去都城,顾朱朱想,据说城里庵寺众多,她不如去找找,或许师太她们暂时搬去别处也未可知。
年运看一眼马车里正闭着眼歇息的公子,瞪眼:“那怎行得?”
顾朱朱又握了握绳子。
公子终于睁开眼睛,耐心温和解释:“我二人是男子,带你上路着实不便。不如你在这里稍等,待下一辆马车经过时再拦下问问。”
顾朱朱左看看,右望望,方圆十里之内尽是野草荒芜,偏僻的土路弯弯曲曲,如同蚯蚓一般向前方扭曲,消失不见了……只有眼前、脚下这一条路。
“这里不是驿道,很难见着马车的。”她道。
“……”这尼姑还不算太笨。
公子忽道:“你是佛门弟子?”
朱朱点头。
“入门几年了?”
“七年零六个月。”
公子眸光一闪,“那你对佛经讲义、经规戒律可还熟悉?”
朱朱认真回想一番,吐出两字:“尚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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驿道,马车里坐着两个人,一个正色端坐闭目养神,如同盈盈修竹茂然而立:一个歪倒在旁呼呼大睡,嘴角蜿蜒滴下一串晶莹。
“公子,午后我们便可进城了。”外面传来年运的声音:“可要在这里歇歇?”
公子睁开眼睛,淡淡应了声。
“公子,悟空尼姑呢?”
“她?正在修禅,不用理会。”
“噢……小尼姑果然勤勉。”
二人下车,歇脚。
“公子,待我去打水来。”
公子自顾自解开外衫,散了头发,只着一袭水红绸衣,迎风而立,正好是:青丝千万随风起,墨玉如珠映丹阳。
好一幅活色生香的美人入浴图!
顾朱朱一觉睡醒迷迷糊糊从马车爬出来时,正看见这般情景。年运单手提着满满一桶水脸不红气不喘地走过来,放在公子面前,溅出点点水花。
朱朱揉揉眼睛,这画面颇为养眼,只是这木桶,更眼熟……
脑中忽如一道闪电劈过!
“且慢——”
公子懒懒偏头靠在木桶边沿,发已浸湿,几道水珠沿着脸颊滚下,顺着脖颈滑入衣襟之中不见,几欲勾人魂魄。
“这,这桶……”朱朱忽然红了脸,支支吾吾。
“噢,这桶是你的,”年运不在意道:“正是那天随你一同被我们捞起来的。想你也不甚小气,借我们用一用罢。”
公子微微一笑,便又要一个猛子扎入桶内。
“慢!”朱朱大吼一声,浑身却情不自禁抖了抖:“这,这桶用不得——它是夜,夜里用的。”
“~!~!……”
如果你半夜起来闭着眼睛找茅房,拉到一半舒口气,方发觉屁股硌得疼,一低头,忽见正坐在自家的锅上……
年运跟了他们家公子十几年,还从没见过他如此复杂的神色,激动、战栗、颤抖……生生将一张俊脸扭曲得几乎不敢认出来。
公子的脸色红了又白,白了又红,嘴唇颤颤颤、抖抖抖,却终究没说出一个字。
年运估摸,他家公子是彻底被惊着了。
虽如此,不过——
他偷偷觑一眼马车里,日光映入,正抚在两颗相映成辉、光秃秃灿烂明亮的脑袋上——这一番,倒更显出自家主子清秀俊雅、飘逸出尘的气质来!
不错!
公子在羞恼交加、盛怒难平之下,或许还夹杂着许多说不清道不明复杂难辨的情感因素,竟然一出手就将头上青丝全剔了,刀风过后,连根飘渺的小小的绒毛都再寻不到!
这般狠辣,如此干脆!
如果不是手里正挥舞着马鞭,年运忍不住要击掌而叹!
顾朱朱趁他二人眼错不见,偷偷将差点横尸河边的木桶又悄悄挂回了车后,慌忙跟着爬进了马车。
她着实不忍心丢了它。
师太说:山上的一草一木皆有灵性,都需珍惜。她慌乱中带下一个废弃的夜桶,却不料竟救了自己一命,她自然更舍不得扔掉。见不得师太她们,话说“睹物思人”,有这夜桶做念想也好。
只是,顾朱朱从进来车厢来就低着头。
她的头越来越低,几乎差不多快要低到尘埃里去了。
她着实没勇气抬头。
一抬头,她怕自己便忍不住看向对面那光秃秃亮得耀眼的脑壳——“其实也不难看。”想想,她把话咽回肚子,到底没胆子说出来。
虽然低头看不见,但她仍然能感受到巡行在身上的一道热辣辣的视线。
那是怎样的一种灼热啊……
想到这里,顾朱朱突然打了个寒噤。
果然,一幅衣衫飘落到头上,盖住了头顶。
头上传来一个压抑着磨牙的声音:“不用看了,先换上这身衣裳——”
顾朱朱不敢耽搁,忙拿下衣衫——愣住。
“呃……”
“怎么——”
“贫尼——是尼姑。”
对面打量的目光肆无忌惮,从上至下,由下而上。
朱朱抖了抖手中衣衫:“这是僧袍。”
“嗯,那又如何?”
“……”
车厢里安静下来,一个尼姑手中忐忑不定地捧着件僧袍,着实是件有些匪夷的事。
“我们不可能带一个尼姑同行,若想同我们一路,你便要做这身打扮。”公子道。
“可我是尼姑。”朱朱重复强调。
“尼姑、和尚不都属佛门弟子?也差不大离。”光头公子挑眉,甚是不以为意。他忽地闲闲一笑,“是信仰还是性别,两者,你择一个罢。”
“……”
若佛祖在世,会如何抉择呢?
顾朱朱忽然生了些悲催的感叹。
总角之年,尚在闺中玩耍,还未承欢爹娘膝下,她入了佛门;
待到及笄年华,繁花季节,家家女儿争相披上大红嫁衣,只待佳郎骑马而来,欢唱“桃之夭夭,灼灼其华,之子与归,宜其室家——”
她却披上袈裟,糊里糊涂做了和尚——数数万千空门,想想古往今来,她怕是自开天辟地鸿蒙初始以来披上僧袍的第一尼。
这等转变,到底藏着怎样一种玄机啊!
果然命运玄妙,不是她这等凡夫俗子可以参悟的。
顾朱朱扭着僧袍一角,很是惆怅、惆怅。
7
7、黑马寺 …
前面就是建康城,外面也渐渐喧闹起来。
自前朝皇帝南渡迁都,许多世家一并平名百姓纷纷跟着举家迁过来,都在这建康城里定居住下,一时城中拥挤,人口突增。南朝偏安一隅,别的不论,倒也换来这城中几十年的平安宁静。少了兵戈相扰,城市在忐忑中得以繁荣发展,物产丰富,士林云集,成为一方大都。如今虽然换了皇帝,年号更替已经过去了数十年,老人们在闲谈时,叫顺了口,却还是习惯称“晋都”。
人来人往,熙熙人流,十来骑灰衣劲装飞驰着从一辆马车边擦身而过,吓得马儿一颠,年运急忙勒紧手中缰绳!
眼看将入城门,领头一人随手亮出一块木牌。城门兵士脸色一整,忙撤走拦截的栅栏,那几个灰衣人在城门处停也不停,径直纵马朝城里去了。
士兵甲:“刚刚,你看清了——哪儿的?”
士兵乙放低声音:“听说前些天萧府好像走丢了什么人,每日派人出去寻,都只空手回来。不过,今日倒回得早些……”
“萧府——”士兵甲惊讶:“他们府上还能走丢人?”
“就说你小子见识少吧——”士兵乙得意:“就连皇城里面都有关不住的鸟,他府上再得意墙再高,还能高得过九层宫墙去?!……”
一个光头光脑的小尼姑趴在车窗边一角,看着街面上人来人往如织如潮,酒肆商铺林立,贩卖各色货物的吆喝声此起彼伏、不绝于耳。
“东街…糖人铺子…客栈…东记糕点…”她一个个如念字般依次数过来,默默念叨。这里,仿佛比记忆中更热闹了,陌生又似熟悉。
公子眼睛睁开一线,看看她,复又合上。
街市喧嚣,偶有过往行人瞥来匆匆一眼,也无人注意这辆马车里探头探脑的小尼姑。
“我们要去哪儿?”顾朱朱回头问道。
公子眼也不睁:“你——想去哪?”
“……”顾朱朱双眼一亮:“贫尼要回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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黑马寺,顾名思义,是由黑马典故而建,始于前朝。
据说当日是冬季里一个万里放晴的难得好天气,一匹高大黑马托着满满两堆锦绣包裹,挟着异域风霜踏雪而来,却在此地停住,踌躇不前。皇帝听闻此事,亲来御驾前来,当解下马上包裹打开一看,里面竟然全是经书明籍。一时夕阳艳艳,西面天空突现漫天云霞,如锦似画。
皇帝顿时激动得差点将手中经卷抖落在地,大喜之下,特敕令就在此地建寺修堂,钦赐“黑马寺”为名。
如今,黑马寺已是建康城内最大的皇家寺院。山门宏伟,建筑庄严,一抬头,龙飞凤舞三个大字——“黑马寺”如同铁笔银钩,金灿灿地夺目耀眼。
将及日落时分,一辆风尘仆仆地马车“吁——”一声停在了黑马寺东侧门。车帘掀开,下来三人,两高一矮,其中一人光头、白面、青色僧袍,从袖中垂下的一柄金漆填花折扇在夕阳下尤其晃眼。
顾朱朱揉揉眼睛,怀疑自己眼花:“这,这里——”这哪里是她家!她说的清清楚楚,她家明明在铜人巷!
“这里不就是同人巷?”公子无辜回视:“我以为你指的就是此地——既是和尚,哪有过寺门而不入的道理?”
“……”(你是和尚!你才是和尚!!)
门口有几位职事僧人,或坐或站,闲闲正无事。听见马车声响,朝这边看过几眼,只当飘来一大朵浮云,没有丝毫招呼的意思。
“这里可是黑马寺?”年运上前搭了句话。
几位僧人互相看了眼,“你们是哪里的和尚,所来为甚?”一个年龄微长的僧人反问。
年运转头看公子。
“我等自这污浊世上来,来此求佛问经。”公子早已换了僧袍,褐衣光顶,侃侃道来,气韵悠长。
老僧人脸色微微讶异,却也不含糊,立时便又问:“为何偏偏来此?”
“若不来,却是平生第一大憾事。”
“为何?”老僧人疑惑。
“黑马跋山涉水,驮经而来,堪为盛世第一故事,传为美谈。贫僧今生也曾发一宏愿,虽不能驮经而来,但愿载道而归。”'。电子书:。电子书'
旁边两人暗暗抖了抖。
几位僧人稍怔,继而赞许地点头。
“好说。”老僧人道,神色和善许多。
“那僧友可带着诚心?”旁边一僧人问道。
年运对他们的对话听得半懂非懂,却在旁早等得不耐烦了,当下拍着胸脯信誓旦旦抢答:“我等便只有一颗诚心,再无其他。”
顿时,老僧人沉默下来。旁边几位僧人张了张嘴,如同被施了定身咒,连表情也僵了。
公子看一眼旁边人。
被这目光一看,顾朱朱不自觉叹气。欠人人情,总是不妥、不妥。思及此,她撇撇嘴,不情不愿道:“香油,香油。”想了想,又补上四字:“银子也可。”
公子眸光一闪,了悟。
年运也听见了,斜眼瞪过来。
朱朱抬头挺胸回望,目光灼灼。
公子低咳一声。
年运黑脸,不服气地从怀里掏出一个袋子,看也不看便向这里砸来。
顾朱朱接住。
暗自掂掂,她神色严肃地转过身——
“有道,万物飘渺无根,诚心本是虚无。看不见摸不着的东西,需有实物方可证明。我几人自远方而来,匆匆之间还未来得及准备。一番心意,还请各位僧友评评,此事物——如何?”感觉到旁边两道诧异的目光,顾朱朱总算稍稍得意,这番说辞她听上山的香客们讲过一遍又一遍,耳濡目染,直到双耳起茧,莫说随时出口成章,就是倒着背下也无妨!
僧人打开袋子,眼睛一晃瞬即便合上。
“甚好,甚好!看来这位小师弟甚是灵悟。”
“哪里,哪里。”朱朱煞有其事,谦虚。
“……”
如此、这般,一个真尼姑、随着两个伪和尚,三人大摇大摆地走进了黑马寺。公子似笑非笑道:“据闻南朝官衙要收入门费,没想到南朝和尚也通俗务。”
顾朱朱理直气壮:“和尚就不是人麽?和尚也要吃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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黑马寺不愧为南朝都中大寺,寺内前为佛殿,后设讲堂,旁边十几个院子,有僧舍、斋房等等,建的甚是阔大。重重殿阁雄伟,以廊庑纵横相连,殿檐上角蹲有六兽,威风凛凛。一路走来,但见经过处建筑房屋繁盛,梵音声声,树木苍翠欲滴,处处花香鸟语,凤鸣鸾语依依在侧,不是西天,甚似西天。
顾朱朱边走边惊叹,忽然想起一事,偷偷拉住年运,低声问:“刚刚那袋子里有多少?”
年运反应过来,横她一眼,伸出一个巴掌。
“五两!”顾朱朱惊得脱口而出!在她们庵院寄住一晚五百钱,到这里怎的一下子就涨了百十倍!
想到此处,顾朱朱就多了些计较之心,比如,呃,这里好是好,可认真打量起来,也就是门牌上的字亮些,院子阔大些,光头的多些……若比起鸟语花香,还不一定有翠屏山的呱噪!如此,如此,两厢贫富差距怎能这般大?看来她回头还得同师太好生合计合计。
年运想想,忽又补了两字:“金的。”
顾朱朱正沉浸在思索中,乍闻两字,脚下不自觉一软,差点绊倒!幸得她急中生智,一把抱住了前面公子的胳膊。
公子回眸,挑眉。
“翠屏山风景极好,回头,你们不妨也去我们那里做做客。”待顾朱朱稳住身子,她咽了咽口水,望着公子忽然极其恳切道。
她此话由衷而发,当真实心实意!他们若爱这般排场,大不了,大不了——她也把门前木匾涂上金漆,搭个大院子,再从山下请上几位师太来!……算来,就是再请一百位,庵里也照样赚的,如此如此,想必师太也定然不会固执反对,暴利啊,暴利!
公子火眼金星,一眼看穿她的意图,似笑非笑。
旁边年运不屑哼了声:“就你们这般寺院,哪里比得上洛阳豪气。”
言者无意,听者有心。
顾朱朱眼花,前方领路的僧人袖子似乎甩得高了些。
8
8、遮羞布 …
这里是一进院子。
进门时,顾朱朱匆匆抬头扫了一眼——“明心院”。
院子里颇为开阔,左右抄手游廊,大概有六七间屋子,环绕包围。庭中种着大片大片的芭蕉,绿肥红瘦,长势极好,几乎占了院子一大半的地方。朱朱暗忖:这院名不及改成“芭蕉”来的妥当。
僧人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