宁良不知道陆辰遣人对方应物说了什么,此时便道:“不知你有什么主意?”
方应物答道:“路子也不是没有。陆大人那边说了,请老大人你该致仕时就不要犹豫了,越快越好。正好这次出了民众闹衙的事情,就借着被弹劾的机会致仕罢。当然,老大人你贪赃带来的藩库亏空,陆大人自然想法子替你遮掩,前提是陆大人能顺顺利利的接任。”
宁良全无主意,不甘心地问道:“除此之外,别无他法了?那姓陆的对你说过的承诺,未必会完全兑现,这其中不可不防。”
方应物心里忍不住对眼前人的贪婪产生浓浓厌恶,都这种时候了,还想怎么样?现在是你的把柄在别人手里,而不是你捏着别人的把柄!
“以在下看来,当前最重要的事情是将这件事掩盖下去,绝不可为了你的丑事让商相公蒙羞,想别的都是多余!”方应物道。
不知为何,他又漏了一句口风:“不过确实也不能完全相信陆大人的保证,谁知道他是否会翻脸不认人。所以在必要时刻,在下会赶回淳安,当面向商相公禀报,请商相公出面转圜。”
听到这句,宁良心中又燃起了希望,低头在心里盘算起来。
方应物也不打扰他,静静地等了片刻才说:“陆大人那边对在下所言不甚详细,在下需要知道整件事情过程,不然说不定还有什么遗漏之处。如果老大人现在有工夫,不妨将你贪赃的事情完完整整告与在下,免得在下一知半解的,在办事时出什么差错。”
事到如今,还有什么可瞒的?下面还指望方应物居间调和,甚至请出商相公当保人。所以还是将全部情况告诉方应物比较好,否则协调不够,确实也容易出问题。
宁良长叹口气,如实答道:“此事与杭州府无关,徭羡银主要是通过海宁、钱塘、仁和三县收缴,最终汇入藩库。等银子进了藩库,名色便模糊了。又通过藩库大使与海宁县勾结,虚开修堤支出若干,将这笔银子套了出来,然后再行瓜分之事。”
方应物皱皱眉头,故意帮着分析道:“在下有个关键之处,你这事陆大人是从哪里知晓的?藩库和海宁县谁最有可能外泄?”
宁良茫然不知,摇了摇头,藩库里和海宁县知县都是他的心腹,不太可能背叛。
方应物做出关心样子,胡乱猜了一通,最后拍案道:“在此闭门造车造不出什么来,回头老大人可慢慢查访。今日已将事情都说清楚了,在下还有些事情要做,先告辞了!”
宁良拱拱手道:“商相公那里,一切仰仗了!”
方应物郑重地点点头,然后出了布政使司衙署大堂,慢慢走到门外。此时天色已经是正午时分,阳光煦热,直晒在方应物的脸上。
不过方应物却露出几丝诡异的笑容,与明亮的日光很不协调。他揉了揉手掌,刚才在里面怒发冲冠,对着宁老大人拍桌子瞪眼的,有点用力过度了,手掌疼啊。
第一百八十九章 生猛的检举
方应物从布政使司衙署东大堂院落中出来,不假思索便去了西头,递了帖子进去要拜访右布政使司陆辰。
没过多久,他却看到陆大人的西席张先生迎接出来,引了他进去。然而到了小花厅内,却不见有别人,只有张先生陪坐。
“东翁公务缠身,委实不便脱身,这次也只好由在下代东翁接见方朋友了。”张先生解释道。
方应物闻言嗤之以鼻,什么公务缠身,这陆大人在布政使司很多时候就是个摆设,有多少公务可言?分明就是不想亲自出面而已,果然还是这种故作超然神秘的鸟样。
其实这做派倒也在他预料之中,看来这位陆大人打定了主意,就是要藏身幕后。不过方应物感到无所谓了,能见到张先生也可以,一样能达到目的。
“方才我去见过宁老大人,想必西堂这边早已经知道了罢?”方应物淡淡地讽刺道。
上次他拜访宁良时,陆大人这边立刻就得知了消息,还确认了他的身份,从此招惹出后面许多事情。由此可见,陆大人也是有耳目在东大堂这里潜伏的。
张先生对讽刺充耳不闻,只问道:“不知宁老大人作何想?肯不肯悬崖勒马?”方应物则告诉他,“宁老大人心里信不过你们,谁知道你们是否会出尔反尔。”
张先生作色道:“他认不清自己的状况么?这由不得他信不过!方朋友是明白事理的人,还是劝劝他接受的好,对大家都有好处。”
方应物并不自居弱势,针锋相对道:“张先生不要欺人太甚,莫非陆大人不想平平稳稳接任么?闷声发大财是硬道理,非要闹得鸡飞狗跳,朝野瞩目就好了?到那时,事情就完全不由掌控了。”
见方应物语气不是很好,张先生冷笑几声,“那你说如何是好?怎么叫他安心?难道叫我们东翁屈尊去安慰他不成?”
“目前宁老大人最不安心的一件事,就是不知究竟是谁背弃了他。这个人不浮出水面,宁老大人就无法安心,其实换成谁也一样,不知道背叛之人是谁当然如芒在背。如果张先生肯相告,宁老大人自然就安心了,至少知道该提防谁,记恨谁!如此才便于稳稳当当将左布政使交与陆大人。”
张先生手指头敲着案几,沉吟了半晌。作为高级智囊,很多小事情他都可以自己做主,只要他能给出足够的理由。
权衡过利弊,发现即使将宁老大人所认定的“叛徒”告诉对方,也影响不到事情的进程,只是一件小事而已,若能换来宁老大人的合作还是十分划算。
想至此,张先生便果断抛弃了小棋子,明言相告道:“揭穿此事的,不是别人,正是海宁县知县魏大人。他记了一个账本,一笔一笔都有据可查,不然东翁也不会轻易相信他。”
对这个答案,方应物还是挺意外的。宁良贪赃案中,有三个关键节点,宁良本人、藩库、海宁县。其中宁良本人是不可能泄露给陆大人的,剩余的藩库和海宁县之间,方应物本来更倾向于藩库。
毕竟陆大人再怎么闲置也是右布政使,对布政使司藩库进行渗透还是可以做得到的,至于海宁县就隔得有点远了。但最终却没想到居然是海宁县漏了底,张先生在此时也没必要故意骗人。
方应物忽然明白了,当初看到有人在布政使司闹衙,他就猜测必然有地方官与陆辰配合,不然如何能轻易组织起数百民众?现在一切都可以得到解释了,必然还是这个海宁县!
这中间估计还发生了不少曲折的事情,所以才会导致这位魏知县反水罢,说不定处心积虑的陆大人还用了一些能见光或者不能见光的手段。
归根结底还是宁良自己立身不正,处事不谨,才给了对手可乘之机啊,方应物叹道。不过那些具体过程与他关系不大,他只需要知道答案就可以了。
如此方应物便起身道:“那我便回复宁老大人,也好解了他心中这个迷惑。”
张先生也起身送行道:“静候佳音。”听到静候佳音四个字,方应物忍住笑意,点点头告辞。
转眼之间,这日又是一个晴朗的日子,随着距离夏天一步步离近,天气也微微炎热起来了。
浙江三司之一,负责监察、刑名、狱案的浙江按察使司大堂中,本司主官朱绅朱大人正在坐衙视事,他心里漫不经心地一边琢磨着夏天去哪里消暑,一边清理狱政。
国朝制度,狱政每年进行两次清理,其中有一次就是在夏季之前。为的就是避免在炎热天气里牢狱闹瘟疫,所以负责一省刑名狱案的朱大人最近很忙。
他下意识擦擦不存在的汗滴,为即将到来的夏季练手,随后将看完的厚厚籍册合上,长长地出了一口气,今天公务到此为止了。
朱大人刚刚端起茶,却见本按察使司经历像是屁股着了火一般,从外面窜进了他这大堂内,嘴里还在叫唤道:“出大事了,出大事了!”
朱绅皱皱眉头,喝道:“肃静!你这成何体统!”
经历也不解释,将手头的札子呈递到长官的公案上,然后退了几步,静待上官阅览。
朱绅知道必有古怪,也懒得去责怪经历,信手拿起札子阅视。先看这格式好像是一张状子,又像是一封禀文——果然是古怪。
再看落款人,是淳安县县学生员方应物——似乎有些耳熟,在哪里听过这个名字的样子。
又看其中内容,才浏览了几行,朱绅吓得手里一哆嗦,险些将札子扔出去,就好像捧着一块烙铁似的。但朱大人还是强行克制住心里的惊涛骇浪,勉强平静着将全文看完了。
“学生检举本省布政使司左布政使宁良贪赃事。得知其利用修建海塘时机,前后三年贪污徭羡银共计八千七百三十两有余,确定皆中饱私囊;另耽误修建之事,酿成今春潮涌之祸。据悉协助共犯为布政使司藩库大使李某、海宁县知县魏某。
学生另检举本省布政使司右布政使陆辰玩忽职守、居心叵测、纵容犯赃事。
其一,他从海宁县魏某得到宁良贪赃账本,但蓄意隐匿,私下处置,此为知情不报之罪也。
其二,他知晓宁良贪赃事,却有意纵容,并以此相要挟,指使陆府西席张某、管事唐某阴取左布政使职位,此乃居官心术不正也。
其三,陆大人勾结海宁县、镇守太监阴使百姓哄闹布政使司衙门,焚烧运丝车,意欲移祸江东,此乃妄生事端、阴谋构陷攻讦同僚也。”
这是大事,绝对的大事!
朱按察使当了这几年按察使,这方面阅历也算丰富了,立刻凭借直觉和平素里一些风闻,感到文中所言多半是真的,那样可就是一桩官场大案了。
特别是细节如此不含糊,若非是真的,一个官场外人想编成这样可不容易,不可能毫无破绽。
更别说上书的人是生员,具备正经身份,不是无知百姓开玩笑胡闹……真不知道他是如何知道这么多细节,好似亲眼目睹一样。
朱绅当即对经历问道:“投书者何人也?”
“他留了名帖在此。”经历赶紧将名帖呈上。
方应物这张名帖,就是曾经送到榆林杨巡抚里的那种。从首辅大学士到翰林院庶吉士一连串亮晃晃的名头险些晃瞎了眼睛,让朱绅更加头大了。
检举人也有不俗的背景,特别是商相公学生这种背景参与进来,顿时让事情更加复杂而不可预测。
此人当真生猛,国朝还没有这种先例罢?朱绅又将手里札子看了一遍,这次读得很仔细,不像刚才那样一目十行。
现如今还不是繁荣到糜烂的万历年间,是刚从朴实刚健风气里走出来的成化朝,万儿八千的贪赃案已经算得上巨额赃案了,是能排得上号的大案。而且这还是从关系千万民众的海塘修建里贪污的,恶劣程度又加了一等。
最要命的是,两个被检举的都是布政使,级别比自己还高的布政使,朱绅感到极其棘手。虽说布、按彼此独立,但毕竟还是隐隐以布政使司为首的,级别在那里摆着。
如果是酷吏遇到这种事,就像见了血的鲨鱼,八成要为遇到扬名立万的机会而兴奋,但很可惜,朱大人不是酷吏性格。
从哪里着手?朱绅头疼地揉了揉额头,自从本朝定鼎以来,只怕还没有按察使司收到过一口气检举两个布政使的禀文罢。
按照程序,按察使司调查低级官员,是可以采取一些手段;调查品级稍高的官员,需要与布政使司会商,或者请示督抚。
但这是两个布政使齐齐被检举,他去找谁会商?本省目前又没巡抚可以请示。
若不经初步调查就直接向朝廷奏闻,也有点不妥当,万一是凭空虚构的怎么办?那他就成了风闻言事、唯恐天下不乱的小人。
忽然经历主动禀报道:“这个只有下官看到,再就是老大人你,除此之外本衙门没有第三个人知晓。”
朱大人明白了他的意思,此事没有多余的人知道,便可以暂时压住检举,然后悄悄地将风声若有若无地放出去,再以静制动。
如果布政使司那边收到了风声,能出面摆平事情,让这方应物撤回检举,那就皆大欢喜了。
第一百九十章 不作死就不会死
按察使朱大人的意思当然不是要包庇两大布政使,将他们被检举这件事压下去,这不是明智人所应该做的。
朱大人没这个能力,他品级比布政使还低;也没这个胆量,若故意遮掩包庇,谁知道下一个被检举的是不是他?更没这个必要,他犯不上与贪赃犯和小人同流合污,何况又没有好处。总而言之,两个布政使的事情,又哪里是他说压就压下去的?
朱大人的本意,就是想拖延一下而已。因为他面临这个情况,不知道该怎么办才好,出于谨慎所以要暂时按兵不动,先看看情况再决定行动,学术名词叫做引而不发。
可是朱大人刚刚交待下去,没过多久,就见到有个差役匆匆忙忙地被引进进了大堂,向朱大人禀报:“小的乃是仁和县皂隶,今日在武林门挂出了几张揭帖,县中老爷做不得主,特地遣小的十万火急前来禀告廉访大老爷!”
所谓揭帖有两种含义,一是一种文书,二是公开张贴的大字报,此衙役所言的武林门揭帖,显然就是大字报的意思了。朱绅皱眉道:“什么揭帖?要惊动到本官?”
“揭帖上是中伤布政使司两位方伯大老爷的文,又是骂宁老大人贪赃,又是骂陆老大人人品卑劣……不过其中细节说得倒是很详细。”
不用问,也不用去查,朱大人心知肚明这必然是方应物的手笔,国家养士一百年,读书人出来帖大字报的现象已经有所抬头了……
武林门乃是杭州最繁华、人流最大的主要城门,揭帖在这里挂一挂,又是超级劲爆的官场丑闻,只怕没几天整个杭州城都会知道了。
朱大人苦笑不已,若城里都人人都皆知了,那自己还如何暂时按兵不动?这不明摆着给别人玩忽职守的把柄么?想必那方应物就是打得这个主意罢,利用舆情叫自己坐视不得。
不过往深里再想一层,从某种意义上方应物也是情有可原,此乃保身之计也。毕竟那是两个从二品方面大员布政使,方应物检举他们必须要考虑到自己的安全问题。
谁知道对方会不会狗急跳墙下黑手报复,别被人偷偷绑了石头沉钱塘江还不知道怎么回事。如今大张旗鼓公开化了,方应物自身反而更安全。
想至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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