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皇帝浑身一抖,打了弘昼一耳光,急声说:“你瞎说!起床时还好好地——”
弘昼也不觉得痛:“我去时,阿玛刚离开。我进去和娘还说了一会子话,她说累了,要我在外边自己玩一会儿。我就在外边和春吉下棋。一盘棋下完,小中午了。春吉说:好歹得吃些点心,就拿来点心给娘送去,谁想,就没有气息了——海子里有冰了,我从外边绕进园子,路滑,从马上摔了两次。阿玛,怎么办啦?娘不在了,弘历会欺负我的——”
皇帝只觉得漫天风雪,无处可逃,无处可藏,他被剥夺得一无所有——弘昼在他身边呜呜地哭,又觉得他更可怜,如果没有她宠着,这孩子可怎么办?
于是父子抱头痛哭。
魏珠一直跟着弘昼,见这父子俩都不明白了,忙对徒弟高无庸说:“快去内务府报告,说懋嫔娘娘卒——”
他自己一手搀着一个,劝道:“娘娘一个人在别院呢——”
皇帝和儿子于是擦了擦泪,要骑马前去。
魏珠赶忙拦下:“刚才五阿哥唬得我的七魂六魄都散了,还是坐暖轿去吧——”
弘昼说:“太慢了——”
魏珠说:“奴才赶马车——”
赶到时,内务府派的人已经按品级装敛好了,见皇帝和五阿哥来到,赶紧磕头——
一个女子悄声无息地来到这个时空,又悄声无息地离开了。情人和儿子的哭声为她送行,情人不是她一个人的,儿子,也不是她一个人的………………
什刹海的钟声随风雪飘舞在京城的上空,又落下来,沉静若水。雍正八年的第一场雪,纷纷扬扬………………
作者有话要说:后面还有一篇25;就彻底完结了.
很想和大家讨论一下理想中的人生谢幕.
25 可怜两地隔吴越,此情惟付天边月(前篇)
一
雍正九年,皇帝再没有推出新的大举措。
懋嫔去世后,皇帝将什刹海的别院赐给皇五子弘昼,接秀山房给了裕嫔。属于懋嫔的三艘船,全部拖上岸,化为灰烬,并下令,今后的船均不能用红帆。
此后,每日临朝听政,弘历和弘昼必须参与议事。弘历当这是自己的责任,弘昼则十分不耐烦。虽然额娘还在身边,可那个人走了,他心中空空的。
每日下了朝,弘昼就在什刹海附近游荡,附近寺庙里的和尚与当朝的五阿哥十分熟悉,弘昼经常花大把银子给他们。弘昼一日日地不回家,与和尚们谈经论道,只在朝堂和庙宇之间来往。
紫堇着急,弘历更是不满,告到皇上那里,皇上只是一笑,说:“他自幼就崇敬佛法,随他去吧。”
弘历于是叹气,很不明白当年八叔为何因争这把如今谁也不想要的位子而万劫不复。
五月十三,皇后娘娘的千秋。因为皇帝没有心情,皇后就自己一手操办。本以为皇帝不会来了,没想等宫眷命妇们入了座,皇帝却姗姗来迟。
众人慌忙应接不暇。
皇帝入了座,扫一眼宴席菜式和器物,勃然大怒。
原来规制是按御膳来的,以皇后的身份来说,这是愈矩的。
皇帝没有对皇后发火,却将牡丹园的宫女太监悉数找来,狠狠地教训了一通,拂袖而去。
皇后待众人恭送皇帝离去之后,脸色不变地招呼大家继续宴会。
齐妃什么也不说,吃了几口告辞。熹妃来到皇后面前磕头,说:“臣妾没尽到协理职责,请娘娘处罚。”
皇后冷冷地看她一眼,却又笑道:“今日不过是借这个由头罢了。和他夫妻几十年,有什么不明白?他这一生,因为那一位三十三年后再没有过生日,所以每一年,女眷中谁过生日,他都心里不自在。从去年懋嫔去世,他就憋了一肚子火,今日正好让他出出气,对身体有好处。”
熹妃一愣神,怨自己没有注意到这件小事。对她来说,生命中除了儿子,没有其他的乐趣,只在过生日时,叫几班戏,才能调剂一下,看别人的苦乐,流自己的眼泪,将深宫的漫长岁月打发了。
熹妃见皇后没事人一般,反而无话可说,只好告辞。
裕嫔吃饱喝足了,来向皇后道谢,说:“今日才真是过瘾!谢娘娘赐宴。”
皇后脸上的笑容这才温暖起来:“紫堇,你起来陪我说话。”
紫堇起身坐在皇后身边。
皇后说:“姐姐说,她走后不到一年,我就会跟去。还劝我要及时行乐,将后宫交给年轻人。过了五月,也就差不多过去了大半时光。我一生无儿无女,了无牵挂,这样也好。今天皇上虽然大发雷霆,对我却并无任何影响。我和他的交易,我做到了,他也应该能做到——”
虽然说是不在乎了,可说着说着,眼泪还是掉下来了。
紫堇忙劝道:“姐姐说话一向口无遮拦,娘娘不要计较。娘娘也知道皇上今日不过是借题发挥——”
“姐姐说的话,从来没有错过。虽然不知道是哪一月哪一日,我还是很清楚,自己的时日不多了。你素来和姐姐亲厚,她不敢对你和天申怎样。可是姐姐去了,皇上身子骨一日不如一日。她——福惠养在我身边,她都敢下手,难保将来——你们母子要小心才是。”
紫堇赶紧道谢,说:“娘娘提点,紫堇都记住了。天申如今只和和尚们胡缠,但愿她能够放过我们母子。实在不行,拼个鱼死网破,我就不信——”
皇后笑道:“没有那么严重。你是有儿子的,皇帝春秋鼎盛,她还不能怎样,就是元寿,也不是那等狠心绝情的。本宫看,儿子和她未必是一条心。”
紫堇惊奇地看着皇后。
“当年姐姐将她比作德妃,却不认为她有其野心,其实是看错了。她也是有野心的,只是,她的儿子却也不是十四叔——”
紫堇几乎被皇后吓着了:“娘娘,可别这么说。她从来没有愈矩过。”
“姐姐当年说过,后宫是做什么的?是给皇上享乐的。她处处自律,做皇后那是有余,居心何在?”
“娘娘,您这是——”
“紫堇,你是个好孩子。姐姐当你女儿一般,我也当你女儿一般,你要小心,另外我也有事要求你——我的宫女太监们你要照顾好,他们跟着我这个皇后,谨慎度日,没得半点额外的好处。我不能让她们落个不好。你让天申尽量想办法,能打发都打发了,我去得也瞑目。”
紫堇忙说:“娘娘的千秋,娘娘可别吓我。”
“当日我待兰沁也如亲闺女一般,可是她心机太过深沉了,我再也不敢相信她。姐姐什么都知道。她对齐妃所出的子女始终不亲近,对弘历也一样不冷不热的,独独喜欢天申。一开始我以为是因为天申的性子合她的意,后来我才明白,天申的性子其实是她养成的。她看得太透了,只有天申将来不会让她伤心,所以她才愿意付出许多,来收获一些快乐………………”
紫堇不知道说什么好。
皇后说:“熹妃宫中收罗的那些女人,你要摸清楚了。皇帝如今性情不定,将来被她钻了空子也是有可能的。那些女人年轻,皇上寂寞太久,总有一天会被——”
二人都明白,不再说下去。
皇后说:“今日也累了,你先回去吧,有空我们再聊。”
紫堇于是告辞回接秀山房。
二雍正九年六月,清军设伏和通泊,击败噶尔丹策零叛乱。
皇帝大喜,重重赏赐了岳钟琪等将帅以及前线有功人员。熹妃从弘历口中得知这个消息,觉得打开了缺口,便以协理六宫的身份,将身边的刘贵人派到万方安和近侍因懋嫔离去后久病的皇帝。
熹妃曾经告诫过刘贵人春秀:“如果想要代替那个人,就一定不能服软,越嚣张跋扈,越能得到皇帝的欢心。皇帝身边唯命是从的人很多,不缺你一个,但能对皇帝颐指气使的,维此一人。因此,你若能收起小心谨慎,做出老子天下第一的样子,反而让皇帝不提防你的用心,只是以为你天真未凿………………”
刘贵人将这话牢牢地记住了。
在万方安和与其说是在伺候皇帝,不如说是专门找皇帝的麻烦。叫她往东,她一定往西去,常常将皇帝逗弄得勃然大怒。然而老夫少妻,一撒娇,就什么事情也没有了。正如熹妃所料,刘贵人进展顺利。
因为积郁在心的闷气得到发泄,皇帝身体逐渐好起来。
皇帝逐渐将朝政甩给亲近大臣和弘历主持,几乎不再回紫禁城,每日除了例行的公事,就在圆明园与春秀宴乐。由于熹妃预备培养多年,刘贵人的本事那是阿凡的一万倍不止。皇帝从此乐不思蜀,朝廷也不再折腾。只有弘历的权柄越来越大。
这是皆大欢喜的结果,于是大家心知肚明地在圆明园过着快乐的日子。
雍正九年九月初九,是福惠阿哥的忌日,因思念过度,又因为红玫说的一年之期越来越近,皇后旧疾复发,病倒在床,再也不能起来。
皇帝一来勤政,二来新人在怀,听说皇后病倒,只是着人好好照料,赏赐了大量名贵药材。
九月秋高气爽,刘贵人要前往香山赏红叶。因福惠阿哥摔死在香山,皇帝拒绝了贵人的请求。贵人闹了几日,见皇帝执意不肯,也就算了,两人重归于好。
刘贵人听说懋嫔曾经有三艘船,于是也要船——按品级,她是不够格的。但皇帝宠她,就给她拨了一艘画舫。
不料刘贵人并不稀罕这种没有特色的画舫,也懒得自己布置。她要的只是独一无二的恩宠。刘贵人提出,她要一艘红帆船。
皇帝曾经明令禁止再用红帆,又拒绝了贵人的要求。
贵人这次闹腾的动静很大,连皇帝上朝都面有不豫。熹妃知道了,怕不好收拾,就召了刘贵人前去训话。但今非昔比,刘春秀连皇帝的龙须都敢拔,哪里把熹妃放在眼里。
熹妃也不多说,就让她走了,临走时,语重心长地叮嘱:“我把你当女儿养,才如此提携你。嚣张是对的,但如果过了火,烧了自己的眉毛,别怪我没有提醒你。”
春秀讥讽道:“娘娘可愿意把自己的女儿送给一个五十岁的老头作践?”
熹妃哑口无言。
春秀飘然离去。
回到万方安和,皇帝却不在了。高无庸也一起消失,问小太监,一问三不知。
春秀大发脾气,将万方安和的器物砸了个稀巴烂。
第二天一打听,皇上上朝听政,晚上在九州清晏休息,据说似乎是病了。
春秀暗自得意,前往九州清晏。
没想侍卫不让她进。她要硬闯,侍卫唰地抽出佩剑。
春秀一硬脖子,往剑上撞。另一侍卫一伸手,将她摔了几丈远。
春秀并不傻,见这招不奏效,知道皇帝是铁了心不见她。十分丧气,只好回万方安和。红帆船是那个女人专有的,她一定要得到手,既然蛮干不行,那就动点脑筋。
春秀四处打听红玫平时的装扮,太监宫女们都说,懋嫔娘娘经常是素面朝天的。春秀想,懋嫔不过是个老女人,自己年轻,为何要用脂粉污了颜色?
于是也多日不施脂粉。
又问懋嫔什么时候坐什么船。太监们说:“春天是坐画舫,夏天乘楼船,秋天,尤其是皇帝生日这一天,一定要乘红帆船去九州清晏拜寿。”
拜寿用什么礼物?
都说:“从来没有礼物。”
有一个年纪稍大的太监说:“只有一年,送来一盆米线,皇上当时就吃得干干净净。”
问是什么口味的米线。
这个太监说:“是状元米线。据说是懋嫔娘娘亲手做的。”
春秀一计算,离皇帝生日还有一两个月,她绝对能学会做一碗简单的米线。在娘家,她也是经常做羹汤,伺候熹妃也没少下厨。于是不再折腾,找来会做状元米线的小太监来教她。
就在春秀这边正用功时,九月二十九日,皇后娘娘薨逝。
三皇帝虽然生病,但从没有辍朝。听人来报皇后病逝时,他正在书房与张廷玉、弘历和弘昼等人议事。一听噩耗,皇帝几乎没背过气去,唬得弘历和弘昼赶紧托住他,将他放在睡榻上。
缓过气来,皇帝欲亲临含敛,诸大臣谏止。
上谕曰:“皇后自垂髫之年,奉皇考命,作配朕躬。结褵以来,四十馀载,孝顺恭敬,始终一致。朕调理经年,今始全愈,若亲临丧次,触景增悲,非摄养所宜。但皇后丧事,国家典仪虽备,而朕礼数未周。权衡轻重,如何使情文兼尽,其具议以闻。”
诸大臣议,以明会典皇后丧无亲临祭奠之礼,令皇子朝夕奠,遇祭,例可遣官,乞停亲奠,从之。谥孝敬皇后。
熹妃听说后一边心疼儿子,一边暗自高兴终于成为后宫的最高掌权人。齐妃她是不必担心的,裕嫔虽然有儿子,却是个不成器的,也不足以挂虑。
只是皇帝的上谕让熹妃知道,皇帝对皇后的感情,并非“爱”、“恨”二字能够形容的。经年的相濡以沫,即使没有酣畅的爱情,他们二人世界里,那浓浓的亲情,旁人也是难以料想的。
这又使她联想到齐妃。齐妃伺候皇帝的时间与懋嫔一样长久,而且据说也得到过长达十年之久的专房之宠,那一份感情又是怎样的呢?她的儿子获罪,却丝毫没有波及到她在宫中的地位——
熹妃颇费了一番思量。她一向是个周到人,万事都要顾及周全,真不容易。她回到紫禁城,在坤宁宫守灵达一个月之久。
顺理成章,她正式成为后宫的当家人。权力不能带给她快乐,但能让她不那么寂寞。
春秀给皇后守丧后回到圆明园,皇帝原本调理得差不多的身子又垮了。十月三十日,正好是秀手艺的好机会。
春秀亲自下厨,给皇帝炖了一盆鸡汤,里面是洁白的粉丝,作料全都按状元米线的秘方配置。
皇帝下朝后拖着病体回到万方安和,见到春秀亲手捧上来的米线,眼睛一亮。春秀暗自得意。皇帝吃了几口,没想一个咳嗽,全都吐出来了。
春秀一旁伺候半天,没得半个“好”字,已经有些不耐烦,见皇帝全都吐出来了,十分懊恼。她被熹妃训练得狂傲不羁,以十八妙龄伺候五十多岁的皇帝,已经觉得委屈。与皇上相处一些时日,皇帝平易亲和,并无架子。多数时候对她都千依百顺,她早就不再怕传说中刻薄寡恩的皇帝。
种种心事盘旋来去,她银牙紧咬,手一挥,白玉盆和米线汤水一起落到地上,摔得一地狼狈。
她以为皇帝会像往常一样雷霆大怒,然后她撒撒娇,一切就又风平浪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