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日让文采瀛进兵部,是为牵制袁天良,他进去了老夫自然有法子牵制他。但他不愿,李存戟也来势汹汹,老夫也只能借力打力。谋国,非急变。事事走偏锋,早晚出事!老夫料定此番大事必是文采瀛闹得!你看看!一夕功夫,老夫全盘计划七零八落!哎!陛下不动声色,但刑部陈正华立即拿了机会,刑部只怕就要保不住了,郁林在三司里孤军而战,只怕……最要紧的,陛下让赵氏同文采之一同入宫!”
沈菁虽然知道大事不妙,却未能如古光一般通观全局,这下听了大吃一惊:“是那赵爽?文大人只怕脸面尽失!”
古光脸色灰败,看着沈菁只摇头:“脸面?脸面是小!陛下有心亲近西北是大!文家蓄养死士,再有门生谋划,就是谋反之兆!君王忌惮之心一生,轻易难以消除,重光啊重光!你亲手将陛下推到了李青云一侧!这才是我洛阳世家的衰败之兆!!”
“古老……这”,这一下连奇谋迭出的沈菁也是张口结舌,没了主意。
古光闭闭眼,沉声道:“韬光养晦!只盼着重光吃一堑长一智,也懂得不争一时长短了!怕只怕,树欲静而风不止,连陛下都耐不住了!”
……
☆、承熙党争
承熙三年八月二十七;京城发生了本朝开国以来最大的命案;“英里巷命案”。英里巷内十六人悉数惨烈毙命,后刑部衙门证实十六人皆属游侠豪强。另殿中侍御史江蕴月的仆从似逃逸,生死不明。此案牵涉诸多朝廷大员,令皇帝震怒;特旨彻查;以此;发轫了“承熙党争”。
八月二十九,御史中丞孙继云一马当先;一纸奏章,将朝堂的两大执宰揪出来当箭靶,骂出了十恶不赦的罪状:把持朝政、结党营私、私蓄死士、暗纳谋士。
九月初一;御史中丞孙继云再接再厉,二上奏章,矛头直指古光,像尸位素餐、元凶巨恶、当世首奸这样红果果的词,遍布奏章。
九月初三,孙继云一鼓作气势如虎,直扑枢密院正使文重光,将英里巷命案之疑点一一陈列,力证文重光谋逆之心。
连续三本弹劾奏章宛如平地惊雷,将两大执宰当朝骂了个面无血色,也将朝堂的暗潮汹涌炸出了缺口。
文重光告病,枢密院副使吴启元旋即一纸奏章送到了皇帝跟前:文重光刚愎自用、排挤同僚、所用军策,祸国殃民!
与此同时,随着命案调查的展开,刑部衙门内借着江蕴月仆从断掌失踪的口实,攻击刑部郎中陈正华处事不公,有意偏袒。
为此御史台监察御史慕容凌、殿中侍御史祝酋英加入战圈,将刑部衙门诸人、枢密院诸人骂了个遍,骂战旋即升级。
诸位才子下笔千言,一时间京城纸贵,皇帝的御案成了纸篓。
这边厢御史台六国大封相也是开胃小菜,那边厢,刑部内讧正式成了头盘送到赵恪面前。
九月初五,刑部郎中陈正华三司衙门中首先上呈了命案调查进展报告,随之附上的是平日下发文书之存根以及刑部衙门诸人消极怠工的状况。
刑部郎中陈正华在案发当日大权独揽,令行禁止,是颇有才干的。但其本身品级也不过是正五品,而原刑部衙门内正五品的郎中至少还有一位,加之刑部原是国丈曲谅的老巢,这回换了领导,品级也不高,凭啥人家要乖乖听话?刑部诸人圆滑推脱的有之、梗着脖子对顶的有之,更别说煽风点火、墙倒众人推的诸多晦暗心思,陈正华高压,渐渐的就有了酷吏用法的声名。
然而这些人都太小看了陈正华。不配合?不听指挥?都没有关系!陈正华冷眼看着衙内诸人推搪嘲笑、指桑骂槐,一言不发,只是该下的命令照下,该做的事情一件不拉。等手头有了足够的凭借,华丽丽的撕破脸皮,直接御前告状去了。
这下,佛都有火了!赵恪雷霆震怒,当即召集刑部诸人训诫,另外召集吏部右侍郎任予行:看你做的好事!管的这批朝廷大员!
吏部右侍郎任予行这回莫名其妙被招待了一顿口水菜,被骂了个面有菜色,哪里还顾得上圆滑维护,当即定了军令状,要整治吏治。
呃~
知道什么叫鸡飞狗跳么?看看朝廷上一干人要紧的命案不破,天天做耗,大约也就知道国人自古而今的所谓行政效率都花在哪里了。
任予行手里的大棍,借着考察吏治的名头,呼啦啦的挥得山河变色,一下子一大片京官不是成了棍下亡魂就是被打蔫了,成了些不会叫唤的鹌鹑。
随着吏部任予行的介入,朝堂形势几乎一边倒,人人自顾不暇,也就没了心思去追究那十六人是文府的死士还是有人故意栽赃嫁祸。人人忙自保,到底有人扛不住不得已想找了棵大树靠着,也好乘乘凉。为此,就纷纷涌进执宰古光、文重光的家门。
一时间古、文两家里沸反盈天。
文重光韬光养晦,中间有没有趁着这机会笼络些用得上的人物,到底就是一桩无头谜案了。古光呢?明知道非常时刻理应低调行事,但在朝几十年,关系盘根错节,挡住了这个,拦不住那个。
眼见着朝堂乱成了一锅粥,他这个百官之首,心中五味杂陈,那晨钟暮鼓的衰败之气是怎么都掩饰不住了。
古光很清楚,御史台在邓焕之后,就已经成了皇帝的利刃,可以随意的挥向皇帝不需要的细枝叶。原本他打击了袁天良,再在刑部操作,也能撑过这几年,但眼下吏部任予行借机而上,用考评的机会大肆打击他的门生故旧……韬光养晦?这还得看皇帝赏不赏脸呐!
好啊!金鳞岂是池中物,一遇风云便化龙!皇帝举一反三,借着命案,实则是要清扫朝堂上洛阳世家的势力,力求吏治风气为之一新啊!
古光疲于奔命之时,关于官宦生涯的困局,切切实实的摆到了面前:皇帝长大了,再也不是早年需要人引导、可以任人揉捏的小儿郎;他老了,再也不是当年长袖独舞、举重若轻的朝廷执宰。
人事变迁,新陈相替,亘古不变。
棋至中盘,你进我退的路子,走到了胶着。但这天下究竟不姓古,也不姓洛阳,有些事情可一不可再,他古光再有权势,也当不成皇帝!竭力保持如此庞大的朝堂势力,要进不能,要退也难,这实实不仅是皇帝的困局,也是他古光的。何况,他古光年纪老迈,子嗣凋零,再运筹帷幄,使尽谋略,那点好处也轮不上自己病恹恹的儿子。
几十年的宦海沉浮,到了今日,古光终于有了疲惫的感觉,眼见朝堂形势越发向着他所不能控制的局面发展,古光渐渐明白了——此刻,该是放手的时刻了!
利益面前,没有终点,没有公正,但却有境界的高下。
文重光周公台上钓鱼,钓的却是随时起复的机遇。古老在顶峰的无限风光里看到谷底处灯火阑珊,于是退步抽身。
为此,古光忍着分筋错骨般的痛以及被众人误解的无奈,竭力的用自己几十年竖立起来的威望安抚着上门哭诉的人。
有时候伺候在一侧的沈菁看见古老旧日的门生、故旧上门哭诉,深知古老想通想透,正在渐渐揉散几十年凝聚在他身边的集团,那苍凉的心思……一为江山社稷,二为……安排后事。沈菁张口不能言,只觉得心酸,忍不住宁愿跑开了不看。
何谓权臣?是否一味逞凶斗奸?几千年的权臣,能有几人在盖棺定论时,不至于寒碜?所谓舍得,首先在舍,其次才是得!古光就是有这等举重若轻的能耐。皇帝要刑部?行,拿去吧!刑部一下子被陈正华洗涤的清清爽爽。皇帝要打击他的门生?行!去吧,孩子们,天高任鱼跃,你们都往京外任职去吧……
古光不应皇帝的锋芒,底下的人渐渐看出了端倪。
在诸人眼里,古光官居一品,位高权重,但年纪老迈,也没有家小需要特别眷顾,眼下皇帝步步紧逼下的这番避让,是要明哲保身以求善终。古光倒是好说了,但往日跟他混的这些大小喽啰,还指望着大树底下好乘凉、封妻荫子的,一下子说散就散,谈何容易?在古光那里找不到庇护,那就只能另觅高就,京城里文家、林澈、任予行等等,都门庭若市。
短短不过几个月,古光几十年累积的威望,丧失殆尽……
人走茶凉?就这么现实。
江蕴月旁观在侧,柔软的心,穿了一身软甲。
他没有轻易加入战圈,风度极好的站在岸边,若是有浪扑来,就当早晨起来洗把脸。
等刑部郎中开始修理刑部,命案渐渐不那么瞩目的时候,九月初八,蕴月上了一道密折,里面不着一字,只有一枚纹饰。
赵恪看到这枚纹饰,轻轻一笑,当夜召见了江御史。
蕴月见到赵恪的时候,赵恪却是一身石青色常服,看见小江相公正儿八经的穿了一身官袍,忍不住又笑:“得喜,给江小爷换身衣裳。”
蕴月腹诽,不知道皇帝要搞什么把戏,害得他裹得浑身的绿色,但他到底没问什么,只是跟着得喜去换了身衣裳。
看见蕴月转出来,赵恪上下打量了一番,笑岑涔的说道:“人人说京城中风华公子不外李存戟,依朕看,小江相公脾气随和,又兼气度颀长,倒也是难得一见的青年才俊。”
夸他?蕴月小心小肝的抖了两下,话说,无事献殷勤非奸即盗~~~~~得,恭维回去。打着哈哈,江小爷道:“公子治下,自然是强将手下无弱兵的,小的不敢比肩公子、小侯爷,自然也不能失了公子的脸面……”
赵恪闻言又是一笑,龙目一横,端的是风情种种:“人说佞臣,难道就是江小爷这等言辞?哈哈!”
佞臣?呃~难道个个像孙继云那样和你对着顶,你比较痛快?蕴月垮着脸:“陛下,小的做做佞臣也无妨,只是每每昏君才养佞臣呢,小的打死也不认是佞臣,因为陛下是自古而今第一等英明神武的真命天子……”
话音未落,赵恪一手挥去:“就你这张嘴!走吧,上回小曲儿才听了一半。这回堂皇把你那丫头叫出来,朕看她丝竹上颇有心得,咱们也清清静静的乐一乐。”
乐一乐?那奏章的事就丢一边了?姥姥的,小皇帝要寓教于娱乐啊?蕴月一面听一面心中警惕。
……
李存戟一袭玄色衣装,负手立在船头。夜空苍茫,长夜猎猎,模糊了他的形迹,翻飞了他的衣袂,恣意了丝丝的头发,那模样,也真难怪人人称赞他出世谪仙。
蕴月在岸边时候就看见,不免又想起文采之,难道……这就是传说中的红颜祸水?呃~
随着赵恪上了船,李存戟执礼恭敬:“微臣参见陛下。”
赵恪笑道:“拘那个礼!存戟,你这等人物,还用朕来提点?”
“是!”李存戟自来笑,眼中难得温和:“存戟庸俗了。请公子往船舱坐。”
“小丫头到了?”赵恪一面问李存戟一面回头对蕴月说:“朕把小丫头也叫上了,只怕江小爷心里又不痛快?”
蕴月恨不得暴打皇帝一顿,话说,他奉承着也就罢了,连他的人都要来奉承,还不能有意见:“公子看得上是她的福气,就怕她性子野,冲撞了公子。”
赵恪回头看了蕴月一眼:“听闻她在山间长大?自小无忧无虑,多少人没有的福气!朕看她虽然空落些规矩,心里却是有大主意的,也算是难得了,江小爷你倒是好眼光。只是,丫头那身世……皇叔倒也愿意?”
蕴月挠挠头,不知怎么回答。那边李存戟回头看了蕴月一眼,蕴月心里一动,便觉得皇帝有点儿意味深长,是什么意思?不明白,只好委婉的实话实说:“爹爹身份虽然不凡,但实在是性情中人。阿繁是孤女,身世没法计较,待日后我拜见了她养父母,才算是正了名,爹爹因此也没有多说什么,何况小爷我也不过是……”
赵恪眉头一挑,只拍拍蕴月的肩膀:“想来你为你那仆从也是上心的,难为你了。朕接了你的折子,知道你的心思。”赵恪说罢又转头对李存戟说:“朕让刑部的人着手查,回去了让鼎方侯父子也宽宽心。听闻那豆子与你家竟是关系匪浅,想必眼下也心焦得很?”
皇帝一番话,两处惊雷。
蕴月赫然警醒,话说,豆子算起来真与中州李家关系非同寻常,这一回出了这等大事,照着李存戟往日行事之乖僻,难道……蕴月霎时惊出一身冷汗,还有貌似有此怀疑的还有皇帝啊,那豆子……李存戟会知道豆子的下落生死?
那边李存戟接了皇帝红果果的刺探,看了蕴月一眼,自来笑挂的恰到好处:“小叔叔接了消息的当天夜里一宿不睡,只是祖父大人生生压着,小叔叔才不敢擅动。此等大事,家人也是惊诧莫名,但祖父不明就里,生怕惹了事情,是以不敢上折自辩,更不敢上折指摘他人。公子,豆子的父亲自小是看着微臣长大的,至今一直跟在父亲身边的。豆子自幼同小叔叔一般长大,名义上是仆从,实则有兄弟的情意。小叔叔一再的说,豆子脾气虽臭,但绝不会作奸犯科,还请陛下明鉴!”
赵恪点点头,轻轻叹气,却是对蕴月说:“你倒是好福气,李侯爷手上得意的人这样心甘情愿的给你做仆从。”
蕴月又是眉头一跳,话说皇帝这绵里藏针是一波接一波啊,挠挠头,有些不好意思的样子:“豆子看着三粗五大的,实则憨直。我自小就听他提过多次王妃,每每提起,豆子那样的人都会伤感,小爷也只是猜他为此来的王府,说起来,小爷竟是贴了王妃的福气。”
“看来,惦记着景怡王妃的”,赵恪桌边坐下,拈了一只汝窑莲花杯,轻轻晃着:“除了皇叔,着实还有不少人。近日朕翻阅卷宗,不承想,当日小银城外,王妃遗骸竟不可觅,哎,可怜,皇叔心里不知要怎么心疼了。”
又是这事?蕴月心里突突的跳,皇帝此刻提这个有什么深意?英里巷命案…豆子失踪…中州李家…景怡王妃…景怡王…江蕴月?这一串,中间联系千丝万缕,似乎都是从他老爹二十年前北伐失败、王妃殒命开始纠结……爹爹……二十年前究竟发生了什么?又如何与他有关?
蕴月茫然,只觉得前面茫茫一片迷雾,明知道有东西,偏偏怎么也看不见。
赵恪悄悄打量着蕴月,发现他眼睛里一片茫然,便知道在蕴月处只怕探不出什么来,只转向李存戟。
李存戟坐在一侧兀自出神,面上平淡,唯独嘴角轻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