉妘妗这两个当事人最最清楚。
“你我不合,众所周知。你不肯向我坦白,想必父皇也不会太过意外。”借口用一次管用,用多了就成了狼来了。朱鄞祁一而再,再而三拿这样的借口拖延朱鄞祯离去的步伐,朱鄞祯已经彻底放弃了。
朱鄞祁与尉妘妗之间的矛盾,是他们自己的事情,朱鄞祯也没有太多兴趣掺和。他现在连自己的老婆都搞不定,压根没有心情去管别人老婆的死活。
尉妘妗小产,在尉家人看来是天塌下来的大事,在朱鄞祯看来,不过是一个笑话而已。有些事情,即便朱鄞祁不说,朱鄞祯也心中有数。或者说,有些事情,或许朱鄞祁这个当事人,都不若他知道得清楚。所以,朱鄞祁爱说不说,朱鄞祯无所谓。
明德宗明知朱鄞祯不一定能挖到内幕,还派他来看守朱鄞祁,不过是老头子的父爱泛滥,紧张朱鄞祁这个大儿子而已。归根结底,除了朱鄞祯这个孝顺儿子以为,也找不出第二个能让明德宗完全放心的人了。
“老四,你就这么恨我吗?”朱鄞祁伤感的声音响起。一脚踏出宗人府殿门的朱鄞祯,硬生生地收回了脚。
“不,一直是你恨我比较多。”朱鄞祯转过头,面无表情地望着朱鄞祁。
恨朱鄞祁?朱鄞祯一直是不恨这个胞兄的,小的时候,朱鄞祁带给他的只有失落感。恨这个字怎么写,从小没有人教过他。朱鄞祯唯一一次对朱鄞祁产生怨恨的感觉,便是那一次在东宫,撞见朱鄞祁被自卫的沈梦璐扎伤的那一幕时。
当时胸口那种无法遏制的杀人冲动,第一次让朱鄞祯对这个同父同母的胞兄产生了强烈的恨意,也是那时开始,朱鄞祯真正理解了朱鄞祁那么多年来对他恨之入骨的原因。
原来,心爱的女人被别人的男人侵袭的时候,那种恨意真的可以颠覆骨肉亲情。
朱鄞祁呼吸一窒,埋藏在心底的苦海,泛起了滔天巨浪,瞬间将他吞没。他恨朱鄞祯吗?是的,恨的!曾经是深深恨过的。
可是,再深的恨意,在强大的亲情浸润之下,也会逐渐淡化,最后消失不见的。恨意消失之后,朱鄞祁内心只剩下对这个胞弟的无尽歉意和愧疚。
“老四,过去,是我对不住你!是我,没有尽到兄长的义务和责任。”朱鄞祁仿佛是吞了一顿黄莲,言语之中都能闻到浓浓的苦味儿。
朱鄞祯挑了挑眉。这朱鄞祁是想出新的拖延招术了吗?可跟他打亲情牌,朱鄞祁这是黔驴技穷了吗?
“你是你,我是我,我们都是独立的个体,你对我不存在什么义务。”朱鄞祯眼神淡漠,语气疏离。朱鄞祁这一声道歉,已经太晚了,也已经毫无意义了。更何况,明德宗责令
朱鄞祯这是不接受他的道歉?!站在风中的朱鄞祁,脸色显得越发苍白了,笼罩在翻飞的衣袂下的修长却又备显单薄的身子,竟有种摇摇欲坠的感觉。
朱鄞祯看着朱鄞祁这般模样,莫名地,心头有些不忍,却依旧是寒着一张脸,“朱鄞祁,父皇让你在此反省思过,是让你好好反省你自己做过的荒唐蠢事。你懂忏悔是对的,不过你需要忏悔的对象却不该是我!你不要颠倒主次,偏离重心了!”
朱鄞祁听到朱鄞祯这番别扭的话,却是笑了,那笑容里有感动,也有自嘲。他早该知道,他这个弟弟是个面冷心热,重手足之情的人,可在过去的二十余年,他竟然会因为别人居心叵测的挑拨离间,硬生生而与这本该相亲相爱的一母同胞兄弟生分了。这一切,都是他的罪过!
“老四,在我看来,我最对不起的人是你,最需要忏悔的对象也是你!”朱鄞祁说得情真意切,眼神里洒落出来的都是星星点点的哀伤。“当初,如果不是我猪油蒙心,听从父皇母后的安排,把这太子之位给你就好了。”
太子之位?!朱鄞祁突然跳跃过来的话题,让朱鄞祯心头一颤。
“既然你坐着这太子之位那么多年,你就继续安安分分,稳稳当当地给我坐下去!”朱鄞祯疾言厉色地道。朱鄞祁在这个时候重提太子之位一事,让朱鄞祯感觉很糟心。当年因为这事儿,朱鄞祯不够强健的小心灵没少受到伤害。面对朱鄞褶的咄咄逼人,他还曾在祖宗牌位面前发过毒誓,此生绝不觊觎太子之位。
坐下去?现在这种情况他还坐得下去吗?他现在是一个被关进宗人府的待废太子啊!朱鄞祁嗤笑一声,抬起头认真地望着朱鄞祯。“鄞祯,眼下的局势,你该明白,这个位置,换你来坐是最稳妥的!”
朱鄞祯眼眸一沉,抿唇不语。局势的突然变动,是他们都始料未及的。朱鄞祯知道朱娉婷一脉狼子野心,不会那么安分守己的。可他本以为,他们好歹会等到明德宗或者朱鄞祁出意外的时候,才会开始行动,却没想到,他们会在这个时候,出其不意搞突袭,甚至连他们一贯极力扶持的朱鄞祁都突然放弃了。
尉家人藉由尉妘妗小产一事,就联名上书弹劾朱鄞祁,这毫无疑问地将明德宗和朱鄞祯都杀了个措手不及。在这个时候丢掉朱鄞祁这张王牌,那只能说明一个问题,尉家人已经找到了更好的王牌!
朱鄞祯当然也知道,由他接替朱鄞祁坐这把太子交椅是最顺其自然的事。可是,他不能,也不想。
搬离皇宫那么多年,朱鄞祯早就习惯了外面世界的新鲜空气和自由空间。这金光闪闪的大明宫,代表着至高无上的权力的同时,也意味着无尽的压力和束缚。
朱鄞祯在沐王府过得自由自在,再让他把自己关进这禁卫森严的皇宫,入住那如牢笼一般的太子东宫,他可不乐意。
朱鄞祯不想当太子的另一个原因是为了沈梦璐。他要实现承诺,还沈梦璐一个一生一世一双人的世界。
朱鄞祯很明白,他一旦坐上这太子之位,甚至是九五至尊之位,那么,他带给沈梦璐的,将只有无尽的伤痛。一个成为过去式的姬文华,都让沈梦璐耿耿于怀,更何况是源源不断的三千佳丽呢?
想到沈梦璐脸上如油墨一般化解不开的忧郁,朱鄞祯只觉得一阵呼吸困难。他昨夜因为舍不得叫醒沈梦璐,所以还没来得及解释玲珑棋的事。现在又被困在宫中出不去,不知道此刻的沈梦璐该是怎样的黯然神伤。
“父皇废太子的诏书一日没下来,你一日就是太子!你好自为之吧!我走了!”想到沈梦璐,朱鄞祯不想再跟朱鄞祁做无谓的纠缠了。待废而已,况且,明德宗这态度来看,朱鄞祁这太子会不会被废,还是未知数。
“老四,你还不明白,父皇让你来看守宗人府的目的吗?”朱鄞祁伸手拉住朱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