穿着一双两齿方头木屐,跳起来行礼时发出两声清脆的响声。
木屐这种东西其实在隋唐的时候都有,不过到了宋朝便少见有人穿了,像这种穿着招摇过市的更加是绝无仅有,以王黼的见识马上猜测来这是一个东瀛人。
果不其然,此人行礼之时,口中发出一串难以理解的语言。
“王左丞在上,东瀛使节藤原吉太郎有礼了。”
左边那个岁数大点的商人替为传译道:“小人孙俊明……”
“小人郑清。”
右边那个商人接口道:“见过王左丞。”
王黼微微点头算作回应,心下顿时泛起了嘀咕。
本朝和东瀛除了商业往来,早就没了使节来往;上次有个成寻和尚来的时候,还是熙宁五年,距今已经四十多年,比王黼自己岁数还大上几年,而且成寻也是私人来访,算不上使节。
“使节来了,为什么不去馆驿?”
四人坐下,王黼话刚出口便觉出自己的问题来,改口道:“既然是东瀛使节,可有国书?”
问题在于,汴梁根本就没有给东瀛使节准备的馆驿!
宋朝相当大气,来朝的使节都有固定居所可下榻,高丽在梁门外安州巷同文馆,回纥、于阗在礼宾院,三佛齐、真腊、大理、大食等诸蕃国在瞻云馆或怀远驿;就连作为政治宿敌的也有固定居所,辽使在都亭驿,西夏在都亭西驿,只是有严格的包围和保密制度。
可东瀛断了来往,几十年来并无像样使节来朝,所以根本就没有对应的馆驿。
孙俊明叽里咕噜了一阵之后,那藤原吉太郎面现焦虑之色,也叽里咕噜了一通。
紧接着孙俊明把手一摊:“左丞大人,问题就在这儿。藤原使节来的时候遇上海难,勉强逃得性命,贡品船也沉入大海,更不用说国书了;幸好我兄弟二人船只路过,把藤原使节救起,送来汴梁;不怕你笑话,就连这身衣服也是在明州买的。”
“那如何能证明他的身份?”
王黼鼻子里面“哼”了一声:“这些年假冒使节的还少么?”
王黼说的也是事实,每年总有几起东瀛商人冒充使节的,但每每被人识破。
“有的有的。”
孙俊明急忙冲旁边郑清打了个脸色,后者从袖子里摸出一物,呈给王黼。
“虽然贡品都沉入大海,打捞不得,但幸好藤原使节身上还有份礼单。”
“礼单?你在跟我开玩笑?”
王黼冷哼一声,接过来顺手打开那个明显泡过水的礼单,马上换了口气:“这个……”
礼单夹着的不是其他东西,而是先前许下的三千贯,王黼毫无烟火气的让那几张交子滑入袖中,这才细细看那礼单上的内容。
东瀛虽然语言不同,但国书往来还都是用汉字的。
色缎一千匹,水银两万两,纸扇若干……
“如果这份礼单是真的话,东瀛国主还真是下了点本钱。”
王黼眯起了眼睛思索:“不过这三千贯来的却是不明不白……”
便在这时,那孙俊明开口道:“失落了国书,藤原使节也无法回去交差,我兄弟二人热心,愿出些钱财,买条路子让藤原使节见了官家,若有回礼、牒文,便可返回东瀛。”
“所以你们就出了这三千贯?”
王黼合起礼单往桌上一丢,似笑非笑:“无奸不商……商人说谎,倒也不算稀奇,反正这东瀛人也听不懂官话,你们两个就说说打算罢。”
王黼此言一出,孙俊明和郑清对个眼色,脸上也没有尴尬神色,拱手道:“左丞大人所见甚明,无利不起早,我兄弟二人花着大价钱,自然是要求个回报的;听说大人和宫里梁公公交情非浅,安排藤原使节拜见官家肯定也不在话下……”
“废话少说。”
王黼冷冷打断了孙俊明的长篇大论:“你当我不知道你们两个的打算?商人就是商人……说说罢,等弄到了回礼,准备留几成给我?”
孙俊明和郑清二人想必来之前便已经想好了,这会儿连想都没想便脱口而出。
“三成。”
“六成,少一点都不行。”
王黼黄眼珠一翻,狮子大开口道:“官家看到这份礼单,必然是数倍回礼,才能显得大国风范。本官再帮你们一把,回礼就更多了。”
说完王黼加上一句:“没有本官这条路,你们可是进不去宫门的。”
“大人让小人和使节商议一下。”
孙俊明显得有些为难,得到王黼同意之后,冲着藤原吉太郎又是叽里咕噜了一阵;那藤原吉太郎面上露出为难的神色来,迟疑的摇摇头。
旁边郑清也加入说服的队伍,左右夹击之下,藤原吉太郎总算点头认同了此事。
“事情便按大人的意思,六成。”
孙俊明答复道:“只是不知何时能有消息?”
“多则半月,少则十日。”
王黼微微一笑:“汴梁繁华,可让使节游览一番,也算没白来一趟。有消息本官会让下人通知你们的。”
孙俊明拱手道:“谢过大人,藤原使节暂时下榻在熙熙楼……”
“那可是个好地方。”
王黼客气了一句,便端起茶杯来:“来人,送客!”
孙俊明等三人纷纷行礼,告辞出去;王黼在心中盘算一阵,那六成回礼在明州出手,少说也是三万贯到手……
不过是找梁师成买个面子,这买卖……划算!
这个藤原使节么,管他是真是假!
王黼放下茶杯,背着双手又哼起了小曲,往后面走去;已经到手的三千贯和即将到手的三万贯让他感觉异常兴奋,不好好和美人来一场盘肠大战那可真对不起这兴奋劲了……
小楼屋门打开,美人早已沐浴香汤,只等着王黼来了。……
“哥哥,成了!东瀛使节……嘿嘿。”
刚出王黼府邸大门,郑清就抑制不住高兴,简直要就地翻几个跟头。
“这是什么所在,噤声!”
孙俊明一拉郑清袖子,低声道:“三千贯总算买了条路子,接下来还要看藤吉郎的表现了……当官的就是狠,六成啊……”
“总好过什么都没有。”
郑清同样低声回道:“那六成回礼多半是要在明州出手……找人压低价钱,直接给收了,里外里还能弄一笔。”
孙俊明点点头,二人拉着藤吉郎上了轿子,往熙熙楼而去。
三人刚一走,旁边墙角转过一人,却是个挑着担子卖熟食的,把担子撂在街尾,高声叫卖起来;旁边有两个靠着晒太阳的帮闲默不作声的跟着轿子去了。
等西门庆回家的时候,情报已经送到了案头之上。
“东瀛使节?”
西门庆看了摇摇头大笑不已:“这两个鸟人也自是胆大,从哪儿找来个东瀛人,便说是使节?找王黼……是想托王黼找梁师成那老货,让官家接见?”
“大哥什么事情这么高兴?”
武松也从皇城司回来,听见书房传来的笑声便推门进来。
西门庆把情报丢给武松,武松扫了一眼道:“这事已经听察子说了,三千贯买个路子,还要分六成给王黼,这买卖做得……那个东瀛使节不用说,自然是假的。”
“就算是假的,探探底也好。”
西门庆沉吟道:“更何况这件事情有可利用之处……”
“你去把菊子姑娘找来,她不是东瀛人么?”
西门庆脸上呈现笑意:“正好去探个底。”
第420章 无比温柔
汴梁的繁华只有到了晚上才能最直接的体现在游人的面前,马行街更加是热闹非凡。
眼看计划成功一半的孙俊明和郑清自然不能放过这种机会,掌灯时分就跑去马行街了,留下藤吉郎一个人可怜巴巴的呆在熙熙楼客房里面。
在王黼面前,藤吉郎是东瀛使节藤原藤吉郎,而回到熙熙楼,藤吉郎虽然依然是衣服光鲜,但在孙俊明和郑清眼中还是那个搬货的东瀛奴仆,哪有可能和他们共处一室?
藤吉郎身上只有可怜巴巴的几个铜板,熙熙楼的消费可不是乡下旅馆,几文钱便能对付一晚;孙俊明走的时候连晚饭也没有给他买,在他眼中,藤吉郎这种下人一天一顿饭也就够了。
中午不是已经吃过了么,晚上就直接免了吧!
藤吉郎语言不通,只好比划着要了壶热水,饿了就喝上一杯,幸好熙熙楼里的客房条件不错,柔软的被褥,精致的摆设,对于藤吉郎来说已经是极大的安慰。
在熙熙楼伙计眼中,藤吉郎不过是个古怪的东瀛商人,自从藤吉郎要了那壶热水,私底下已经有好几个伙计把藤吉郎唤作“铁公鸡”了。
“这东瀛商人也太抠门了,哪有到了汴梁晚上不出去的?”
“就是,无论哪国商人,到了汴梁都是大把大把花钱,这种繁华可不是到处都有的。”
“衣服穿得倒挺贵,也不知道是不是袖了几个炊饼躲在房间里面啃,怪不得要水喝!”
几个伙计的嘀嘀咕咕被熙熙楼刘掌柜听了个分明,忍不住摇摇头吩咐道。
“好歹也是个商人,你们让后厨炒两个小菜给送过去罢。”
“掌柜的就是大方。”
掌柜请客,伙计的也没话说,躬身去了:“只怕这东瀛人不像咱们宋人,滴水之恩,当涌泉相报的道理他们不懂,掌柜的好心,为了吃不饱的白眼狼了。”
刘掌柜只当没听见伙计的牢骚话,坐下来捧着个茶杯沉默不语;后厨动作极快,没到片刻功夫便已经弄了一荤一素两个小菜,加上一碗米饭,伙计用木盘端了过来让刘掌柜过目。
“这有什么好看的,端过去就是了。”
刘掌柜皱着眉头挥挥手,连声催促伙计给端去给那东瀛商人。
伙计端起木盘正要转身离开,胳膊却被一只好看的手给抓住了。
与此同时,一个非常温柔的声音响起:“且慢。”
在刘掌柜和伙计们惊讶的目光中,店里不知何时出现了一个二十多岁的女子。
这女子个子不高,身材也很一般,但衣服非常得体,一脸的温柔足够让石头融化掉。
不但如此,身上还很香,不是那种刺鼻霸道的香,而是同样温柔。
至少那伙计突然发现自己的胳膊被这么温柔的女子抓住,香味随着那女子的说话吹向自己后脖颈,觉得上半身就差点被融化了,手一松,那木盘便直直往下坠去。
有伙计发出了惊呼,但下一刻,那木盘已经被一双温柔的手稳稳的借助了。
“让奴家送过去罢。”
那女子温柔的一笑,仿佛吹出了一阵春风。
刘掌柜疑惑道:“姑娘是……”
那女子用左手稳稳托住木盘,右手不知从何处变出一块黄橙橙的腰牌来。
“掌柜的可认识这块腰牌?”
“皇城司!”
刘掌柜自然认得这种腰牌,准确的讲,这块腰牌。
上一次这块腰牌在熙熙楼出现的时候,主人便是当时还是指挥使,如今几个月过去,已经摇身一变成了西门勾当官。
更不用说没有西门勾当官,田虎便没有这么快被剿灭;其经过已经被有些说书人编成了故事,街头巷尾无不都在热议此事。
“西门大人有何吩咐?”
刘掌柜再也坐不住了,肃然起身,向那面腰牌行礼。
“奴家被西门大人派来公干。”
那女子收起腰牌:“这饭菜便由奴家送过去就是……你们该干啥还是干啥……”
未等刘掌柜起身,那女子已经单手托着木盘,一股风的往后面去了。
有眼尖伙计发现,木盘在那女子手中稳如泰山,便是连菜汤都不曾洒出半分,不由惊叹那女子的功夫了得。
藤吉郎已经把那壶热水喝了一般,肚子依然叫个不停,干脆在床上躺了下来。
“睡一觉,就不会觉得饿了。”
藤吉郎安慰自己,在船上的时候不都是这么过来的么?更不用说第二天清早起来还要饿着肚子清洁甲板。
就在藤吉郎数着自己肋骨,快要进入梦乡的时候,门外响起了两下不紧不慢的叩门声,藤吉郎不通音律,但也觉得非常好听。
几乎没有考虑,藤吉郎一骨碌翻身下床,打开了屋门……
啊,女人!漂亮的年轻女人!
藤吉郎目光顿时错乱起来,一时间不知道往哪里看,只好低下头去,才注意到那女人手中还有一个木盘。
食物!
藤吉郎觉得腹中一股饥饿的感觉好像野火一般,烧遍了全身。
来人饶有兴趣的观察着藤吉郎,但此时藤吉郎却非常合时宜的发出一阵腹鸣之声,让来人忍不住微微一笑。
“你饿了?食物是给你准备的,拿去罢。”
说完那年轻女子把木盘往藤吉郎手中一塞。
藤吉郎咽了口唾沫,口中下意识的用东瀛话表示由衷的感谢。
但很快,饥饿的藤吉郎突然发现有什么不对劲。
在船上打着杂工的藤吉郎也就是能听懂一些简单的汉语,但他现在却能完全理解那年轻女子的意思。
因为那年轻女子说的居然是东瀛话!
吃惊之下,藤吉郎险些没把手中木盘打翻,那年轻女子用非常灵活的动作稳住了木盘,顺便挤进屋子,把门给关上了。
“我叫菊子。”
菊子温柔的一笑,让藤吉郎想起来故乡的母亲。
那为了给自己留下最后的口粮,活生生饿死的母亲!
“小的……是……藤吉郎。”
藤吉郎手忙脚乱的把木盘放在旁边桌子上,结结巴巴的开口说道。
“藤吉郎?不是藤原吉太郎么?”
菊子虽然穿着汉服,但还是举起袖子捂嘴轻轻一笑,让藤吉郎发自内心的呻吟了一声。
“小人不过是个搬货的,怎么可能有姓氏?”
在菊子目光的无言鼓励之下,藤吉郎说话越来越流利,几乎忘记了饥饿。
没错,在东瀛,只有贵族才会有姓氏,藤原氏,平氏,源氏……几乎所有的东瀛贵族都是这些姓氏,非贵族连姓氏都没有,只有一个贱名。
在东瀛贵族眼中,这些贱民只要有一个贱名便足以区分开来,呼来喝去的。
当然还有一个例外,那就是历代天皇,因为天皇独一无二,所以干脆也不需要姓氏,只要有名号就行了。
事实上,只有到了明治维新之后,天皇下令所有人都要有一个姓氏,这才普及开来,当然很多人为了面子纷纷在自己贱名前面加上往日赫赫有名的贵族姓氏,也有很多胡乱起的姓氏足以让人笑掉大牙。
“藤吉郎,你不是商人,为什么要穿成这样?来汴梁做什么?”
菊子的声音非常温柔,但似乎有一种不可拒绝的力度,让藤吉郎无法拒绝回答。
“小人不是商人,而是被主人下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