了亲事?眼看着就要过门……若是,若是我们没有来京都,若是,若是那日我没有缠着姐姐来药王庙,若是我没有贪玩让姐姐四处找我丢了帕子,若是爹娘没有带我和姐姐去王家……这些我们都自个儿认了,可是姐姐她不过是为肚子里尚未出生的孩子着想……那到底是他家的骨肉,怎么就如此狠心?”
静悟师父缓缓合上眼,眼泪顺着脸颊静静地流淌下去,却弯起嘴角苦涩地笑起来:“可最后我们都错了,我们家比不得淮安陈家,却也是从祖父开始,便是读书人家,姐姐她怎会那般行事?都是那畜生,一切都是那畜生害的!不止害了我们家,还害了秋哥哥一家!叫我如何咽下这口气?!”
明玉心潮起伏,她大抵是明白了静悟师父此来的用意。
“你可知,那会子王家还在孝期?”虽然王大人复启,作为孙子辈的那姓王的只一年孝,到底忌讳这样的事,何况那会子明珍还没过门。
“我们后来才晓得,那会子父亲才调任京都在吏部供职。”静悟师父吃了几口茶,才接着道,“那会子姐姐已被王家接了去,后来也晓得王家容不得肚子里的孩子,晓得了那畜生早就订了亲事。那会子她自知走投无路,已存了死的心,那畜生花言巧语哄骗姐姐,提到了与他订了亲事的淮安陈家七姑娘……我姐姐自是不信,也就是那会子,她才真正看清楚了那畜生的本面目,写了那样一封信。”
事发到落幕,前后半年不到,接下来几年才真正漫长。静悟师父说完,隔了好一会儿才平静下来,眼底的恨意逐渐消退,望着明玉道:“这几年来,也就半个多月前,我开口说了第一句话,我并不晓得到底是何人看不惯那畜生才生出这样的算计,但只要有一丝一毫的机会,我都不愿放过。”
她平静下来,明玉却平静不下来,那封送到明珍手里的信……
明玉深吸一口气,道:“我明白你说这些话的意思,王家那位已定了罪,你读过书认得字,想必对文大人也略知一二。”
静悟师父嘴角浮起一抹不信的冷笑,嘲讽道:“正因为我读过书认得字,父亲为官时我年纪尚小,说到底也是出身官家,官场上的即便我所知不多,世间之事这些年却也看得明明白白。”
明玉迎上她的眸子:“那你今儿寻了我说这些,岂不是反给了我们机会?”
静悟师父闻言垂下眼眸,半晌,起身道:“打扰施主了。”
说罢,做了个佛礼,转身从屋里出去。落英、落翘见她走了,就忙进来:“这位静悟师父到底和姑奶奶说了什么?”
明玉吐了一口气,摇摇头道:“并没有说什么。”
落英、落翘一直跟着明玉,自是晓得明玉接触过什么样的人,这位静悟师父,今儿第一次见,便晓得明玉不愿说。两个丫头对望一眼,落英道:“姑奶奶也快上马车吧,江夫人只怕等得不耐烦了。”
明玉理了理心绪,起身朝外头去。尚未走到马车前,就听到江夫人的爽朗的笑声,还有衍哥说话声。
见明玉上了马车,江夫人就忍不住朝明玉道:“衍哥还真是个活宝,小楚那混小子是个锯了嘴的葫芦灌满了水,摇也摇不响的,这孩子人小鬼大,说出来的话不惊死人誓不休呢!”
衍哥见到娘亲,立马挣开云妈妈,扑了过来。江夫人笑得前俯后仰,道:“刚才我哄他,说妹妹不要他了,我带他回去。结果他问我,到了我哪里有没有饭吃,有没有床睡,我说有,他就说跟着我去,等长大了自个儿回来。”
笑了一阵,见衍哥紧紧抱着明玉的脖子,又道:“看来还是怕娘亲不要,偏还那么镇定。原来是装出来唬人的?”
衍哥翘着嘴不服道:“我认床,到了你家会睡不着觉!”
马车里其他人也忍不住笑起来,待明玉抱着衍哥坐好,马车便动起来。歪在明玉怀里的衍哥,没多久就睡着了。
江夫人随着明玉一道去拜见了秦氏,陪着秦氏说了一会儿话,送走江夫人时,太阳已偏西。前几日下了一场雨,酷夏的暑热已消退,迎面吹来的风带着凉意。
明玉抬头望着天边的火烧云,那绯红的颜色就如静悟师父眼底的怒火,这会子想起来仍旧有种被灼烧的感觉。
静悟师父虽没仔细说那信上的内容,想必已把前因后果交代了七七八八。可王家将她接去时,就已存了要她死的心,自会找人将她牢牢看住,她如何能成功地把信送出来?
不管怎么样,从收到信开始,明珍分明已把王家上下恨上了,因此才处心积虑先下手算计一回。若她没有先下手,她大概也不能嫁去王家,至于陈家会如何,实难说清楚。明珍她生出算计之心的最初,还是为了维护陈家的声誉么?
说来说去,若没有那封信,明珍未曾察觉到危机也不会用自个儿来算计。本与她无关,却生生把她牵连进去。但此时此刻,明玉却对那写信之人怨不起来,她不知道那姑娘是怀着怎么样的心情写了那封信……
或许和她现在一样,心里如同压了一块石头,有些喘不过气。而压在那姑娘心上的石头,是怨恨和悔意化成,那么压在明珍心头的到底是什么?
明玉深吸一口气,试着将胸膛里浊气吐出来,试了几次,却仍旧没办法让自己平静。宪哥七月半生,这个出生的日子让王夫人不喜,王夫人礼佛,是为了寻求心灵上的慰藉,那静悟师父的姐姐,是如何没的,明玉想也不敢想。
天黑不久,楚云飞回来,吃了晚饭回到屋里。
“我今儿陪江夫人去了一趟普济寺,见了一位法号静悟的姑子。”明玉将茶送到楚云飞手里,又给自个儿到了一杯,在楚云飞对面的椅子上坐下,“那静悟师父祖籍太原。”
楚云飞抬起头来,立即蹙紧了眉头:“莫非真如阿玉所料?”
明玉点了点头。
“她找上你,莫不是之谦……”
明玉摇头,确也不能十分肯定:“静悟师父自个儿说并不知是谁,但在这之前,众人都当她又聋又哑,她又说她的消息十分灵通,与王家略有瓜葛的她都晓得,或多或少怕是察觉到了几分,只是不能肯定罢了。”
若不然,她也不敢坦率地承认了自己的身份。当年那两家人判了流放,便是没死,私自离开流放之地,就又是一条死罪。
楚云飞沉吟片刻:“她找你有什么目的?”
“她把从前的事都告诉了我。”明玉顿了顿,道,“她的目的……是希望我们不要出手相助王家。”
她能这样想,大概也是因为当年自家顷刻间就被王家颠覆。当然,她不是怕明玉,她晓得明玉的身份,真正怕的是韩家和赵家相助。所谓姻亲,特别是官家,大多数不过为了用这种手段联合起来,互相扶持相助。
明珍虽与陈明贤、明菲非一母同胞的兄弟姊妹,却都是淮安陈家的儿女,祖父是同一个人,祖母也是同一个人。说起来,是陈家与王家结了亲。
“她所求?”半晌,楚云飞又问道。
“那姓王的畜生偿命。”
即便晓得那静悟师父吃了不少苦头……大抵是因为不喜她威胁,不管她是否晓得背后谋划的人是徐之谦,但她晓得明珍的事,那姓王的亲口告诉了她的姐姐。即便无法对证,她已站在王家之事的风尖浪口上,多少人注意着王家,就有多少人注意着她。
☆、第一百八十七章
又过了好一会儿,楚云飞沉声道:“那姑娘不简单,之谦安排的那些人走漏了风声也未可知。”
她本来是徐之谦安排的那姑娘的丫头,因大伙都疑心她又聋又哑,对她放松警惕也有可能。这位静悟师父自然不简单,细算起来,当年她家出事时,她不过十来岁的年纪。亲眼目睹自家顷刻间灭亡,在烟花之地,为了保护自己,又故意装出又聋又哑来,几年不曾开口说话,想必也吃了不少苦头,可她还是顽强地活了下来。
徐之谦动手,她有所察觉,便立即想方设法说服了徐之谦安排的那位姑娘,成功替代了那位姑娘演出这样一出戏。她也晓得文大人,所以最初便抱着非死不可的决心,文大人将她救活,她立即改变了主意。
她不是单单要那姓王的畜生死,她要王家也尝一尝当年她家的遭遇。不晓得她是如何与文大人说的,但在文大人面前,她肯定没有暴露自己的身份。却在王家大奶奶娘家妹子明玉跟前,毫不掩饰地都说了。
那封送到明珍手里的信件,肯定不是她姐姐的亲笔信。那姓王的畜生,当初与她姐姐说了与明珍的事,想必手里亦有证物。
今儿那姑娘说到淮安陈家,不知不觉语气里就带着几分轻蔑。依着她姐姐当初的心思,必然是连同那证物一道送了出来,即便这会子她将那证物拿了出来,也起不了多大的作用,但多多少少会叫世人起疑。再者,王家出了这样的事体,陈家仍旧把女儿嫁过去,就仿佛在证实……那姑娘的担忧不是没有理由,明珍已成了王家大少奶奶,那关在牢里的畜生,是陈家的女婿。就算那姓王的畜生死了,仍旧是明珍的丈夫、陈家外孙宪哥的爹,王家仍旧和陈家保持着姻亲关系,一旦王家上下皆获罪,明珍、宪哥也难逃。
明玉是深宅妇道人家,外头的事大多靠下人打听了传回来。
“王大人请辞在家丁忧,想必也会趁机预谋再起,那姑娘如今身在庵堂,没有文大人安排人保护她,她能活多久都是个问题。”明玉抬起头来,“她是想我们安排人暗中保护她么?”
“今儿时辰晚了,明儿打发阿阳去找之谦,我晚上回来给之谦说。”明玉并没有告诉楚云飞静悟师父说了些什么,但已开弓的箭,就没有回头的道理,“那位静悟师父想必也费了不少神,说不得有她引导,文大人真能从王家挖出什么也未可知,总之,那位静悟师父现在死了到底可惜。如今宫里的王贵人怀了龙胎,方保住那姓王的在牢里安然无恙,若生下来是个皇子,不能救那姓王的一命,也能救王家。想必王家对静悟师父,也生出几分疑心了。”
当年那姓王的第一次见到静悟师父的姐姐想必就在药王庙,这一次事发同样是药王庙,这事不但王夫人、王大人十分清楚,想必静悟师父的姐姐在信中,也对明珍交代清楚了。
“静悟师父必然也知在药王庙比不得在文大人身边安全,但不在文大人眼皮底下,她行动就自由多了。”明玉缓缓叹了口气,“韩家、赵家自是不会出手相助,但三伯父却不会眼睁睁看着王家败了。你说那静悟师父今儿告诉我的那些事,要不要告诉五奶奶、五爷?”
五奶奶、五爷本已有心要让明珍离了王家,但已错失良机,可那姑娘果真借助文大人之力,让王家彻底败了,明珍、宪哥也跑不了。
楚云飞没说话,明玉犹豫着道:“先和六嫂商议商议吧。”
三老爷不肯脱离了与王家的关系,是相信王家定然能渡过难关再起。五爷、五奶奶若晓得了,为了说服三老爷出面让明珍脱离王家,说不得会告诉三老爷。就算明珍真的离了王家,此后再嫁人也不容易,与其这般还不如赌一把。
那静悟师父还真给明玉除了个难题。
这一夜明玉始终睡得不安稳,只要闭上眼,脑海里就浮现一个姑娘倒在血泊中的画面。朦朦胧胧卯时不到,楚云飞穿好衣裳,见坐在床上的明玉眼圈儿下面一团黑影,不觉蹙眉:“昨儿江夫人可与你说没说直估的事?”
明玉摇头:“江夫人一点儿也没提。”
楚云飞眉宇舒展开来,安慰道:“那就别想那么多,这会子时辰尚早,你再睡会儿起来吧。”
明玉见楚云飞主动提到直估,想了想道:“管事这么久都没回来,不如再打发人去看看。横竖算不得多远,来回五六天而已。”
楚云飞点头:“让阿阳去吧,正巧之前之谦说过,这两日要打发人去直估取货,让阿阳跟着徐家的管事一道。”
阿阳虽能干,到底还是个少年郎。这样安排就能放心了,明玉点头,“一会子让阿阳先去徐家一趟,自个儿也好准备。”
明玉到底还是起来了,厨房将楚云飞的早饭送来,送走楚云飞天还没亮。落英进来服侍明玉梳了头,瞧着时辰尚早,就劝着明玉在榻上歪一会子。一晚上没怎么好睡,这会子反而有了睡意,歪在榻上没多久就迷迷糊糊睡去。
天蒙蒙亮时,有人敲开了宅子的门。
明玉被落英摇醒:“直估那头来了人!”
明玉怔了怔,立即清醒过来,想必是去直估的管事打发人送消息来了,问道:“人在何处?”
落英忙道:“姑奶奶别着急,来得是魏妈妈当家的。”
明玉看了看天色,窗格子发蓝,想必城门开了,魏妈妈当家的就来了:“可说了是为什么事儿没有?”
“外头的说,魏妈妈当家的在马车上过了一夜,这会子在外头歇着,想必是庄子上的事特来寻咱们。”
既然不着急,不如等秦氏起来了,一道见见。明玉瞧着时辰去秦氏屋里,用过早饭,魏妈妈当家的已换过衣裳,收拾整齐,垂着头跟着莲蓉从外头进来,就忙跪在地上磕头见过秦氏、明玉。
秦氏笑着请他起来,吩咐小丫头搬了杌凳让他坐下,才笑道:“这几年辛苦你们两口子在庄子上。”
“夫人这般说可折煞老奴了。”吃了一口茶就直接说起正事,“前儿爷打发人吩咐老奴,若有合适的买家,就把直估那边的庄子买了,眼下倒是有个一位,要买下两处庄子,出价也合适。只是,这到底是大事,老奴也不好做主,就特地来寻夫人、少夫人、爷商议……”
这件事秦氏也晓得,直估那个地方,她不愿回去,且留了王福在南京,就为了以后搬回南京做准备。
明玉问道:“买家的来路可打听清楚了?”
魏妈妈当家的忙道:“夫人也晓得的,就是直估城西的郑家,听说他家这两年出海大赚,因此想着置办些固定的产业。他家看上的,也就是紧挨着他家的那两处。这件事大夫人、大老爷也晓得了,找了老奴去,说既然咱们要卖了,不如卖给他们。只是……”
后面的话没说,秦氏和明玉也能猜到。楚大夫人手里是真没多少东西,就算有,她那种吃进去就难吐出来的作风,就算要买,也不会给现银,只能给个没有用,永远无法兑现的欠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