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是他做皇帝虽然很认真,却并不快乐,只有在你身边,我才能见到他的笑。他很宠爱天申,我知道。”紫堇缓缓地说,“他做这个皇帝,也是为了成全你和先生的苦心。弘历是做皇帝的料子,可他并不是十分爱他,他只是尽自己的责任在培养他,培养自己的接班人。他实际上更爱天申一些,因为这个儿子,被你培养得更像他想要的那个自己。”
我点头,叹:“三十三年我是太急噪了,为了把事情简单直接地说明白,就实话实说,一点弯都没有绕——那时候,他还太年轻,很容易就被点燃心中的欲望。我也还没老,只想快刀斩乱麻,他连选择的余地都没有。
他身边只有我是可以信任的,所以,那时,他一定很害怕失去我,或者说,是红玫——那时候,他一直认为我就是红玫。他以为红玫要这些,所以,无论如何,要做到——那时候他贵为皇子,看上去什么都有,实际上他一无所有,只有一个莫名其妙,变了的格格。为了保住他这仅有的,要他做什么,他都不会拒绝——”
紫堇完全糊涂了:“姐姐,你究竟说的是什么?”
究竟是我顺从了历史的本来面貌,还是我创造出历史?
我不知道,缘分是一个圆,没有起点,也说不清,什么地方是终点,就像我和隐华的关系,我和这个很有争议的皇帝的关系。
二八月十六清晨,我在九州清晏的龙床上醒来。
春吉和秋如给我梳妆。我闭着眼睛,任她们摆布。也难怪那一世从不自己梳头,也许是因为我几辈子都没有自己梳过头。
“娘娘,好了。”
一面珍贵的西洋玻璃镜子放在我的眼前。
头上的凤钿明晃晃的,流苏金黄色的须子一直垂到肩上。凤眼上的红宝石,像欲火燃烧的眼睛——
我呵斥道:“谁让你们给我戴上这个的,快拿下来!”
“是我让她们按这个样子梳妆的——”
皇帝慵懒的声音在我身后响起。我回头,他穿着龙袍,带着皇冠,顶子上的硕大东珠像叠宝塔一样,高高耸立——
除了册封大典上我远远地见他如此装扮,平时他都只是长袍马褂在我眼前出现。
“今日怎么了?皇上是要与阿凡唱戏吗?”
他笑而不答。
崭新的袍服拿来,明黄的衣料上绣着百鸟朝凤。
我没有明白过来,已经被他带上了一艘御船。
“因为阿凡说新船的味道太难闻,这艘船在造船处的船坞搁置了三年。今日正好载我们去仙境。”
福海上的小岛堆出来的时间比他想象的延迟了。我一日日寻欢作乐,几乎已经忘记,那里正在建造人间仙境。
御船此时正扬帆往那秋雾缭绕的地方去。
“夫君,你究竟要做什么?”
“去了就知道。”
他故作神秘,很好心情地看我吃点心。因为已过中秋,露台风凉,我们只是坐在大厅里,象平常一样话家常。
我笑:“夫君的蓬莱仙岛已经寻着了?”
他点头:“总算完工了。”
“今日为何不批折子?”
“昨日赶着批完了。过节,大臣们不想给自己找事,于是也就没我多少事。”
“昨晚我鹊巢鸠占,真的不要紧?”
“阿凡,你今日怎么婆婆妈妈的?你怕过她?”
“她?我倒是不怕。我怕她身后的天下人——”
“天下人才不在乎。天下人只在乎锅里有没有米,碗里有没有肉,床上有没有老婆——”
多年前我这样对他说过。他记得这样清楚?他笑:“阿凡说的每一句话,我都记得很清楚。”
我也笑:“是我糊涂了。”
船至蓬莱,跪迎的太监宫女全是华衣彩服,打扮成宫娥神仙的样子。桂子飘香,菊蕊吐芳,正殿匾书“蓬莱洲”三字。
他扶着我沿汉白玉台阶,拾级而上。鼓乐齐喧,一曲凤求凰,送我们进殿。
我们在正殿的龙榻上坐定,古筝曲缓缓流淌,琵琶作陪,一个女子舞着长袖,领一群女子,莲步轻移,飘至大殿中央。
皇帝变出一支玉笛,放至唇边——
舞女闻笛音而顿身,仔细看去,七彩丝衣,飞云流霞………………
璎珞珠串,响声泠泠,长袖翻飞,裙裾飘飘,行动处,如弱风扶柳;粉面含春,回睦巧笑,丹唇微启,婉转风流,歌声起,似空谷飞莺………………
此曲只应天上有,人间哪得几回闻?
沉醉多时,曲终人散,皇帝欲唤回出窍多时的灵魂:“阿凡,还记得你在船上跳过的大江东去吗?”
我茫然看他,摇头。
“可愿为我再舞一曲?”
我再摇头。
皇帝色变,摇我的肩膀:“阿凡,你怎么了?你还在吗?你不要走——”
我傻傻地说:“夫君,我在这里,没走啊——”
他紧紧地抱着我,喃喃自语:“没走就好,没走就好——”
总算回了神,我问:“此曲失传近千年,夫君从何处得来?”
他见我神智清醒了,大喜:“阿凡,你知道?”
“我不知道。但她们舞起来,我就知道了——”
“阿凡,给我舞一曲?”
我摇头:“在此仙境,不敢放肆,污了夫君法眼。”
他还要求我,我对他说:“今日不能扫了皇上的兴致,阿凡还没有游岛呢。”
于是他就兴致勃勃地带我在岛上四处游览。
岛实在很小,除了建有正殿的蓬莱,另外有桥通往只有一亭的方丈和只有一排房子的瀛洲。
我问他:“看样子,你早就建好了它,为何今日才——”
“为了让阿凡惊艳!”
“那一曲排演了多久?”
“两年。”
“两年?”
“房子在三年就建好装饰了,因阿凡讨厌油漆味道,我就一直等——有一天我想起了那首曲子,就让夏好等人和宫中的乐师们去找——”
他实在不像是那种亡国之君,我怎么也不能把心中的想法说出口。
两人正相对无语时,一个宫娥来问何时传膳。
他问:“阿凡,饿了吗?”
我大笑:“即使在仙境,也是要吃饭的。”
他亦笑:“亭子周围的仙桃过时了,否则也能果腹的——”
我们都不大讲究吃。在这岛上,供需均要用小舟送来,所以仙境的午膳也是比较实用的菜色,而不是象御膳房的大餐,用来看的居多。
我想见夏好,遂问皇帝:“夏好还在岛上吗?”
他摇头:“编制好舞曲后,她因为惦记儿子,我许她回去了。况且,我也不想——”
我明白他的意思,他怕我们姐妹久别重逢,冷落了他,成为配角。
为尽兴,我提议:“我们坐船环岛一游,如何?”
他又高兴起来,扶我上船我叹:“如果是我的那艘小船就好了。”
“为何?”
“岛小,船大,转不到细致处。”
他于是说:“那不如我们坐小舟?”
我点头称是。
这一日,我们玩得不亦乐乎,晚上在方丈的小亭里,对月举杯,感怀万千。酒至酣畅处,相携回房,一夜缠绵………………
23 月殿桂飘难比端,秋篱菊绽不同妍(中篇)
三
第二日一早,他赶着去早朝,问我是随他一起回去,还是留下来。我说我再玩一天,让他晚上派船来接。
目送御船在九州清晏的栈桥边停了,我才沉下脸,回到正殿。春吉见我脸色阴沉,忙问:“娘娘,可是不舒服?”
我摇头,对她说:“将首席乐师给我叫来。”
她见我杀气腾腾,又惊又怕,赶紧去了。
乐师跪拜,我问:“曲谱可还在?”
他点头。我让他把曲谱以及从民间搜来的断章残篇全部拿来。不一会儿,他捧着一个大包袱来了。
“全都拿来了?”
他点头。
我仔细查了,只有一本全的,其他都是残章。
我冷冷地问:“副本呢?”
他大惊,求我:“娘娘,这首古曲失传多年,我和几位乐人整理一年多,才成此篇,娘娘不能——”
“此等亡国之音,失传是应该的。你们的前辈之所以让其失传,就是因为这个道理。你难道不明白?为取悦皇上,谋取高官厚禄,你已经失去了乐师的良心——”
他分辨道:“帝王失道,乃失国,与乐曲无关——”
“音乐是灵魂的声音。帝王之所以失道,是因为灵魂有了毛病。从何得知?就从他平日的宴乐来看。由俭入奢易,当今皇上本有向佛之心,一时心血来朝,命人编此曲。你深知皇上的习性开始变化,却不谏阻,反而逢迎,罪大恶极!”
乐师不语。我知道他心里不舍,然而——
“留人头还是留乐谱,你自己选!”
他哭:“编成此曲,今生无憾,愿以人头保乐谱——”
“你的人头落地,乐谱也保不住。别忘了,这里是在岛上,若是一把火烧了,什么也留不下!我若不允许,你们谁也别想泄露出去什么——”
他瘫倒在地,号啕大哭——
我对春吉说:“将岛上的人集中起来,命他们将藏起来的乐谱,哪怕是残篇断章,片言只语,都要交出来。自愿上交完以后,将他们分别关在两个房间,一间是太监和男乐师,一间是宫女和女乐师。派部分侍卫把手,其他人再去搜,一个字也不能留下。”
春吉去安排了。
我望着碧水长天,叹息。
无论如何,不能让那个败家子知道此曲已经编成,否则,后果不堪设想。失国事小,百姓遭殃。
傍晚时分,御船前来接我回皇帝寝宫。
他没有来栈桥接我。走进正殿,他面前的奏折堆积如山,我进去,他头都没有抬。只是眼睛看着折子,嘴里对我说:“阿凡,你先吃了休息。我晚点过来陪你。”
见他忙,我就自己去餐厅吃饭,然后好好地泡了一个澡,睡觉。
十月,王大臣会议隆科多大罪50款。至此,威胁雍正政权的高端势力全部消灭殆尽。
十月三十日,皇帝生日,停朝一日。接受宗室和百官朝贺毕,已经是下午。
黄昏,一艘红色帆船从接秀山房出发,前往万方安和。
他远远地见阿凡迎风站在船头,顾不得身心疲惫,前往栈桥迎接。
阿凡下得船来,盈盈一拜。
皇帝连忙扶起。阿凡浅笑说:“今日夫君却是受得起这一拜的。”
“为何?”
“因为是寿星啊。”
他笑道:“磕头我却不稀罕,今日一整天都有人磕头。我光说‘平身’二字,就已经累得够呛。阿凡可有寿礼?”
“寿礼是有,不知道夫君可肯赏脸?”
“阿凡的礼物,总是最好的——”
“夫君这话可说早了,就是一碗米线而已。”我说完,命春吉将米线奉上。
春吉将米线送上来,我揭开碗盖,一碗闻起来很香的米线呈现在皇帝的眼前。他闭上眼睛,深吸一口气,很夸张地说:“果然很香——”
我笑,说:“进屋去吃。难道夫君要让我在风里一直站着?”
闻听得此言,他忙携了我进屋。初冬,屋里已经暖暖地,架了炭盆,火烧得很旺。
“是阿凡亲手做的?”
“当然。”
“可怎么想起做米线?是听了过桥米线的传说吗?”
“不是,就是想起自己小时候嘴馋的往事。”究竟是多少年前的往事,我却说不清楚了,因为,前生今世混淆一团,昨日今朝,对我来说,都不再有确实的意义。我只有此时此刻,清醒地意识到自己活着………………
“哦?”他似乎很感兴趣的样子,“说来听听?”
小时候,家里杀鸡是一件盛事。从选鸡到做成菜,我一定会一步不落地观看全程。每一次,我都不吃主食,只在大家吃得差不多了,将发好的米线丢进鸡汤里。每一次,我都会连汤锅都舔得很干净。
只是,不知道为何,长大以后,再也没有炖出像小时候那么鲜美的鸡汤了。今日突然很想吃,就做了一盆。
“这么说,阿凡今日是嘴下留情了?”他边咂着嘴,边说。看来,他似乎很喜欢吃的样子。
“没有。第一只我和紫堇已经吃光了。后来没办法,只好新杀了一只鸡。”
“很好吃。只是以前怎么从没有做?”
“因为以前从来没有想起来——”
“阿凡想家了?”
我点头不语。
近几年来,我越来越频繁地梦见小时候捉迷藏的橘子林,每年都要住一阵子的木船,有时候是铁船,隐华失事的小河洲也梦了几次,有几次和小伙伴在溪沟里捉螃蟹,我一如既往地什么也没有抓住………………
还有一次,梦见和隐华驾一艘很旧的船,总是遇见江猪………………终于进入港口,却不见了隐华。我着急,四处去寻找,找了很远,也不见他。转回码头,却见他从一个小店里冲出来,给我喂半根他吃过的花卷。
我流泪,埋怨道:“你去了哪里?我怎么都找不到你………………”
隐华擦去我的眼泪,耐心地解释:“我去买工具,船上什么工具也没有。”
“在爸爸的大船上有——”
“可他什么都没给我留下………………”他转念又顽皮一笑,“不过别急,我已经买到了。你回来了,那我也去修船了——”
梦醒来时,心跳还是很快,我已经有多少年没有隐华的音讯了?
“阿凡,为什么哭了?”皇帝已经吃光了碗里的米线,连汤也没有剩下——他一直是个好孩子。
我摇头,只是说:“有点想回去了。”
“不许!”
“可是,在这里无所事事,我已经玩腻了。”
“等年关挂了笔,我陪你去什刹海住。你喜欢红帆船?我再造一艘大的给你。”他一如既往地讨好我。
我点头。除了找一些事,一些向往,我还有什么?不就是在这个豪华的园子里等候死亡将我带走吗?
“西洋楼也快要盖好了,一定有惊喜给你。”我扯一个笑,安慰他,或者,是安慰自己?
四十一月,册察哈尔总管李荣保女富察氏为皇四子弘历嫡福晋。
后宫诸妃对此女都啧啧称赞不已。皇帝问我的看法。我笑:“我的看法并不重要。重要的是弘历的看法,还有她自己的看法。”
“弘历自幼就认得她,虽不是两小无猜,但我一提及,他也是满心欢喜地就答应了。”
“弘历为了讨好你,自然是满心欢喜地答应。他倒没什么。我就是觉得女儿家的意思很重要。”我始终觉得,在指婚中,被动的总是女方。
他嗔怪道:“你总是生怕委屈了女孩儿。难道我的弘历还配不上她?”
“倒不是怕配不上,就是怕配错了。”
“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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