桑珏愕然,不曾想到洛云苦寻多年的妹妹洛烟原来一直就在下穹!
“你从没问过自己的身世?”
看过那封写给母亲洛云的遗书后,她才得知洛烟姨当年是被一个她深爱的男人抛弃,并非儿时母亲告诉她们姐妹俩的那番因战乱失散的说辞。
洛卡莫摇头,“母亲唯一一次跟我提到‘父亲’是她告诉我父亲死了,之后就再不许我问。直到十岁那年,母亲因多年心结久滞成疾,郁郁而终时都没告诉我关于‘父亲’的只言片语。临终前,她只将这幅画轴交给我,叮嘱我要好好儿保管,然后又给了我一封信和半块黄玉,叫我去苏毗城投奔洛云姨娘,其他的什么也没说。那时候我才知道,原来一直与母亲孤苦相依的我,在这个世界上还有亲人……”
洛烟死后,十岁的洛卡莫带着母亲留给他的唯一信物独自一人徒步走了五个日夜,历尽艰辛终于到达了苏毗城,然而找到母亲说的旧址时却只看到了一片焦黑的废墟。
又饥又累的孩子最后一丝力量在那一刻耗尽,晕倒在废墟上。有位好心的大妈从废墟路过,将他带回了家,替他洗干净了身上的污垢,换了身干净的衣裳,又给他准备了很多食物,等他狼吞虎咽地吃饱后,才关心地问及他的来处。之后他才知道自己那素未谋面的姨娘竟然是镇北将军夫人,而半年前镇北将军旧居失火,将军痛失爱女不堪留在伤心之地,举家迁往上穹帝都去了。
看他一人孤苦无依,大妈好心地想要他留下来。他感激大妈的好意,但还是坚定地拒绝了,因为他要完成母亲临终前的遗愿。三天后,他带着大妈为他准备的干粮和衣物跟随一支去往上穹帝都的商队踏上了寻亲之路。
商队从苏毗城出发,沿途要绕道中穹达郭城。商队一路走走停停,每到一座城市便要停留几天。领队的汉子看他一个小孩子无依无靠就特别照顾他,总给他讲些自己走南闯北的所见所闻,生意闲暇时就领着他四处逛逛,带他长了不少见识。
与商队相处的一个月是洛卡莫一生中最新奇、最快乐的时光。然而,美好的事物总是短暂而脆弱的。就在商队离开中穹边境前往上穹的途中,灾难降临了——一伙劫匪在半夜袭击了熟睡中的商队人马,凶残的劫匪不但抢掠了商队的财物,而且杀人如麻。人马的惊呼惨叫声中,火光一片,一个个鲜活的生命在十岁孩子惊恐的眼睛里消失。混乱之中,领队的汉子抱起吓呆了的洛卡莫逃往山林深处。那群劫匪穷追不舍,将他们逼到了一处悬崖边上,身处绝境的汉子请求他们放过年幼的孩子,给一条生路。劫匪们却给了两条路,要么死在他们的刀下,要么跳下悬崖……
“你们选择了第二条路!”听着洛卡莫的述说,桑珏内心震颤着,不曾想过面前这个总是一脸宁和之气、温文尔雅的男子曾有过如此曲折残酷的经历。
“至少还会有一线希望……”他点了点头,突然沉默下来,神情有一丝恍惚。
她不动声色地替他将茶杯斟满,等待着陷入回忆中的人再度开口。
许久,他叹息一声,神色渐渐恢复平静,呷了口茶继续说道:“当我再次有知觉的时候已经是半个月之后了……领队的汉子死了,而我幸运地落进了谷底的一池湖水里,被隐居在谷中的神医曼然巴所救。”
曼然巴?桑珏一惊。
“若不是遇到师父,我早已不在这个世上。”洛卡莫忽然笑道,“或许这一切正如师父所言,俱是命中注定的缘分。”
神医曼然巴、茶圣曼陀铃、觋者曼日朗并称“象雄三圣者”。三人行踪飘忽不定,避世而居,天下欲求拜之人多如牛毛,却极少有人得见。
“师父待我极好,不但将毕生所学全数传授于我,还让我得到了从未拥有过的父爱,我曾想此生就侍奉在师父身边足矣。时间一晃便是七年过去,有一天醒来,突然发现自己躺在山林之中,身旁只有一个装满干粮的包袱……一如当年我离开苏毗城时一样,我又变成了孤身一人。”
“缘分尽了。”桑珏若有所思地开口。
洛卡莫点了点头,“我明白师父的意思,所以没有再去寻找那个山谷,重新踏上了十岁那年未走完的路途……”
事隔七年之后,洛卡莫终于还是来到了上穹。帝都穹隆银城里没有人不知道声名显赫的镇北大将军,他很容易就找到了镇北将军府。只是当他站在将军府门外的时候,却突然犹豫了,他已经不是当年那个孤苦伶仃的孩子了,还需要别人的照顾吗?
正好那一年宫中梅里阁招收医侍,洛卡莫以第一名的成绩被梅里阁录取。之后,他只用了短短三年的时间从一个小小的医侍提升为太医常,成为象雄帝国有史以来最年轻的太医常。而他精湛的医术其实远远超越了梅里阁的四大长老,只是他不愿太过张扬,更未曾透露自己是神医曼然巴一手调教出来的徒弟。
“我本只想平平淡淡地如此过一生便好……”他将手中的茶杯放下,思绪从回忆中回到现实,凝眸看向她,“直到遇见你!”
洛卡莫在宫中梅里阁里从医三年,却从未主动接触桑氏一家。倘若不是*节宫宴上刺客突袭,世子与禁卫领军“桑缈”同受重伤,他亦不会与她有交集。ZEi8。Com电子书
或许也是冥冥中的天意吧,他终还是走进了镇北将军府。
那双与母亲洛云如出一辙的眼睛,总是带着阳光般的温暖,拒绝那样的温暖需要很大的勇气。
桑珏暗自叹息一声,不着痕迹地撇开目光看向手中的画,小心地动手将它卷上。卷到一半的时候,她忽然发现画纸的右下角似乎有些隐隐约约的痕迹。她奇怪地将画拿高,让灯光更大范围地照射到画纸上,却又什么都没有。
“应该逆着光!”洛卡莫突然开口,将灯盏挪了个位置。
渐渐地,画纸右下角空白的地方显出了几排清晰的字迹:
浩瀚长空任鹏舞,
银妆素尘掩穹山;
清风春色敛秀情,
天降紫烟凝佳人。
简短的一首题诗,将整幅画面烘托得淋漓尽致,大气磅礴中敛着缕缕深情。题诗人笔触洒脱自如,线条刚劲浑厚,隐含着一股说不出的霸气。
落款朱印是一个“释”字,印底纹饰似祥云鹏纹!
桑珏心底蓦然一惊,抬眸却看到洛卡莫眼底一抹异样的笑意。怔了怔,她终是什么也没问,只是沉默地将画卷好递还给他。
“有机会将洛烟姨的这幅画像带给我母亲看看,她一定会很开心。”
“时候不早了……”她将茶杯中剩下的茶水喝完,然后起身说道,“表哥早点儿休息吧!”
“你没有其他的话要说吗?”
桑珏略微沉吟,看向他笑道:“一定要我亲口承认……在我心里你也是我的家人?”
洛卡莫倏地愣住,这样的答案在他意料之外。
然而,她越是说得轻描淡写,越是表现得平静,他心底的疑惑和不安越甚。
六十二、生死搏斗
夜更深,浓厚的乌云悄然爬满天空,漆黑的夜伸手不见五指。空气中渗透着一股湿冷的水汽,树叶轻轻抖动着发出潮水般的声响蔓延在夜色里。
风雨欲来……
“大人,第九座碉堡上的火把熄灭了!”
贝竺闻言抬头,果见城楼上终年在夜里燃烧的火把在第九座碉堡处断开了。他倏地翻身上马,扬手对身后一众整装待发的人马打出手势。
人马皆静默无声,朝着同一个方向迅速消失在黑夜里。
马车在空旷的原野上疾驰,车外是无尽的黑,唯有车厢前挂的一盏油灯发出的微弱光芒透过车帘稍稍驱散了车内的黑暗。
穆兰嫣微眯着眼在马车的颠簸中假寐,偶尔抬眼打量对面的人影。昏暗的光线中,那张玄铁面具下的脸始终看不真切,冷漠的表情找不出丝毫情绪的破绽。只是与此人单独相对时,她就觉得莫名的压迫,那份冷然不是任何人都能从容面对的。
她心中其实是相当疑惑的,穆枭究竟有何能耐不费吹灰之力能令堂堂掌管帝都二十万驻军的狻猊将军屈服?尽管“屈服”这个词用在面前的这个人身上一点儿都不合适。
风从窗口灌入,扬起的窗帘飞舞在漆黑的夜色中,借着灯盏里些许微弱的光影忽隐忽现,宛如鬼影。
她坐直身体探头望向车外,隐隐约约可见道旁高大的树影飞快地倒退着,亚丁高原上蜿蜒的光点已如星辰般遥远。如此轻而易举地逃离了那座高高在上的森严囚笼,一切顺利得仿佛做梦一般。
突然,一道狰狞的闪电扯开了漆黑如幕的天空。
穆兰嫣惊吓得缩回车内,回首的一瞥间,她看见对面那抹人影脸上的玄铁面具泛出了森森寒光,面具下的脸被闪电映得雪白,冰冷中透着肃杀之气。她猛地一阵战栗,惊出一身冷汗。
只是一眨眼,黑暗再次笼罩下来。
马车似乎拐上了平坦的官道,依然疾驰却不再如先前那般颠簸。然而,穆兰嫣的心却久久无法平静下来。
风越来越猛,呼啸着掠过马车。灯盏不停地摇晃着,昏黄的光影忽明忽暗。黑暗令人恐惧不安……
马车渐渐放缓了速度,车外依然是无尽的黑暗,隐约间有湍急的水流声传来。
“到了!”一直沉默的桑珏终于开口,沙哑的嗓音没有一丝温度。
车夫停稳马车将车帘掀开,狂风顿时扑面而来。
桑珏披上斗篷先行跳下马车,车夫拎着灯盏为她照路,两人前后往河岸走去,仿佛忘记了身后还有一人。
车夫拎着灯盏在桥头的一处杂草堆里摸索了半天,终于找到了一块残损的石碑,“是这儿了,没错,罗布桥。”
看了眼石碑,桑珏点头将一包银子塞到车夫手中。
车夫捧着银子犹豫了一会儿,说道:“这天眼看着有暴雨要来了,您还是拿件蓑衣吧,车上正好有……”
“等这雨落下来的时候,已经不需要了。”她摇头,谢绝了车夫的好意。
穆兰嫣在马车边站了许久,直到看到车夫拎着灯盏往回走来,她才举步走向河畔。与车夫擦肩而过时,她忽然听到车夫说道:“那座桥已经荒废多年了,你们若是过河千万得小心啊!”她怔了怔,等她回过神来,车夫已经拎着灯盏走远。
不一会儿,那一抹微弱的光芒随着飞驰离去的马车越来越远……
黑暗终于没有了一丝缝隙。
狂风怒吼着掀起了河面层层浪涛,拉扯着河畔人影的黑色斗篷猎猎作响。
良久的沉默过后,桑珏突然伸手抓住穆兰嫣的手臂,不由分说地拖着她踏上摇摇欲坠的木板桥。
“你想干什么?”穆兰嫣惊呼,死死地攀住桥头的木桩不肯松手。
“这话你应该去问桥对岸的人。”桑珏略微提气,手臂一带便将穆兰嫣扔上了桥面。
风吹乱了穆兰嫣的头发,也吹散了她的骄傲。她挣扎着爬起来,惊慌失措地抓住锈迹斑驳的桥栏铁链。
桑珏站在她身后,冷眼睇着她道:“是想我动手,还是你自己动脚?”
穆兰嫣又惊又怒,抬眸狠狠地瞪了她一眼,双手紧抓着铁链,颤颤巍巍地直起身小步向前挪动。河面上的风越发猛烈,衣袍被风灌满,身体很难保持平衡,越往前走桥身摇晃得越剧烈,短短不过十丈的距离却走得如十万丈般漫长。
她一边胆战心惊地盯着翻腾的河面,一边在心底拼命诅咒她身后的人。若她能平安回到中穹,总有一天,她要将她受到的屈辱一并讨回来。眼看着已经走完一半,隐隐约约可以看到对岸的景象。她深吸一口气,加快步伐向前移动。
又一阵狂风呼啸而过,河面上突然掀起一波巨浪,直扑向剧烈摇晃的桥面。
“啊!”穆兰嫣惊慌中脚下踩空,整个人朝河面扑下去。
桑珏一惊,几个大步上前,一把将半个身体已被巨浪吞没的穆兰嫣拉了回来。
巨浪过后,桑珏的衣袍湿了一半,穆兰嫣则全身湿透,湿发全黏在脸上,瘫坐在桥面上,紧拽着桥栏的铁链浑身战抖,一副惊魂未定的狼狈模样。
“我不走了……不走了……”她战抖着,突然转过头冲河对岸哭喊道,“救我,枭,救我……”
漆黑的夜,风声呼啸,浪声怒吼,哭声嘶喊……
河岸另一端的桥头缓缓出现了一抹人影——狂乱飞扬的黑发,猎猎作响的黑袍,阴鸷森然的气息完全与黑夜融为一体。
桑珏抬头望向桥头那端的人影,冷声说道:“剩下的这一段恐怕得麻烦罗刹将军了。”
“枭……”穆兰嫣抹了抹脸上的泪,欣喜地看向黑暗中缓缓走来的人影。
狂风吹落了桑珏罩在头上的斗篷,几缕零散的发丝被风吹乱,拂过玄铁面具下冰冷肃杀的眼神。
穆枭的步伐在与桥上的两抹人影不足一丈的地方停住。他微仰起头,似乎对挣扎着想要站起来的穆兰嫣视而不见,目光直射向她身后的桑珏。狂乱飞舞的黑发掠过他的面庞,模糊的神情透着一股诡邪之气,任凭狂风呼啸,桥身晃动不止,他却岿然不动。
桑珏暗自惊叹,穆枭的武学修为果然了得。与他交过一次手,她便知自己根本不是他的对手。而他心性诡谲阴鸷,更令她无法窥探他真正的实力。她没有多少的胜算把握,唯有以死相搏!
黑幕般的天空再次裂开了白色狰狞的缝隙,这一次数条闪电同时自天际落下,将黑夜照得如同白昼,也将隐匿在黑暗之后的心机暴露。
穆兰嫣脸上的那一丝兴奋刹那间凝结。
原本伸手不见五指的浓黑之中突然出现了数千铁甲寒刃的武装人马,南北河岸各自为政,数不清的箭矢对准着同一个方向——罗布桥。
“显然咱们之间没有信任可言!”穆枭轻叹,状若惋惜。
桑珏面无表情地扫了眼河岸那边的人马,“难得罗刹将军与桑某有默契!”
“哈哈哈……”穆枭笑得张狂,“这下还真让人为难了,在下的那帮弟兄想请狻猊将军到对岸喝酒,不过忘记准备您那些弟兄的份儿了。”
“真巧,桑某也为罗刹将军备了薄礼,而且……”桑珏冷笑,“带足了份额!”
蓦地,一声惊雷炸响。
桥面上的人影倏然疾闪,刹那间两道寒芒同时划破黑暗。铁器碰撞之声骤然打破两岸人马的沉默,双方阵中弓弦之声齐响。
夜色漆黑,呼啸的风中传来激烈的打斗之声,桥面上唯见模糊的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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