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大同阴阳怪气,没表态,剩下祝酋英干脆装哑巴,江蕴月没办法,打哈哈闪人,回家再说。
偏出来的时候,遇到了同样要走的方大同。
方大同却是罕有的走过来拍拍他的肩:“江大人!慕容大人的话有待商榷。”
方大同……话说,邓老走了以后,这群王八都开始不王八了嘛!
江蕴月拱拱手,没出什么声,方大同便走了。蕴月目送而去,回头一看,祝酋英却又接着出来了。想起老爹的话,蕴月还是上前同祝酋英套套近乎:“祝大人!”
祝酋英浮出一点笑容,拱手回礼:“江大人!”
江蕴月搜肠刮肚,不知道说什么,其实他很清楚人心微妙之极,有些似有若无的堤防隔阂,可能一句话造成,却是用千言万语都无从消除,于是他选择单刀直入:“祝大人,孙大人是否得了陛下授意?”
祝酋英压制不住的愕然,蕴月心里偷笑:这祝酋英的深沉也是装出来的嘛!
半响,祝酋英环顾左右,才说:“酋英疑心是。”
呃~其实,真的,御史台能把一君子染成一八卦人士……
蕴月心里把朝中的事情迅速过了一遍,几位诚恳说道:“蕴月尚不知有何对策。”
祝酋英沉默不说话,直到江蕴月几乎憋不住、脸上发干的时候,祝酋英才说:“不动。”
江蕴月没有听错!是不动,不是不懂!于是他点点头:“高见!”随后一笑:“告辞!”
祝酋英也是一笑,只拱拱手。
江蕴月坐进小轿,心里面开始有那么一点美滋滋,老爹的话同他的画一样嘛!还是相当不错的。
兵部的事情看得多一些,但是枢密院,今日大朝才是第一次表现。看起来袁天良和枢密院的文重光倒是一条船上的,只是枢密院的水有多深,谁都不知道。而且老头一直说过,文臣治军,只有三个字可以形容:不靠谱!
不靠谱的事和人,迟早出事,这是肯定的。所以黄澄虽然晃悠悠走了三朝君王,但还是不靠谱……
小江相公好像一头小牛,把胃里面的食物再翻出来细细嚼了一遍,越发觉得孙继云真是不靠谱,也不知道小皇帝在想什么。而且小皇帝貌似不止见过他江蕴月一个人哦~~~哎,这世道!
说话间,到家。
一下轿,江蕴月心里一阵哀嚎!
只见阿繁笑眯眯的拄着一根拐杖站在阿姆身边,阿姆……笑得比阿繁还要甜上两分。这臭丫头!昨天蕴月和豆子去看,却已经睡着,一副落难可怜的丑样子;害的他江蕴月不大好意思赶人。还有,昨天晚上阿姆还老大不情愿,念叨了大半个晚上,怎么才一个大朝的功夫,乾坤就颠倒啦?
今天这臭丫头收拾了干净,这会一双眉毛眼睛拱成了一弯月亮,明晃晃照的江蕴月自己的日子仇深苦大……
黑了脸走过去,阿繁却好像故意忽略他的不豫,一把声音倒是一如既往甜腻腻,亲热热:“小贼!”
蕴月脚步一停,回头一个爆栗,打得阿繁差点蹲到地上去:“臭丫头!小爷姓江,你没耳朵啊!”
“哎哟!原来小爷还有耳朵!阿姆从小教你,还不知道小爷有耳朵!”阿姆赶紧上来扶着阿繁,紧接着张口一顿教训,一如既往的大声:“王爷吩咐了,阿繁姑娘是这园子的客人啦!”
蕴月白眼一翻,横了阿姆一眼,又看见阿繁捂着额头,瞪大了一双圆滚滚的眼睛,心里一落,好似有些泄气,便不说话,直往自己屋里去。
等他换好常服出来,便往他老爹那里耍耍,这还没进门,就听见叽叽喳喳的声音:“王爷,这影子便是王妃么?”
……
“真好看!”
“王爷,阿繁看这幅读书图最好!”
……
蕴月紧紧皱了眉,抬脚进门,极震惊看见臭丫头竟然坐在他老爹的宝座上,一只脚得意的晃着,像是对他炫耀。脸上曦霞般的晕彩,正半仰着看赵怡。
他老爹……一手扶在椅背上、一手撑着书案,脸上……几十年没变过的表情此刻却是微微笑着,像是严父纵容着娇俏的女儿……话说,他江蕴月长了十八年,在老爹身边十六年,竟从来没这经历!
蕴月心里极不是滋味,他老爹不应该会是眼前这样子吧?
偏阿繁看见他,又笑:“小……小爷,王爷果然同外面的人说的一样,画了许多王妃的画呢!”
蕴月在小塌上坐下来,双手扶到脑后,斜躺着,眼睛却是毫无顾忌的看着他老爹。
王妃……这园子没人提,除了豆子。他老爹只有对着他的时候偶尔会说“你娘……”。其实蕴月知道这“你娘”不是蕴月的亲娘,而是景怡王早就不在的王妃,那个被世人惦记的“清月永沐”。
可眼下他老爹竟然这副表情,还如此大方,把旧作都翻出来给这丫头看,什么意思?
赵怡并不理会蕴月,只是淡着声音问阿繁:“小丫头,你姓什么?”
“阿繁不知道姓什么……”
“我长大了阿娘告诉我我是捡来的。阿娘见到我的时候,我正躺在一名女子身上,那名女子奄奄一息,只是嘴里不断的喊着‘阿繁、阿繁’……,可是阿娘没来得及救,女子便……。阿娘说,阿繁这个名字可能是我亲生爹娘唯一留给我的东西,所以阿繁就叫阿繁。”
赵怡不动神色,只微微笑:“那你阿娘、阿爹姓什么?”
阿繁笑着,却隐隐透着狡黠:“我没问过阿爹姓什么,但是迎华哥哥姓江。”
赵怡嘴角挂起,低叹:“姓江……你爹娘身子骨都好么?你只身远行,他们放心?”
阿繁又摇头晃脑的,一把声音却放轻了,仿佛自言自语:“阿繁聪明呐!哥哥常说阿繁的心肝有十个窍。”
蕴月听闻“噗”的一声笑出来:“好不害臊的臭丫头,自吹自擂起来!”
连赵怡喉咙里都逸出一串低沉的笑声。
阿繁瞪了蕴月一眼,又仰头去对赵怡说:“王爷,王妃是不是很温柔的?她很美丽么?像月亮一般?阿繁看了她的画像,不是背影就是低着头……”
“她么?确如她的名字一般。”赵怡软了声音,轻轻说道:“她的名字,是她祖父,有名的文豪林荀林中书起的。”
……不正常、真的很不正常,他老爹今日太反常啦!
“老爹!你……这丫头……”蕴月疑惑的看着赵怡,正寻思着怎么说话才好。愣神间,阿繁站了起来,一瘸一拐的走了过来。
她一身下人的衣裳,头上却是丫鬟的双环髻,略点缀着发带,相貌……却不是如画,一双眼睛似有些喧宾夺主,分明红艳的唇和柳叶的眉却成了陪衬,显得一张脸不是绝美,却异常的灵动。
她走到蕴月面前,指着额头说:“小贼!你把阿繁的额头都打红了……”。一句话委委屈屈,听得蕴月瞥了嘴:“谁让你没事瞎折腾!”
下一刻阿繁眨眨眼,出手如风,拇指和食指瞬间点在蕴月眼眶的~~~穴上。
蕴月只觉得似有千钧重力集于一点,仿佛一把利刃瞬间穿透,别的不及想,脑后的双手更没来得及抽出,只一声惨叫:“啊~~~~”冲口而出!随后捂着眉间,在塌上滚动。
等他回过神来,一睁开眼,却又看见阿繁弯着腰,凑着头,眉眼弯弯:“小贼!你要与王爷说话,阿繁便走了!”说罢,直起身子,扭头对赵怡招招手:“王爷,阿繁走了。”
赵怡笑着走过来,只挥挥手,便坐到塌边,看着阿繁挪走以后才转头对蕴月说:“唯小人与女子难养也,小月,女人也是得罪不得,不然要吃亏!”
蕴月捂着额头哼哼唧唧,听闻这句话,却又扬起头很不服气的:“老爹!莫非你也吃过亏?!”
赵怡又是一笑,伸手拍了蕴月的头:“臭小子!”,面上似熏熏然……
呃~老爹这样子……没等蕴月想出个所以然,赵怡却又正颜道:“你有话说?”
蕴月捏了捏眉间,坐直起来:“老爹,孙驴子要咱们联名上奏,慕容凌不干,我和祝酋英商议了,也打算不干。”
“为什么?”
“还没看清楚。反正黄澄老儿不靠谱。老爹,你不打算给儿子做高参?”
赵怡横了蕴月一眼,没说话,沉吟了半天,又一声低叹:“小子!胆儿够大!也罢,尝尝味道就知道了!”
蕴月拧了眉:“什么意思?我听皇帝的意思……不大像是要动,但今日孙驴子却像是得了旨意。”
赵怡微微一笑,悠然道:“蕴月啊!你爹我教导你十六年,你长成什么样子,你自己心里也有数吧!但是,你爹总算是打一把还塞一粒糖。可皇帝是谁?教他的是谁?他一个孩子,早早没了娘,谁给他塞糖吃?”
蕴月一顿,也对啊!
“你小子欠着大场面,可是皇帝不欠。”
蕴月一笑,回敬道:“是,小爷我是小家碧玉,没见过世面,皇帝是见惯大场面的!”
赵怡似笑非笑,看着蕴月,轻轻的一字一句:“皇帝不用见,他自己就是大场面。”
呃~蕴月凝住。
赵怡拍拍蕴月的肩:“知己知彼,百战不殆!你得了祝酋英的心思,不错!但是,小月,兵者诡道也,你仔细着。”
说罢,赵怡起身亲自收拾书案上展开的一幅幅画作。
蕴月躺了下来,眼睛骨碌转:“老爹,这阿繁是什么来历?你方才想从她身上问些什么?”
“问些什么,你不是都听见?”
蕴月噤声,知道他老爹不愿意再说。只是心里疑惑,这丫头……还有江迎华?同自己一个姓?
话说他这姓来得很狗血!有一次,老爹带他游河,看见天上月亮映在清河里,便说,蕴月于江,小子,你便姓江吧!
……
☆、酒冷花残
老爹向来惜言如金,尤其涉及大事,一句话都不会随便说,说出来的,字字是关节。
他说小皇帝自己就是大场面,那小皇帝是什么心思?
在般若寺,小皇帝吩咐他再看看。到了御史台孙继云要他们跳集体舞……江蕴月头一回觉得茫然,这可不是平常和萧老头过的家家酒,站错队伍,未必会掉脑袋,但是……
朝中兵部尚书黄澄是文臣出身,和武将出身的袁天良不对盘,那倒也顺理成章。但是本朝有个枢密院……
@文@蕴月想得一头浆糊,索性的去找了他萧老头师傅。
@人@老头平日不同老爹在一起,就是在园子西北角的清风四面亭。
@书@亭里一张躺椅,一杯残酒,半碟花生,一段余晖,一个残躯老叟。
@屋@就这样子,蕴月是不愿意打扰的,园子里更是很少人来打扰,不知道是默契还是老爹的吩咐。但蕴月此刻走过来,心里微微酿了酸,宛如一坛子浊酒,在这一路沉淀了下来,成就了醇厚。
萧子轩远远看见蕴月,眉头微漾,手肘略曲。淡蓝的常服,倒是显得面如冠玉。他微微一笑,未等蕴月进了凉亭就已经抬手示意。
蕴月轻轻笑开,只坐下来,看见他师父皱褶的脸上笃定的笑,心里也觉得一宽,说话间淡和,并不耍宝:“师傅,蕴月……”
话未说完,萧子轩执起酒杯:“蕴月,你也陪师傅喝一杯?”
蕴月愕然,往日老爹和师傅不大让他动这些,所以上次跟着豆子才闹了笑话。
“你也为官了,官场之上,少不得应酬,往日不许你喝酒,总存着你还是孩子的心思。今日你打远处走来,鹤势螂形,倒也是雪中青松的模样,蕴月也长大了,便同老头喝两盅?”萧子轩说着倒了酒,微醺间,一杯的酒撒了一半,泼在大理石桌上,氤氲了午后的时光。
蕴月赶紧接过来,却是笑着看他师傅饮了,自己才将那半杯酒一口饮下去。
萧子轩看着江蕴月仰头一饮而尽,眉头一抬,眼睛里精光滚动:“美人转眼成残花,江山须臾变冷酒。小月,你可是有话要说?”
蕴月也不客气,酒杯一放,双手一抖袍子下摆:“老头给我说说枢密院?”
“嗯,”萧子轩站了起来,拐杖“笃笃”。
“前朝大祸,起于藩镇节度使,而前朝玄宗时期权相李林甫、杨国忠的独揽大权,也是边将藩镇得以坐大之滥觞。我朝太祖陈桥之上,黄袍加身之后,鉴于生灵涂炭,朝代更迭频繁,是以尤为警惕边将作乱。为未雨绸缪计,特设枢密院统管军务,至此兵部力弱;另外又常以文臣制约武将,武将行军并无临机决断之权。”
这番话,蕴月早就耳朵起茧,不耐烦:“老头,这些都知道了!”
萧子轩回头一笑:“蕴月,我朝之立,成于此;我朝之弱,败于此。师傅老生常谈,只因事皆从此出。你怎么悟不出半点腥味来?”
蕴月无话,细细体味,不发一言。
“凤元二年后,原嘉峪关重将吴启元返京,就任枢密院副使一直至今。接替他的乃是袁天良,时兵部尚书黄澄极力反对。凤元五年,朝中恰逢凤元党争,袁天良被召入京,接替其防守北面的却又成了吴启元之子。”萧子轩徐徐说来,仿佛用了全身的力气。
“兵部尚书黄澄虽然是个文臣,从未领兵作战,但他从仁皇帝时期就混迹于京城禁军,也算是一路摸爬滚打,其仁德之名非比寻常,多年来受其恩惠者多如牛毛,因此难以撼动。袁天良自不必说,一番出生入死结下的情谊自然深厚异常,况他历来掌控禁厢两军粮饷……”
袁天良是凤元党争被召回来的,那凤元党争……
“师傅,凤元党争……”
萧子轩却是答非所问:“小月,当今是个少有的聪明人,你若能跟得上他的眼界,他想的事情,你自然总能猜个三两分。你如今出入官场,自然先看着,看清楚了,才能真正明白。”
萧老头的意思……也是冷眼旁观?其实蕴月一直不明白,为什么老头老爹明明一切了然于胸的样子,却总是吞吞吐吐?“老头,蕴月一直不明白,你们总是话到一半……”
萧子轩站的疲惫,复坐下来,拿了手卷,却不曾看蕴月:“小月,你若通晓全局,你则可能走了你长辈的老路。有很多人……是要有多少失去,才明白不争不见得平安,争了反而有一线生机。终南山里觅归路,影踪迷径老翠微。你若有一日知道了咱们隐瞒的事情,你便要记得今日师傅的话,咱们有这样的决定,是忍着多少才能做到的。”
蕴月闻得这番话,刹那间觉自己仿佛离真相只有一纸之隔,浑身当即似火烧一般,一下子站了起来,却又看见萧子轩双眼微盍,通身老态毕现,灰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