足有半盏茶的功夫,林澈才回过神来,悄悄将那团已被掌心汗湿的宣纸袖入,平着脸色对蕴月说:“既是陛下同景怡王的意思,便是上刀山下火海,老夫也义不容辞的随你走一趟!”
蕴月大喜,拉着林澈就要奔出去!
林澈一愣,就扶着蕴月的手,微微笑开:“小江莫急!万事皆由天注定!”
蕴月一愕,转头一看,林澈笑得软和,却是旧日不曾见过的。蕴月喘了口气:“下官不敢不急!宫内赵婕妤无辜殒命,此刻皇城南门校场尚不知是何情形!”
林澈点头,反倒引着蕴月走出来:“文采瀛虽聪明,却有‘只缘身在此山中’的懵懂!他这狠劲已是强弩之末!”说着两人就看见史氏候在自己的小院门前。
林澈放下蕴月,快步上去,扶着史氏,袖中纸团便不露痕迹的塞进史氏手中:“夫人!国有危难,子由也要尽忠职守!夫人勿怕,一切皆有天意!你只细细体会天意!”,说罢一捏史氏,便转身同蕴月出去。
蕴月一拱手,留给史氏一个背影。
史氏惊疑不定,赶前两步:“子由!万事小心!”
林澈头也不回,迅速消失在前堂屋宇中,史氏悻悻然只得转身进了自己的屋子。
史氏定了定神,回想方才子由的举动,以为事关朝廷机密,为保险起见,只摒退了众人,自己才在房中要将那纸团展开。
想必连子由也震惊,一张上好的宣纸纸团竟然汗湿的毛躁起来!史氏摇摇头,待得纸团展开,却惊见四字闯入眼帘:此清月子。
史氏一愣,当即倒吸一口冷气!下意识的竟做了与丈夫同一个举动,一把揉住了宣纸,腾地一声站了起来!
“此清月子”!清月、清月!是她家的清月?她不是已经!不!怎么可能!
史氏来回踱步,好半天才听见落雪的声音:“夫人!怎么了?可是打了茶盏?待奴婢进去?”
史氏这才回神发现地上茶壶茶杯碎了一地,想是她刚才掀倒的!她平了平心跳,竭力淡着声音:“没事,方才扯了桌布,掀了茶杯罢了,一会我唤你,你才进来收拾!”
安抚了落雪,史氏只觉得惊恐不安,捏着那张纸不住的来回走动,这才渐渐明白,难道这江蕴月竟是清月的嫡亲儿子?可能么?但……怎么不可能呢!世人皆传景怡王是为蕴月像清月才养下来的。也难怪了!那双杏眼,往日自己不也说像!果真是母子么!连名字都是为念着他娘!
思及此处,史氏心酸不已!旋即又想到今日情形。京城鼓噪,蕴月一介文官竟然提刀翻入他母亲的院子以求叔祖支援!巧合至此,他自己却懵懂不知!原来这是子由说的天意么!
天意!天意?昔日清月命苦,不想今日连她儿子,尚且如此!自小孤儿般长大,长大了好容易做了官,又这样三灾五难!老天也太作践人!
史氏悲从中来,只匆匆把宣纸收入怀中,转身出来,喝令诸人不打打扰,便匆匆进了旧日清月的闺房!
环顾四周,史氏伤心。凤元时,兄长林泓还朝,却已经家散人亡!清月殒命西夏,遗骸全无,恬儿奄奄一息,了无生趣!林泓悲恸不已,日日猫在这屋里流泪。而后恬儿不堪吕惠卿侮辱,自请下堂,形如枯槁,心如死灰,到底物是人非!
二十年光阴啊!她的头发全白了,兄长在那人烟罕至的荒蛮之地十多年苦苦熬着,一家人死的死、散的散,竟无一人平安顺遂!倒叫她与子由每每在午夜梦回时暗自流泪。不想今日峰回路转,清月竟然还遗着一个亲生孩儿,名唤蕴月?!老天到底也开了开眼么?
史氏经不住,拿了帕子握着嘴,呜呜的哭了出来!
那团宣纸搁在怀里恰似一团火,记着了一家人三四十年的恩怨纠葛、游离不安!何日是个头,也能平平静静叙一叙这寻常儿女的温情啊!
史氏流着眼泪,又掏出宣纸,细细看着景怡王那遒劲的四字,又觉得喜从中来!无论此刻天涯海角,到底还活着,还遗了一脉香火,到底老天眷顾!思及此处,史氏又破涕为笑,抖着手拿着那纸看了又看,仿若珍宝般!
……
☆、白马非马
【本荒唐;白马岂非马】
文采之头上钗环全无;面上粉黛不施,浑身上下只裹了件黑色的披风,愈加显得她面似皎月般的莹白优雅。
她静静立在她未出嫁时的小院,眸内悲喜莫辨。
她此刻像是在黑夜中蛰伏的凤凰;安静等待着破晓的那第一缕光;燃亮她此后光华的一生。
这是她的宿命。光华一生!
忽然间;她身后又传来叫喊声:“快、快传大夫来!小皇子又憋气了!”
身后宫人一愣,连忙上前半步:“娘娘;小皇子……”
文采之不为所动,而后略偏了偏头,淡淡道:“既有奶娘、既有大夫;慌张什么?”
身后的两名宫人一顿,只对视一眼,齐齐答道:“是。”
院内重归平静,文采之心内一空,站立着的脚仿佛死了一般的硬。她不想去面对那个病恹恹的孩子,她便狠着心不去看他。他自出生到今日,一月余,不是哭闹无休便是憋气吐奶,每一日不闹个天翻地覆就不罢休。
他要宣泄他自孕育就含着的悲怨么?从他的孕育到降生,彻头彻尾的都是阴谋!是别人算计她的阴谋,最后也成了她算计别人的利刃。这孩子,留着的血液都是肮脏的;旁人的血都是鲜红的,可他!他留着的血液都是算计!
有时候她远远得看着那孩子生死之间挣扎,她又觉得难受,可是转瞬间,她又觉得愤怒。他要宣泄,那她呢?她的悲怨又要向谁宣泄?她成了皇家与世家平衡的棋子,她的肚子成了利益纠结的阵地!她原本冰清玉洁,却叫人如此不屑,叫人如此淡漠相对!为什么,凭什么?!难道她文采之不值得更好的对待么?
让她如同赵爽那样逆来顺受,生生折了自己的翅膀,像只羔羊那样任由人宰割?休想!!
我本如月皎洁,你偏无端起雾。如此,便看是谁最终蟾宫折桂!自她怀上孩儿,她便同时孕育了一种强烈的欲望,她迫不及待的要与旧日种种划清界限,她急不可耐的要掀开属于她生命的新篇章!她再也不愿想起,更不愿面对她生命里曾经的不屑、屈辱!
李存戟死了,她有关他的记忆一起也会被埋葬。黄澄倒了,属于太皇太后的时代也会一起结束,紧接着的就是她的时代。赵爽、阿繁死了,她生命中第一个男人对她的戒备与淡漠终于消散了!剩下的这个孩子,也不再重要了!从此以后,她的生命,只剩下光华!只剩众人仰视的光华!
突然间隐约的喧嚣远远飘来,不一会,连她的小院也很有些丫头的惊呼议论。文采之皱了皱眉,偏了偏头。
身后的宫人也不是乔翘,因此竟未发觉文采之的动作。文采之闭了闭眼睛,轻声问道:“出了什么事?连本宫最贴心的地方都如此没有规矩?”
身后两名宫人一愣,对视一眼,连忙跪下:“娘娘恕罪!”
恕罪?能恕的罪还容我张口教训?文采之心中一声冷哼,正要说话,那边乔翘疾步而来:“娘娘!大事不好!”
文采之回头,淡淡道:“还有什么事?”
乔翘扫了两个跪着的宫人一眼,又略上前半步:“娘娘恕罪,别为那些没见识的下人心烦。”,说罢又对两名宫人喝道:“还不下去!满院子的仆人叫嚣扰了娘娘的清净,也不晓得去说一说!”
两个跪着的宫人诚惶诚恐,连忙告罪退了出去,不一会院子就平静了下来。
乔翘这才轻声道:“娘娘,可还记得景怡王家那没尊没卑的仆人豆子?”
“他没死?这回又出来了?”,文采之毫不意外的。
“是!”乔翘声音里有些凉:“方才门前大乱,就是这人乱闯了一番,听说还甩了……大理寺少卿柴郁林的人头进来,连前堂守卫的将士都胆寒。”
文采之心中一颤,突然回头:“柴郁林死了?那黄澄呢?”
乔翘摇摇头:“那柴郁林真是失心疯,竟不曾!娘娘,这……”
文采之手上一紧,暗自咬牙,千算万算算不到柴郁林临阵怯弱!
原本料定黄澄被擒,她哥哥当即接手防务,可谓关起门来打狗。重要的是黄澄一倒,太皇太后必然大受打击一病不起,这时连皇帝都要自乱阵脚,对皇城的钳制必然松懈。皇城一松,赵爽才能被挟制成造反,她才能趁乱顺利出宫,父兄才能名正言顺的逼宫。接下来以四万兵力打击皇城五千人马,根本不费吹灰之力。
原本天衣无缝!却突遭变故!
文采之深吸一口气:“乔翘,还有什么变故?”
“是,刚才线报来,景怡王世子、江蕴月及殿前司副都指挥使来喜领着一些来历不明的人在城内四处奔袭。枢密院副使吴启元、户部左侍郎林澈、兵部尚书黄澄、侍卫亲军步军司都指挥使樊升华悉数被救出……”
乔翘才说到一半,文采之霍然转身,直往前堂走。乔翘一愣,连忙挥着宫人跟上。
前面文采之心中暗道不妙:“乔翘,赵恺不是跟着李存戟出京?岂能回京城?”
“线报之人不曾认错,言之确确的是赵恺,但不曾见过李存戟。”
文采之双手紧握,好个李存戟,真正的怨鬼缠身么?
文采之一路在院内疾走,不曾避人,倒把前堂里的一干将领、门人吓得退避三舍。她顾不得这些规矩,直入她父亲的书房。
书房内外,三五成群,议论纷纷,更有父亲的几名近身门人正围在父亲的书桌商议着。文采之一脚迈进书房,扬声道:“父亲!”
众人一惊,纷纷回头,未及说话,先被文采之的风采一慑,好个浓淡相宜的绝代佳人!
文重光连忙站起来:“皇后娘娘有事吩咐也该让臣进去。”,说着站起来就要行礼。
文采之示意乔翘,乔翘连忙把文重光搀住。文采之才说道:“父亲,我儿未登大宝,我这皇后娘娘也不过是个摆设!父亲何须如此!景怡王显是有了对策,父亲又当如何应对?已到了生死存亡之际!”
文重光点点头,把文采之携过来:“生死存亡!采之啊,未到此关头!事已至此,自然是要首先拿下皇城!你与小皇子名正言顺,可下旨号令群臣平叛!无论景怡王有无对策,那时他都是叛逆之臣,我等皆能以谋逆讨之!你哥哥已经亲往南门校场督战,务必在入夜时分攻入皇城!”
文采之闻言心中略定,又问:“这赵恺能回来,说明李存戟有所警觉,那李存戟如何?爹爹可有些眉目?”
文重光一笑,捻须不语。旁边的一位门人施礼答道:“娘娘,迄今为止只见赵恺未见李存戟。想必那李存戟陷在陷凤坡出不来了!即便李存戟还活着也不过苟延残喘!崔宁部共有五万人马,如今抽调两万。晚生看不仅可以全歼李存戟,还可直接开赴京城拱卫小皇子登基!何况,文大人为保万无一失,国中最精锐的康乐军一万铁骑已然按枢密院调令进京接替李存戟部!两路大军齐集,任他景怡王四处开花,那赵恺再大的本事,黄澄四门守得再好,也不过是咬不动骨头的没牙小猫!”
文采之听完心中略定,也觉得如此大事父亲自然不会儿戏,定当筹谋周全!眼下只待入夜时分哥哥传来捷报罢了!
文重光见女儿平静下来,便让乔翘又扶着文采之进去,自己仍与一般谋臣商议。他志筹意满的候着消息,心中一遍又一遍的过着自己的策略,想着有没有遗漏。
景怡王能做什么?没错京城西面的源西营,小二十年的功夫了,他始终找不到合适的机会铲除。赵恺此行必然是与吴启元将这五千人招来,可是五千对着步军司四万,就算加上早已经奄奄一息的殿前司,仍是劣势!
那名叫豆子的东西!还真是东西!若说他这计策还有什么薄弱的,就是他万万想不到柴郁林竟然没有对黄澄等人下手!枉他看柴郁林杀伐决断,是把好刃口!一心笼络,没想到他临阵畏缩。不过就算如此也绝不是大不了的漏洞,只待采瀛攻克皇城,再与康乐军、安宁军两相夹击,再多两个黄澄也回天无力!
至于江蕴月、林澈……林澈为何突然会发动?这不像他往日那般老奸巨猾!但他与江蕴月都是文臣,素来与军队无瓜葛,又能掀出什么风浪来?!
文重光渐渐的闭上眼睛,陆续想到,这豆子能回来,究竟是谁的能耐?当初那件事,难道是李家?好个李存戟!如此小事,竟能举一反三的将古光老儿掀倒!不过若非古老让出朝堂的半壁江山,他文重光也未必有今日!真是,时也!命也!
今日后,改尽江山旧,西北李家,也不过是乱臣贼子!
有时候人们按着自己的逻辑分析,以为毫无破绽!然而,若非跃出既定的思维,永远也看不到思想中逻辑上的盲点!须知白马非马,原本荒唐,只是诡辩功大。文重光虽然聪明,可惜少了风雨侵袭后那种厚重与丰腴,因此永远少了推翻自己、反省自己的大气度,也就一味的顺着臆想中白马非马的严密逻辑,一条道走到黑……
☆、存戟之变
【论肝胆;存戟奋孤军】
残冬才过;初春姗姗,清河上芦苇萧瑟水自流,凭添山势依旧枕寒流的亘古感慨。此时残阳似血,浇染大地;连那一蓑的渔翁都苍茫了起来。
未几小舟靠了岸;三人牵马弃舟登岸;旋即奔马而去。
一骑灰衣,正应古道西风瘦马。
一骑玄袍;恰如雪原塑风青松。
一骑红衫,也是幽谷秋风悠云。
三起缕缕烟尘,绕过京城西门;直奔北门。不多时,北门近在眼前。
玄袍略缓了奔势,道:“先生果然所料不假?西门、北门已闭!”
“此次文重光下调令,以文皇后产子、小侯爷遭伏的日子来看,可谓配合严密。若在下所料不差,文重光必严令张林峰今明两日抵达京城。”灰衣一勒马,回头道:“限于行程,张林峰只能翻越岐山南下,因此必经北门!”
“如今北门紧闭,”红衫回头一看,而后清眸扫过远方地平上崎岖起伏的岐山:“若文重光已控制京城,北门自然应该洞开。莫非……此刻掌管北门的另有他人?”
“无论掌管北门是何人,”,灰衣面容淡淡,却字字千钧:“小侯爷均不宜直接进京!何况,小侯爷若能拦住张林峰及其一万铁骑,也已然是大功一件!那时,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