种办法,多管齐下才好。
首先是劝说引导!你们府衙重新发一下告示,劝谕境内富户主动为本乡里代为捐粮,以度时艰!
同时还要告诫富户,如果坐视乡里贫户破产不理,等到乡里贫户纷纷逃亡、人口减少时,他们后悔也来不及!没了贫户,谁给他们当佃农?谁给他们当牛做马?
本官也知道,纯靠捐输所得到的或许是杯水车薪,但有总比没有好,能有几万石是几万石。最关键的是,能借此稳定住最赤贫户口的人心,避免大规模逃亡之事发生。”
暂时署理知府的马同知低声问道:“钦差的意思,是由我们府衙来出面?”
方应物明明白白地说:“对!本官只是做出安排,至于具体事务,皆由你们府县来办理,办不好了,就是你们的责任!本官说得很清楚了罢?”
官大一级压死人呐……马同知缩了回去,不再说话。
方应物瞥了众人一眼,继续道:“第二个引导,劝说拥田百亩以上的大户,可以用银子去湖广采购米粮,然后输送至瓜洲仓,便可以算完税。
如果还是懒得动,可以直接将银子交给官府,由官府出面到湖广采购米粮。当然就得多交一点,按一石税粮折合二两银子计算。只要米粮进了瓜洲仓,领到的回票拿回府县衙门,就算是完税证明!
这点是针对一边耕田一边经商的大户,亦或是当了粮长焦头烂额的大户,我看苏州府里此类人为数不少。他们手中有银子,又不愿舍弃田土,能掏银子解决问题,自然最舒服。”
这种法子就是用变通的办法,将本色粮税变为折色银税,更符合苏州府工商发达的实际。但有人疑问道:“大人之远见,我等所不及也!远涉江湖去湖广买粮,先前很少有人做过……”
方应物不容置疑道:“不想新法子,怎么解决苏州府钱粮不足的问题?朝廷要的并非不能吃的银子,而是米粮!近年湖广土地垦殖,又连年丰收,米粮充足,绝对可以去购买来当税粮!
正因为先前少有人做,所以要加以引导,这一两个月,本官会做出范例给尔等及府内民众看一看!”
众官员在心中暗暗点评,这两项主意倒都是可行的,也不会太激烈,还算属于和风细雨的范畴。乐观一点的话,全府可以多征一二十万石。
再加上正常情况下征收到的钱粮,就算总数到不了二百四十万的目标,但账面数字总不会太难看了。
当然,方大钦差雄心勃勃,绝对不会只满足于“账面数字不难看”。等众人消化完自己的思路,又重新咳嗽一声,重新开口道:“钱粮之根本在于田土,有些事情可以引导,但有些事情是引导不了的,必须要官府法令推行!”
众官员不禁浑身一抖,预感到下面才是重头戏,果然听方钦差道:“一是均平损耗,二是清理隐匿田土!”
第五百四十四章 四条法令
望江楼的东家唐广德斜斜靠在柜台上,满脸郁闷。此时大堂里头有一处临时搭起座位,坐着一名新来的说书人。
这说书人四十余岁,正口沫横飞地说着最新鲜出炉的故事,“却说那采办太监王敬横行霸道,人神共愤,一股怨气冲上云霄,动了天上帝君修心……说时迟那时快,啊呀呀呀……”
唐广德望着说书人,感到深深的无奈。要知道,他这望江楼走的是高端路线,二楼三楼自不必说,就是一楼大堂也不是贩夫走卒来的地方。
所以望江楼原本没有说书人这种存在的,这里不是街头巷尾,也不是茶铺酒馆,图的就是一个高雅调调。
但是现在,望江楼就这么硬生生地插进来一位说书人,在唐员外眼里违和感十足。仿佛读书人以文会友时,突然闯进来一名唱山歌的抠脚大汉似的……
最让唐员外郁闷的是,他这主人家不能将说书人赶走。因为这说书人是钦差公馆那边派来的,唐广德就是有十个胆子,也不敢驱赶。
听说最近城内外大多说书人都开始讲钦差大臣斗权阉的故事了,具体缘故不明,也有谣言说是收了钦差公馆的好处。
甚至有的说书人还讲起六年前,少年方钦差帮着时任巡抚的祖父大人为苏州官田贫户减免赋税的故事。
面对这种宣传攻势,知情人唐广德不由得苦笑。钦差大人难道不知道,现在开始流行弹词了吗?还找说书的鼓吹,有点老土啊。
还好望江楼二层和三层所受影响不大,尚能勉强保持着高雅格局……唐员外胡思乱想时,又听到门外一阵子喧哗声,吵得望江楼里不大安生,变本加厉地破坏了气氛。
有伶俐的小厮跑出去,看了看又跑回来,向唐广德禀报道:“东家老爷!在楼外面贴了一张告示,甚多人围着看!”
唐广德莫名其妙,“怎么贴到我们这里了?什么内容?若与我们无关就撕掉,免得门前乱纷纷地不成体统!”
小厮讪讪,“小人不识字……”旁边算账的老掌柜将算盘一拍,接口道:“东家慢等着,待我去看看!”
不多时,老掌柜从外面回来,对唐员外回报:“是府衙的告示,一共写了四条,议论得很是热闹。一条是劝谕富户代替乡里贫户偿还拖欠钱粮……”
唐广德笑了,“这定然还是方钦差的主意,只不过换了府衙的嘴来说。只是这样劝是劝不了多少捐输,全苏州加起来能有个几万石就不错了。”
老掌柜答道:“告示里还说了,但凡有拖欠钱粮的贫户,官府将统一调配,尽力安排去租种官田!反正苏州府官田占了半数,不怕安置不下!”
唐广德微微变色,“如果附近贫户都被迫去租种官田,那些富户想找雇农租种自家私田就不好找了。相比之下,还是先帮着偿还了粮税比较划算。”
“钦差大人这心思真是绝了。”老掌柜啧啧称道,“二条是说湖广那边米价比苏州便宜,可以去湖广买米输送至水次仓,拿了回票回到苏州可以折抵粮税。”
关于这条,唐广德在公馆时听说很多次了,没有什么稀奇。又听老掌柜说起第三条:“今年要遵照前巡抚王老大人的旧例,继续均平加耗!官田降五升,民田加二斗!”
唐员外脸色又变了,这真是一条比一条激烈!六年前王巡抚实行过一次均平加耗,只不过这两年有点人去政息的意思,但这次方钦差竟然旧例重提,力度比当初也不差甚至更大!
官田是国有土地,租种者都是无地贫民,粮税较重;民田是私有土地,皆为地主所有,粮税较轻。
赋税定额虽然是祖宗法制不能轻动,但另外的加耗是可以做文章的。削减官田加耗,增加民田加耗,就等于是削减无地贫户的负担,增加地主的负担,这必然要招致大户人家的强烈反对!
唐广德又想起六年前方应物协助祖父的作为,便也不意外了。只是凭借他对钦差大人的了解,深知这是个深谋远虑、从来不打无准备之仗的人,激烈的手段之下必然留了什么后招。
果不其然,老掌柜又继续禀报:“告示上还说,官府那边正与提学官商议,凡违抗均平令不肯完税者,本家子弟有可能不许参加院试和乡试,不给会试考票,至少这三年不许!”
唐员外愕然,方钦差的心思果然不一般,这招威胁够狠!万般皆下品,唯有读书高,大户人家必然都会供养子弟读书,读书就是为了功名。
若不许家人参加科举,无望中秀才举人进士,那简直就是令人绝望。与不许参加科举的绝望比起来,多交点钱粮还是可以忍的。
唐广德见多识广,默默估算了一下,前面这三条如果都顺利的话,今年比往年多征收个六七十万石税粮是可以期待的,方大钦差完成任务问题不大了。
不过刚才听到老掌柜说是有四条,唐广德又对最后一条产生了浓厚的兴趣,主动问道:“那么第四条又是什么?”
老掌柜答道:“最后一条写得简单,只说是近年来田亩变动频繁,与现有鱼鳞图册多有不符,故而要清理隐匿田地,令各家各户主动上报,完纳今年税粮,尚可既往不咎!”
唐广德闻言吃了一惊,最后一条果然是最厉害的一条,但也是最难的一条!不是没有官员想做这件事,但大都闹得鸡飞狗跳,效果却不好说。
毕竟清理隐匿土地不同于劝捐加耗之类,几乎触及到了大地主们的根本利益,这方应物是明知山有虎,偏向虎山行么?
愣完之后,唐广德又追问道:“这一条,告示上说要怎么办?”
老掌柜回到柜台重新拿起算盘,“告示上只说要清理隐匿土地,没说具体怎么办。”
这是终究还是不敢轻易动手的意思么?唐员外目光看向门外围观告示的人群,这四条一出,可以想象城里乡间议论汹汹的样子,苏州府看来又要不消停了……
第五百四十五章 杞人忧天
诚然如唐广德所料,这四条法令尤其是清理田地这条一出来,登时引起了轩然大波。
虽然近年来苏州城百业俱兴、工商发达,产生了一大批脱离于田地的市民,但城外仍然是广袤的肥沃田野,乡间士绅数不胜数,而且还有大批地主居住到城市中。
如果是别的时候出现清理田土的告示,也许不会引起太大的关注,走形式的时候居多。但现在苏州城里当家做主的官员是钦差大臣方应物,这就让地主们不淡定了。
方钦差刚刚砍掉了三十多人的脑袋,如今还是尸骨未寒,从这点可以看出,这位方大人必然是严刑峻法的狠角色。谁要是撞到了他的风口上,肯定不好受。
其实这么多年积累下来,很多大地主多多少少都有些猫腻。尤其是在苏州府这种地方,隐匿田土所带来的利益比别处更大。
在别处,隐匿一亩田每年带来的好处可能是一石钱粮,但在亩产很高的苏州府,隐匿一亩田每年带来的好处大概有两三石钱粮。
有这种高回报的诱惑,在土地上动心思的人就有不少,如今在方钦差的威名之下,便有点坐立不安了。
不过外面的议论仿佛对方应物没有半点影响,如今叫方大钦差头疼的只有一件事,那就是袁凤萧的死缠烂打。
这日清晨,方应物刚刚睡醒,又被袁娘子堵在床头下不来,裹着被子与袁娘子面面相对。
只见得袁娘子满腔幽怨地责问道:“当初奴家抛头露面替你奔走时,你可是答应过,赶走太监后要替奴家讨回家破人亡的公道。
如今已经过去半个月,你为何仍不见动静?你不是说,正好拿韩家来杀大户立威么?”
方应物没脾气地解释道:“时机未到,少安毋躁!”袁凤萧追问道:“时机究竟是什么时候?”
方应物想了想,也不知是转移话题还是另有心思地问道:“你说韩家十年前霸占你家田地,害得你家破人亡。可有证据?”
袁凤萧连忙答道:“奴家珍藏有十年前的地契,足以证明那块田地原本是我袁家所有。”
方应物沉思片刻,然后才道:“韩家那里肯定也有地契……你们两份地契之间总要有一个真假之别,如果需要时见机行事罢!”
此时王英站在院子里叫道:“唐员外来看望儿子,顺便想拜见一下钦差老爷!”
“有正事,先别捣乱!”方应物趁机闪避,袁娘子嘟囔几句,无奈放了手。
唐广德很有一种自家前途命运与方钦差绑在一起的主人翁责任感,所以他觉得自己很有必要提醒一下方应物。更何况方钦差也说过,如果他听到什么舆情动向,尽可以来公馆禀报。
见到了方应物,唐员外的话便如竹筒倒豆子一般,“如今外面议论得十分激烈,特别是清理田地这项!
就我在望江楼二层三层所听到的议论,大都十分反感,对此非议颇多,方大人还是要谨慎为好!”
望江楼一层招待普通人,二层招待富户,三层招待读书人,这个规矩方应物是十分了解的。听到唐员外转述,方应物便笑道:“是么?这样挺好。”
“舆论反对越激烈,阻力越大,这也能叫好?”唐广德愣了愣,再次发现自己跟不上方应物的思路了,钦差大人到底在想什么?
方应物点点头,“确实很好,都在关注清理田土这一条,那么就没人为了均平耗米、强迫富户捐输等其他几条闹了罢?”
“……”唐员外无语,此后陷入了自我怀疑之中,难道是方大钦差胸有成竹,而自己却杞人忧天了么?
想想也是,焦点高度聚集在清理田土这一项,那么其他几项阻力就小多了。与被刨根问底清理土地比起来,加点损耗、被逼捐点米实在不算大事了。
即便清理田土事务不了了之,凭借其他几条措施,征粮任务总能完成得八九不离十——莫非这就是方钦差的策略?
生怕方钦差因为舆情而心烦意乱,唐广德便主动宽慰道:“其实议论也不全然是反对的,亦有许多人赞誉大人你。”
方应物饶有兴趣地问道:“如何赞誉的?”唐广德答道:“有不少贫民称赞大人你是除暴安良、杀富济贫!”
方应物愕然,“是不是还有替天行道?”唐广德惊道:“原来大人也听说过了!”
方应物无语,这说的是钦差大臣还是绿林好汉?想想确实也差不多,自己几条措施都是从富户身上拔毛,难怪让贫户产生若干错觉。
送走唐广德,却又见小妾瑜姐儿的族亲王魁从杭州赶到了。方应物大吃一惊,“你为何来得如此之快?”
王魁虽然现在贵为富商大贾,但在方应物面前仍然很放低身段,“自从得了你的召唤,我可不敢耽搁,与族兄说过后,便立刻日夜兼程的往苏州府赶。”
方应物称许道:“来得好,如今又有大买卖用得着你!这次要委托你去湖广买米,然后输送至瓜洲仓,拿了回票便可在府县充当税粮。
苏州人对此尚心存疑虑,请你给他们做一个范例,引导本地富商有样学样。湖广粮道参政是我那老泰山的门生,我修书一封请他照管协助,你大可放心去。”
王魁二话不说便答应下来,然后才道:“数量少了没什么示范意义,还是需要大本钱。我先从杭州调动银两过来,然后便可出发。”
方应物指了指厢房,“不必再从杭州搬银子了!本钱都在那里,有几万两现银,我再拨军士护卫你,足可无忧。”
王魁拍着胸脯一口答应下来,几万两银子的大买卖就此随随便便地敲定。然后两人才闲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