而伏阙领袖刘棉花双眉紧锁,又一次犯起了愁。如果是别人,刘棉花完全不会有任何顾虑,该怎么办还是怎么办。但方清之就不一样了,怎么也要看方应物的面子。
如果自己不给方清之面子,那方清之就没法向天子交代,而后只怕天子会迁怒方清之,那谁又知道方应物是否对自己产生不满?
想到这里,刘棉花朝后面看了看,找到方应物并使了个眼色。对此方应物暗叹口气,开始质疑自己存在的价值了,难道自己今天的价值就是不停地替刘棉花扫清各种层出不穷的障碍么?
于是方应物从人群里闪了出来,与自家父亲面对面站着,一个在台阶上,一个在台阶下。暮春暖风习习拂过左顺门,父子两人下意识对视一眼。
说实话,天底下能与方应物快速形成无言默契的人很少很少,而方清之并不包括在内……
不过方清之的心情却莫名其妙地平稳了下来,仿佛得到了什么保证似的,感到儿子一定能摆平自己的难题。
而且此时方清之突然想笑,忽然觉得有这样一个儿子也挺不错,固然有些时候让自己七窍生烟,但眼下这种时候也能替自己分忧。
于是方清之抛开了没必要的杂念,淡定地站在月台上,等待着儿子出手。
方应物缓缓地推金山倒玉柱,在台阶下对方清之叩拜三次,然后仰头道:“有些话要说在前面,今日为江山社稷事,只有同殿之臣,没有父子天伦。儿子我若有触犯忤逆之处,还望父亲大人恕罪,待到回家再领家法。”
“唔……”方清之只微微颔首,现在不需要他说什么。
方应物站了起来,“敢问父亲大人,你突然现身左顺门,莫非是前来劝告吾辈散去的?”
“唔……”这话不好回答,方清之不想承认,但也不能否认,正在琢磨措辞时,又听到方应物抢先发话了。
方应物的口气非常严厉,“若是如此,儿子深为父亲所不取也!如今宫中妖风阵阵、邪气遍布,朝堂诸公有目共睹,难道父亲你看不到?
正当吾辈奋力之时,百余正人聚集在此,欲以忠肝义胆,凡是来劝阻者,何异于助纣……助虎为患!”
“唔?”方清之瞪大了眼睛,儿子竟然敢在光天化日之下当众喷他!反了,简直反了!
方应物并不给方清之任何说话机会,高声叫道:“若父亲真是奉召来劝阻我等,还请免开尊口,以免脏了儿子我的耳朵,更不要叫儿子我瞧不起!若父亲大人没有劝阻的意思,还请父亲大人回转进谏天子,为天理正气尽到一分心力!”
被儿子骑到头上接连训斥,哪个父亲能忍受得了?方清之气得手指哆嗦、脸色发白,最后冷哼一声,拂袖而去,毫不犹豫地离开了左顺门这个是非之地。若不是不想太过于家丑外扬,非要家法侍候不可!
刘棉花忍不住偷偷对方应物竖了竖拇指,算是点赞了。其余众人目瞪口呆,没想到事情竟然可以如此解决,方应物上去喷几句就把方清之喷走了?
不得不说,这事也只有方应物能去做,其他人想做也做不了。道理很简单,别人家的孩子别人能打,外人却不能打;不,是别人家的爹别人能训,外人却不便训责,不然要遭父子两人份的记恨。
却说怒气冲冲地方清之刚走下台阶,便忽然有所醒悟……拍了拍额头叫一声“为时不晚”。
再回到文华殿,方清之奏道:“臣奉旨出左顺门,话尚未说得几句,却横遭小儿辈叱骂,实在不堪其辱而回。故而不能完旨,特向陛下请罪!”
梁芳冷笑道:“对面叫骂几声,就把方学士你堵回来了?分明是办事不用心。”
方清之毫不客气地反驳道:“你行你上啊?”
梁芳顿时语塞,一想到外面有方应物,梁太监就感到头皮发麻,他怎么可能喷得过方应物?大概换成谁去也是自讨其辱。
方清之又对天子奏道:“事情因梁芳而起,不如遣梁芳出左顺门安抚人心,也算是解铃还须系铃人。”
梁芳绝对不敢去左顺门那里,因为谁也不敢保证自恃天理正义的大臣发起疯来会做出什么事。
当年有个锦衣卫指挥使马顺就是被发疯的文官们群殴致死的,他梁芳此时正在风暴眼上,不能不吸取教训加倍小心。
第六百四十章 活到老学到老
见方清之扯了几句后,天子目光落到自己身上,梁芳忽然打了个哆嗦,不会真让自己去当解铃人罢?
如今天子想要摆驾回宫,那帮大臣却堵在了必经之地左顺门,而自知理亏的天子又不想亲自与之纠缠,肯定要想个法子化解掉,最起码要把回宫的道路清理出来。
先前派出覃昌,被顶了回来;后来又派出方清之,被“喷”了回来。眼下若想死马当活马医,貌似也只有他梁芳了。
心念及此,梁芳大急,早知道今日出门前该看黄历,不该在天子身边晃悠!眼下无论如何也不能让天子说出口,否则金口玉言覆水难收,自己不去也得去了!
其实成化天子并没有让梁芳出去的意思,一是知道梁芳出去肯定没用,且不提梁芳本人没有这个能力和威望,更重要的是今日伏阙的根子并不在梁芳身上。
二是把梁芳这个导火索人物丢给伏阙百官,岂不说明他朱见深示弱了?成化天子不想丢这个脸面。
但天威莫测,梁芳又哪里敢确定?又哪里敢去赌?于是梁太监再次献计道:“皇爷!为今之计,须得王霸杂用文武兼施!不然朝臣必然得寸进尺,不明雷霆之威!”
镜头转回左顺门,在方清之离开后,左顺门里又恢复了平静。只有几列侍卫亲军和当值太监面无表情地盘踞在门里,一声不响一动不动,宛如泥塑木偶。
“忠孝不能两全”的方应物又一次成功完成了使命,正要挥手自兹去深藏功与名。却被刘棉花轻声叫住:“你别欲盖弥彰地往后面藏了,在老夫身边就好!”
方应物无欲则刚,对此本无所谓的,立足于落后刘棉花半个身位的地方。
刘棉花出神地望着左顺门,又一次为不可预测的未知数而纠结。方清之回去后,天子又会派出谁来?又将要怎么办?
不明不白的等待是一件倍感煎熬的事情,刘棉花忍不住主动找方应物闲谈起来,“依你看来,今日之事将会如何了局?”
方应物顺口答道:“不外乎几种,最好的结果是陛下虚心纳谏,顺从吾辈所请,金阙太平玉宇澄清,如此自然皆大欢喜。”
刘棉花虽然因为陷入“打无把握之仗”的境地而不安,但并不意味着智商降低,当即否定道:“这可能性不大!”
方应物又道:“既然如此,那么文的使完后,也许接下来就要动武。”
“动武?”刘棉花目光一凝,若有所思。
方应物侧头望向左顺门,悠悠道:“或许在下一刻,就要从门内杀出数十名锦衣大汉,然后拖着吾辈去打板子,说不定旁边还有梁芳唱数监刑。”
刘棉花闻言神情古怪起来,“你是说廷杖么……”
廷杖顾名思义是一种责罚,在国朝初年还是个挺耻辱的事儿,但不知怎的,近些年似乎有些变味了。
成化朝初时,有个组合叫翰林四谏,因为敢于犯颜进谏而挨了廷杖,此后便名动天下、朝野追捧。从那之后,廷杖仿佛莫名其妙地掺进了其他意味,不知不觉间变为“不以为耻反以为荣”的事情,挨廷杖也成了一种伟大光正的图腾标志。
当然,到了成化朝中期时又有方家父子继续发扬光大,成功将下诏狱也变成了与挨廷杖并列的标志,并踏上了荣耀的巅峰,这就是另一段典故了。
不过成化天子毕竟不是什么强势君主,只是一个躲进宫里当宅男的天子,不爱与外朝打任何交道,反正有纸糊阁老们在中间当缓冲挨骂。
这导致成化朝直接君臣冲突也就那么几次,廷杖诏狱事件总数并不算多,可以勉强看作可遇不可求的小概率事件,不然方家父子下诏狱也不至于如此轰动了。
故而刘棉花先前并没有想太多,能组织起群臣伏阙进谏就已经善莫大焉,安可再奢望其他?用古人云就是得陇又何必望蜀?
不过方应物无心说了这么几句,刘大学士心里某根弦似乎被猛然拨动了一下。“你说真的会廷杖么?”
这个问题谁能说得准……方应物苦恼地挠了挠头,“廷杖这种激烈的手段,往往是出现在天子理屈词穷但又忍无可忍的时候。
以眼下状况分析,圣上显然是没理的,同时又被吾辈堵在文华殿不能回内宫,那么忍无可忍无需再忍的可能性非常之大。”
可能性非常之大?刘次辅枯瘦的面皮突然变得富有光泽,隐隐然散发出正义的光辉,疲惫的双目迥然有神,仿佛同房花烛夜伸手去揭盖头的新郎官。一眼望去,他仿佛瞬间年轻了十岁!
方应物忍不住侧目斜视之,老泰山这是要返老还童还是回光返照?又连连感慨,名利场真是最能扭曲人性的地方。
已经有三诏狱成就、也曾屡屡犯颜抗上的方应物不在乎些许虚名了,都素那浮云而已!但他刷无可刷不用在乎,可别人却在乎啊!
刘棉花气息渐渐变粗,很认真地思考起来。一是想自己这身子能不能扛得住廷杖煎熬,值不值得去冒险,该不该见机而作撒腿就溜?
二是幻想着若自己挨了廷杖后,压抑了一辈子的名声是否会立刻翻转,成为士林领袖并能在青史彪炳?
方应物想着上辈子研究过的有关素材,突然记起了什么,小声嘀咕道:“国朝大学士位份尊贵,往往天子也要尊称一声先生,至今为止好像从没有挨过杖责罢?”
什么?能成为第一个、还是到目前唯一一个挨廷杖的大学士?刘棉花腰杆一直,浑身忽然爆发出一往无前的气势。
方应物觉察到刘棉花的变化,愕然想道,仿佛自己对刘棉花的影响很深啊……很深很深。细想另一个时空历史上的刘棉花,应该不会有今日这样的举止。
真是近朱者赤,刘棉花与自己这正人君子接触得太多太久了,也渐渐地有所转变了。年老之人的行为模式大都已经定型,不可能再变,但刘棉花竟然在年过六十时还能活到老学到老,真是难能可贵。
第六百四十一章 杯酒释兵权
看着刘棉花突然迸发出的“兴致勃勃”,方应物觉得有必要泼泼冷水。不管任何时候,也不管最后结果如何,期待值过高都不会是好事。
故而方应物小心措辞劝道:“有可能并非意味着一定,很多事情都会出意外。老大人须得保持平常心,不可过于沉浸,以免意外发生时心里猝不及防。”
听到意外这个词,刘棉花不由得暗暗警醒起来,自家女婿说得并没有错。今日一系列事实也证明了,在自己没把握的陌生领域做事,意外总是层出不穷的,不可没有思想准备。
从一开始,自己在玉带桥号召举事,险些无人呼应,靠方应物出面帮忙才归拢起了人头;
到了左顺门外,又跳出个御史郭不怒抢风头,自己这宰辅还不好自降身段与之相争,还是靠方应物出头打压了郭不怒;
其后天子将方清之派出来,自己碍于亲家关系和方应物脸面也不便应对,结果又是要靠方应物顶着“忠孝难以两全”的旗号劝退了方清之。
想至此处,刘棉花喟然感慨,幸亏有方应物来助阵,不然今天肯定是“创业未半而中道崩殂”了。
连连庆幸的同时,刘棉花忍不住想道,如果还会出现意外的话,那么下一个意外将会出自哪里?
转过头去,刘次辅打算就这个问题与自家女婿深入探讨一下,说不定能料敌先机并提前有所准备。
不过当次辅老大人的目光落到方应物那英气勃勃的脸上时,心头倏然一动,无数杂念涌了进来,眼神中很是多了些说不清道不明的意味。
这个意外会不会因方应物而生?
方应物虽然声称要低调的甘居幕后,全力协助自己举事,但其实风头一点也没少出,隐隐然不亚于自己。
一个屡屡力挽狂澜的人,怎么可能不招人注意?
即便刘棉花不懂辩证法,但他也通晓一个道理,堡垒往往都是从内部被攻破的,而方应物现在就是内部自己人。
刘棉花知道,也许方应物主观上没有多余想法,今天确实是一心一意帮着自己,这点不容置疑。
但是在客观大势下,身不由己的人和事太多了,唐宗的玄武门是身不由己,宋祖的黄袍加身是身不由己……俗语云天意难违而方应物好像就是拥有天意光环的人。
次辅老大人不知不觉从暗暗庆幸变成了暗暗苦笑,莫非当前有备无患、严加提防的目标不是别人,正该是自己这个女婿?不然的话,很可能在最后时刻功亏一篑、功败垂成。
阅览史书时,刘棉花曾经腹诽过汉高祖和本朝太祖对功勋过于苛待,有失人君气度。
但此刻设身处地的再想到时,他却发现对两位开国皇者有些理解了……功高震主绝非纸面上四个字那么简单。
心念急转,刘棉花面上露出一丝笑容,眼睛却眺望着远方,对方应物道:“贤婿啊,老夫想起一桩事情。”
方应物不明白刘棉花突然扯开话题作甚,反问道:“不知老泰山想起了什么要紧事情?”
刘棉花和颜悦色地说:“你如今还是交代了钦差差遣,等待考察期间罢?虽无明文律法规定什么,但是待察官员一般都该安静低调,不可过于积极行事,以免影响物议。”
方应物瞪大了眼睛,半是明白半是糊涂……却又听老泰山继续道:“贤婿你今日已经帮了老夫许多,但眼下已经没有什么大事了,老夫想着不要继续拖累你了。故而你还是尽早离去罢,省得过于影响考察,也免得别人揣测你假公济私报复梁芳。”
以方应物的智商还听不出意思就见鬼了,这下他可是彻底明白了!老泰山这是想要玩一出杯酒释兵权么?
我靠!方应物愕然无语,一不留神间自己竟然成了飞鸟尽之后的弓,狡兔死之后的狗!
今天自己这待察官员本可以不来上朝,还是刘棉花请托自己进宫上朝压阵,现在到他嘴里又成这样了?这脸皮……不愧外号棉花,也不愧是当朝次辅!
不过略一掂量后,方应物就知道自己应该怎么做了。罢了罢了,离去就离去罢!虽然自己主观上并没有争风的意思,自己站在这里,确实在客观上影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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