屋里气氛见好,陈老太太脸上已露出倦意,四太太起身告退,原说好今儿带秦氏在府里逛逛,明儿去外面逛逛。明玉却被陈老太太叫住,支退屋里众人,她沉吟着好似不晓得该怎么说。
明玉却明白陈老太太的担忧,坦诚道:“相公和婆婆都晓得,婆婆那里虽不是孙女自个儿一五一十说的,但相公都告诉她了。”
倘或没有,秦氏也不会对王家不闻不问,对明珍不闻不问,特别是那时候,楚家大房、二房都想攀上王家这门关系时,秦氏的表现不外乎尽到人情罢了。而对于明玉娘家别的亲戚,她都格外重视,礼尚往来总要问一问生怕明玉年纪小有失礼数。
就像刚才,不管明珍言辞如何闪烁,秦氏不过淡然听着。
陈老太太缓缓点了点头,同样是孙女,她老人家也只望着大家伙都好罢了。而明珍……
明玉回到小跨院屋里,落英倒了茶送来。刚才得香桃指点,方知自个儿一不小心就被明珍拿住话,不免有些自责,低声道:“奴婢也没多想,实在是防不胜防。”
明玉轻轻摇了摇头,香桃哼了一声道:“败兵才会哀鸣,七姑奶奶不过自以为拿住把柄罢了!她有心思惦记这些,却也不替自个儿的亲妹子想想。”
说到这儿明玉才想起一事来,问香桃:“见着十四妹妹没有?”
香桃摇头:“奴婢把东西交给她身边服侍的。”
顿了顿又道:“十四小姐屋里人竟全都换了,奴婢也只认得一个锦绣。”
锦绣、锦年都是陈老太太屋里的大丫头,难怪这两日就只瞧见锦年,没想到陈老太太把锦绣给了明珠。换她身边的人也必然是陈老太太做的主,换句话说,陈老太太把明珠的事揽了下来。陈老太太看起来精神还不错,可若仔细看,就能发现她眉宇间总缠绕着郁色。
明玉不由一叹。
正说着,外头传来一阵脚步声,落英打起帘子,就瞧见明珍走了进来。明珍将身边跟着的丫头留在外面,到了屋里,也直接朝香桃几个道:“我不吃茶,就和十三妹妹说会子话,你们都出去吧。”
香桃、落英几个皆警惕地盯着她,又看了看明玉,明珍嘲讽道:“我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妇道人家,还能把十三妹妹怎么样不成?”
焉知就是她这个么手无缚鸡之力的后宅女人,险些要了明玉的命!
明玉也不知明珍目的,朝香桃几个点了点头,她们鱼贯着退了下去,明珍不请自坐,更是开门见山直接问道:“我离开京都这些日子,王家有没有发生什么事儿?”
明玉觉得可笑,忍不住就笑了,道:“王家发生什么,我如何晓得?七姐姐想知道,或打发人,或亲自回去瞧瞧不就晓得了?”
明珍不怒反笑:“十三妹妹难道对王家的事一点儿也不好奇?”
明玉心里徒然升起一股子不耐烦,明珍这般问是什么意思?且不说她们姊妹关系不好,就是关系甚好,她如何去过问姐姐婆家的事?
明珍见她面带怒色,不觉笑起来,缓缓道:“我总觉得十三妹妹应该对我们家的事很好奇才对,我日子过得怎样,好不好,妹妹难道真不想知道?妹妹不是说恨我么?我若过得不如意,妹妹定觉得解气,觉得报应不爽才对。”
她特意赶来就为了说这些?明玉抬头迎上她的目光,怒极反笑:“七姐姐说的不错,我心里的确有这样的念头,这样七姐姐是不是就满意了?”
明珍盯着她的脸,仿佛确定这话是不是发自内心,而后笑道:“终于肯承认了,摆出那么一副不与我计较大度的模样做什么?这会子屋里又没有旁人,不过咱们两个罢了。”
明玉算是明白明珍的企图了,这样激她不过是为了晓得京都王家的情况罢了。这一刻,明玉不晓得可怜她还是恨她。他们母子南下已近一年光景,这一年王夫人竟没打发人来看过他们么?依着明珍的脾气,她怕是也没打发人去京都。她一直没回去,莫不是还等着王夫人、王大人派人来接她。
她也有些按耐不住了吧?
倘或王家那个李姨娘生了儿子,或者那个李姨娘把晓得的事告诉了王夫人……
明玉怜悯的目光,让明珍暗暗地咬牙,面上却不露,只是笑容冷了几分,嗤笑道:“难道我又说错了什么?”
“七姐姐若要问王家的事,直说便罢。只是妹妹要叫七姐姐失望了,如你所说,我恨你,你们家的事,我一点儿也不想知道。你过得好不好,我也无心去过问。日子是过给自个儿的,七姐姐非要我瞧着,我若得闲,瞧瞧也不妨。”
说着就摆出送客的模样来,明珍却坐着不动,嘴角扬起一抹似笑非笑:“屋里又没外人,十三妹妹这般是做给谁看呢?”
她何苦做给旁人看?明珍的话确实说到她心坎上,可这些与实实在在的日子比起来,算得了什么?青桔的死不是为了让明玉去恨谁,只是那时她险些就要放弃争取,青桔只是为了告诉她,活着的重要性,要她坚持下去好好活着。死是一件容易的事,可一旦死了,就什么希望都没了。
明玉心里也恨,恨得咬牙,恨不能明珍走投无路。可这些,能换回青桔的性命?
“七姐姐若是为了问王家的事,我这里没什么可说的,若没有别的事,七姐姐请回吧。”
说罢站起身来,亲自去打起帘子。明珍仍旧是那幅表情,半晌才慢悠悠站起身来。一步一步朝门口走来,与明玉擦身而过时,轻声笑道:“十三妹妹真是好命,大家伙都这般护着你,生怕我这将死之人抖出什么事儿来。”
明玉淡淡道:“七姐姐要如何,请便。”
送走明珍,明玉回到屋里,自个儿倒了一碗茶咕噜噜灌下去。香桃几个忙提着裙摆跑进来,见明玉好端端的才松了口气。只是见她脸上怒意未消,不敢相问。
明珍还真如陈老太太说的那般,已完全走火入魔了。心里明白,她激她为了晓得王家的情况,但也真正气着她了。
一碗茶灌下去,心头总算平静下来。
却见大奶奶撩起帘子进来,四处瞧了瞧,笑问:“七妹妹没在这里?”
明玉道:“刚才走了。”
说着起身让座,吩咐香桃倒茶来。大奶奶坐了下来,因见屋里大伙脸色不佳,不免好奇,问道:“怎么了?”
明玉扯出一抹笑,摇摇头道:“没什么。”
大奶奶疑惑却也没继续追问,道:“我想着七妹妹兴许还在十三妹妹这里,没想到她已经走了,我这里还有一样东西要给她呢!”
说着吩咐身边的丫头把东西拿进来,大奶奶道:“这是前儿得的料子,夏天做衣裳穿,不尽收汗,还透气又凉快,我们大人倒罢了,小孩儿受了热,身上要生红疹子,夜里发痒只哭闹不肯睡。”
“大嫂留着给望哥、南哥做衣裳吧,还想着衍哥,他们两个年纪也小。”
“他们两个的也有,这两匹,一匹给衍哥,一匹给宪哥。”说着顿了顿道,“想必七妹妹是去老太太屋里了。”
吩咐丫头送去二门上,一会子好叫明珍带回去。却忍不住道:“已快一年没见过宪哥,不晓得长高了没有,一匹料子够不够。”
明玉就说衍哥的衣裳多,不如一并都给了明珍,大奶奶又笑道:“宪哥再怎么长高,一匹料子也能做一身衣裳,这个既然给了衍哥,十三妹妹就收着。”
明玉道了谢,大奶奶吩咐丫头拆开包裹着料子的棉布,明玉没想到竟然是冰丝。摸上去很是光滑,又柔软,少不得又谢了一回大奶奶,大奶奶笑道:“我暂且也没别的好东西,倒是带过两个小孩儿,晓得夏天对小孩儿来说最是遭罪。”
接着就说起如何带孩子的话题,少不得又提到宪哥,明玉始知,宪哥竟然一直养在寒山寺!
“……为了宪哥,七妹妹也不晓得买了多少替身,竟都不管用,最后还是把宪哥养在寺庙里才好起来。”
“不是说在老太太身边养了些日子就好了些么?”落英疑惑地蹙着眉头道。
大奶奶叹道:“哪里是养好,不过用药保着,看起来有些气色,身子骨也长胖了,可抱着却无分量。终究是自个儿的骨肉,是好是坏,哪是那么容易割舍的?七妹妹又不放心把宪哥单独留在这头,少不得自个儿也留下,不能去京都。王家事多,也不曾打发人来过问。我从京都回来时,七妹妹就问过我京都王家的事,可我哪里晓得?不过见了一回王夫人罢了。”
那一次是五奶奶的儿子洗三礼上,且王夫人的表现,大奶奶也不好与明珍说,索性就说没见过,不晓得。
因此,明珍才特意来明玉这里说了这些话。别说明玉、大奶奶,王家的事怕是身在京都的五奶奶也不清楚。可明珍却认为,明玉会留意去打听,就为了看她的笑话。
以己之心度人之心。
说了一会子话,云妈妈抱着要吃奶的衍哥回来,大奶奶趁机起身告辞。
淮安距离苏州到底有些路程,明珍午饭也没吃就走了,上了船,杜嬷嬷怕她饿,就吩咐丫头端了点心出来,劝着明珍好歹先吃些垫垫底。
明珍哪里有胃口,看了一眼就叫端下去。杜嬷嬷少不得又温声细语地劝:“姑奶奶身子骨才将养好,又这么饿一顿饱一顿的如何使得?不为别的,也要为宪哥想想,姑奶奶您自个儿也说,没娘的孩子命苦……”
不提宪哥还好,一提宪哥,明珍就想起衍哥来。还不足半岁的孩子,看起来竟比宪哥七八月大时还壮实。
杜嬷嬷见她脸色不对劲,也意识到自个儿说错了话,忙改了口道:“姑奶奶那会子不好,太太没少操心,眼下太太不好,可就指望着姑奶奶了。”
明珍也不说话,船已开动,帘子被风撩起。她顺着望出去,不觉就想到那日她风光出嫁,前后跟了八九只船,而现在,薄雾渺渺间只有这一只孤零零地在河上徘徊,仿佛彻底被人抛弃而任其自生自灭。
灯下,清瘦而纤细的手掌慢慢摩挲着小孩儿的脑袋,如魔音似的重复:“宪哥,你一定要争气,你爷爷、奶奶、爹爹都不要你,你一定要为娘争口气……”
小孩儿年纪小不明白这话的意思,可小孩子却十分敏感,乌黑的眼珠子似是蒙上了一层水气,有些害怕地望着头顶上面容看起来有些狰狞的娘亲。虽然心里害怕,却也不由得朝她怀里扑去,好像除了这个娘可以依靠,他就再也没有可以依靠的人了。
徐之谦、杨大爷在都是能说会道的,虽每天也只来陈老太太这里请一回安,停留的时间不长,却次次都能让老太太心情大好。
这一日陈老太太还特意留下两人在花厅吃饭,吩咐厨房做了一桌席面,也不让四老爷或四爷作陪,她老人家让吴妈妈扶着去了,一边吃酒,一边听徐之谦细说出海的逸闻趣事。
她是老人家又是老祖宗,不必忌讳男女不同席,秦氏、明玉就由大房安排了吃食,四太太才从京都回来,说来是回家,到底去了好些时日,这几日除了陪秦氏,就忙着收拾屋子,以及处理去京都后家里存下来的庶务。
大太太这头也弄了一桌席面,客客气气请秦氏,“若不是老太太今儿有了兴致和徐小爷、杨大爷说话,我竟没机会请夫人。”
明玉、秦氏住在陈老太太的寿嬉堂,一日三餐也都是跟着陈老太太吃,别说大太太,四太太也还没来得及正儿八经在四房那头请秦氏吃一顿饭。
秦氏客气一番,大奶奶就进来禀报:“已预备齐全了。”
大太太起身请秦氏、四太太移步,明玉同样作为客人,也被邀请坐了下来。秦氏就说随意些,也叫大奶奶坐下来,大奶奶得到大太太首肯,才挨着明玉一边坐一边笑道:“也不晓得那两个人如何就哄得老太太这样高兴,我刚才打发嬷嬷去瞧,嬷嬷回来说,老太太跟前还摆了酒杯。”
陈老太太礼佛,若不是秦氏、明玉来了,这几日她又该去庙里吃斋了。本来就不爱饮酒的陈老太太,随着岁数越来越大,几乎不沾酒。
大太太听了就紧张,忙朝身边的大丫头道:“过去给服侍的说一声,莫要吃多了,她老人家惯常不饮,猛然吃多了,身子可受不住。”
大奶奶笑道:“太太别着急,吴妈妈、锦年是在老太太身边伺候多年的,自是明白,若一时忘了,儿媳也打发人去说了。”
大太太放下心来,却仍旧把眉头蹙着:“就怕那两个一味地要老太太高兴,劝着多吃。”
正说着,大奶奶身边的嬷嬷返回来,大太太问起花厅的情况,嬷嬷笑道:“桌上不过摆了门面酒,徐小爷弄了些外国人吃的茶来,这会子又品茶说道去了。”
大太太忍不住笑起来:“这个徐小爷,年纪不大,花样却多。我们家这么多孩子,能说会道的老太太说滑头不务正业,不爱说话的,她老人家又觉得闷,真正自家子孙千好万好,都不如人家的好呢!”
四太太、秦氏应景儿笑了笑。
一时饭菜上桌,大太太招呼秦氏,大奶奶招呼明玉,一边吃饭一边说些家常话。因花厅那头常有趣事传来,这屋里服侍的也被勾了魂儿似的,服侍心不在焉,大太太说了两句,大奶奶、秦氏帮着说了两句好话,事儿截了过去。
大太太自个儿也笑道:“老太太难得这样高兴一回,倒该叫咱们家这些孩子跟着学学,没得那两个一走,老太太反念叨起来一时放不下。”
大奶奶玩笑道:“若叫那徐小爷做了老太太的孙女婿,岂不两全其美?”
明玉一口饭差点儿喷出来,陈家还没嫁的姑娘,除了明珠,就是今年才六岁的明瑶。明瑶这个年纪徐之谦能等么?至于明珠……她心里一动,该不会老太太真有这个意思吧?
不觉就看了一眼四太太,四太太亦几不可见地蹙了蹙眉头。徐之谦来淮安后,在秦氏、四太太跟前和杨大爷一般皆以小辈侄儿自居,明玉也未曾在陈老太太跟前隐瞒楚云飞与徐之谦的交情,倘或老太太真有这个意思,说不得会找她们商议。
大太太瞪了大奶奶一眼:“这话岂是能混说的?”
大奶奶忙惶恐自责道:“儿媳一时口误。”
即便是玩笑也不能混说,明珠待嫁婚事略略受挫,三太太被老太太管了些日子,行事愈发没了章程。不管大事小事,三房的事都不能沾惹上一星半点儿。
却由不得在心里嘀咕,陈老太太把明珠的事拦下来,近一年的功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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