史氏摇摇头:“此事只怕落不下景怡王了,他痛失一子,如今又有一个关在牢里朝不保夕,他若对清月……我真怕他急了,反倒害了牢里的那个!”
林澈拿了史氏的帕子,转身擦了眼角的眼泪,才轻声吩咐道:“夫人也稳着些,眼下曲家卷土重来,气焰嚣张,陛下要借着他家的势头弹压着一干功臣,此时此事万不可让人看出端倪来,否则后果堪虞。”,说着又伸手给史氏拭泪。
史氏接过林澈手里的帕子,叹气道:“我也是实在伤心,自知道此事,也不敢和谁说,日日对着灯说罢了。你放心,三四十年的风雨,我总还有些分寸。”
林澈点点头,于次日下朝后亲往景怡王府祭奠了尚未发丧设灵堂的景怡王次子赵愉。
赵愉的生母金氏扶着棺材,肝肠寸断处,语句不足以形容,连一旁的元氏都是倚在赵恺身上痛哭不已。赵恺黯然,劝了生母又去劝金氏,直把金氏当成自己的生母一般来对待。
时至今日,元氏再无话可说,任由赵恺劝慰金氏,心中伤心之余只剩感激,感激上苍,让她儿子还活着!
赵怡站在一侧,心中痛苦,难以言说。他已是不眠不休几日,胡子拉碴的,人极为憔悴,连一点应酬人的模样都懒得装出来,只抿着嘴对着林澈。
一旁的萧子轩强撑着应酬林澈,将林澈迎至书房,又劝赵怡:“王爷虽然伤心,但也得体恤着如夫人。公子不发丧,终不是长久之计。”
赵怡心内不知什么滋味,数日不吃不喝不睡,他浑身只剩下柔肠寸结的酸痛。赵愉不提了,只得内疚伤心。可那傻小子!简直和他娘一模一样的脾气!关键时候抖一场叫人骂不是、喜不是、悲不是的脾气!他一辈子都过来了,还在乎那点脏水泼在身上么!要他这样报答、要他这样体贴!
赵怡一闭上眼,就看见那一双杏眼,二十年依旧清澈见底。那一瞬间,他分不清这二十年来陪着他的,究竟是她还是那傻小子。是她吧!舍了自己的伤心,来体贴他的伤心,鼓励着他一路行至此处。若这样重的托付,他都不能替她守着,他算什么!
内疚,掩藏在伤心下,让赵怡失了言语。
林澈一旁看着,分明清楚,赵怡只会恨蕴月不是他亲儿子!他摇摇头,劝着赵怡:“王爷,既已知故人心意,何必自苦!委婉周全得两位公子才是要紧啊!”
赵怡握紧拳头,半句话都说不出来。
萧子轩叹气,正要说话,那边仆人又传话进来:“李侯爷来了!”
正说着,李存戟扶着李玉华急匆匆的赶了进来。
几人又是一番见礼,李玉华看见赵怡这样憔悴,直叹气:“王爷!老夫五内俱焚,王爷也是自然的,只是也该想个法子了。”
“李老说的是啊!”
李玉华转过头来,朝林澈点了点头,彼此心中都有底。
赵怡深吸一口气:“阿愉那孩子,生性腼腆,只怪我平日太疏忽他,反而害了他。也都是我造的孽,自然我来受,造反谋逆,我自一力承担。至于蕴月……两老放心,我定不让他损了一根寒毛!”
“王爷万不可妄动!”,林澈立即站起来摇头道:“开弓哪有回头箭!蕴月既已一口咬定二公子之事,便再不能改口,不然蕴月救不出不得已,连蕴月最大的庇护、王爷你就立即要出大事!何况,王爷就是再伤心,也总得顾着朝堂的安稳!”
李玉华点头:“是这话!林老可有良策?”
林澈走了两步,抬起头来:“此事,终得皇上明白过来。毕竟宗亲也是陛下朝中一大助力,若为曲家故,打击了王爷,打击了那么些被文采瀛挟持又不明所以的宗亲子弟,就会引致曲家一家独大。以老夫之见,由得曲家人闹腾,他闹得越凶,皇上看得越明白,自然而然的就水到渠成。届时,老夫再上折周旋,想必也能过了这关。”
李存戟接话道:“小月毕竟并无大过,且立了功劳在先,只是摘了陛下的逆鳞。陛下圣明,自然有明白的一日,王爷勿急。”
赵怡听得林澈一番话,心里松了松,勉强提了提精神,看了看存戟,问道:“不过两日,你又伤得重,也该歇着!朵彦十八骑安顿的如何?”
“陛下乘机着刑部彻查康乐军巡检。朵彦十八骑暂在东营安顿,原在陷凤坡死里逃生的两千兄弟也正赶回来。眼下陛下正在操心由永康军巡检殷勇暂时节制的一万安宁军残部,今日召了裴向秀先生、殷露小姐问话的。”
赵怡点点头:“何冲、方琼这些人还在壮年,想必安宁军巡检也是跑不了的,吴老将军憋屈了半辈子,陛下自然也要安抚。陛趁此机会,对国中军务大刀阔斧,必然的,你也多留心一些。”
“是!”,李存戟恭谨答应了,又道:“阿恺此次着实抢眼,陛下若非顾忌着小月的事尚未平息,只怕就要立即点了阿恺到殿前司去了。”
赵怡一听到赵恺,也觉得安慰一些,只轻轻点点头,旋即又叹了一口气。
……
十四日夜,同样是御史台一干人等的不眠之夜。
得喜开了南门,张挺迫不及待的冲了出来。
茫茫血地,偌大的校场,张挺举着火把几乎趴在地上一寸一寸的挪,哪个甲士来赶他,他也不走。
此时校场正在清理战场,满地狼籍,几乎惨不忍睹,可就是惨不忍睹,张挺也熟视无睹。尾随而来的祝酋英、慕容凌两人皆是泪流满面,立即也找了火把来,跟着张挺地毯式的翻着整个校场。
直到天亮时分,祝酋英才在校场西面的一堆尸首下翻出了一根玉带,细细辨认了旋即高呼:“大人!大人!快来认认,这可是!”
张挺和慕容凌立即抢奔过来,张挺一手夺过来,细细的认了,心中大喜:“是了!我认得!老孙素日就说玉有五德,譬如君子。老孙初入御史台时,家无余资,邓老叹其清廉,又赞其耿直,特意相赠的。这腰带上的羊脂玉片,我朝夕相对,看他带了十多年!”
张挺捧着玉带喜悦之后,先是沉默,而后一屁股的坐在地上,又呜呜的哭了出来。
慕容凌站了起来,抖着声音叹了一口气,转身将那堆尸首一具具的翻下来,一一摆平。祝酋英见慕容凌搬得满头是汗,也流着泪,默默加入慕容凌的行列。
直到太阳高起又落下时,三人将勉强称为孙继云的一具尸首拼凑起来。
祝酋英见得如此惨况,当即跪了下来:“孙大人说,陛下不惜裂袖待他,他何惜粉身碎骨报陛下!”,说罢接连三个响头,长跪不起。
当天夜里,三人不约而同的上了折子,请求陛下以国礼安葬孙继云。
赵恪一看到三人的折子,当天就批了,并着礼部严适之好生操办。
十六日,御史台设灵堂,赵恪不顾龙体不适,拨冗亲往吊唁。
此时蕴月触怒皇帝下狱刑部的前因后果已在官员中传开,而曲谅掂量着皇帝要用他弹压功臣,很有些趾高气扬。张挺掂量着御史台里高官要员齐集,皇帝端然,一辈子的老实厚道全部抛诸脑后,跪在孙继云的棺木前,指着孙继云的灵位,将那日跟随皇帝平叛的前前后后细细的描述了一遍,然后点名道姓的将在列的庄国公曲谅、曲启礼、曲岚骂了个通通透透,说他们居心叵测,不顾社稷安危只求自家富贵。
最后张挺爬到赵恪跟前,哭道:“陛下!当日邓老出世,微臣与孙大人在御史台听得邓老垂训,要我两照顾好御史台的祝酋英、江蕴月!今日孙大人粉身碎骨报陛下,全了忠臣的情谊,微臣惭愧啊!微臣素无才干,忝列御史台十多年,不曾为君主分忧解难,危难时分,看得同僚舍身成仁,恨不得以身代之!江蕴月江御史素有雅量,人才难得,此次文贼谋逆,江御史以身犯险,立得大功,却因小节入狱。臣无能,愿以身代之,舍了我这无德无才之身,为陛下珍惜他人才难得,也免得日后黄泉之上微臣无颜面对邓老、孙大人!求陛下成全。”
一席话下来,灵堂内呜咽渐起,祝酋英和慕容凌一言不发,都跪倒在张挺的身侧,用实际行动支持张挺。
赵恪看着三人不断磕头,内心怆然,最后站起来朝着孙继云的灵位深深稽首,淡淡说道:“谥号,忠。”,旋即转身离开。
当天夜里,皇帝一场高热卷席而至。
三天后,皇帝龙体稍安,下旨召景怡郡王赵怡进宫。
……
二十日夜,赵恪寝宫。
赵怡看着赵恪一脸清瘦,心中一痛,原来所有的人都承受着难以承受之痛!
他失去了妻子、孩子,面对那些背叛他的人,他却不得不分出精神来,该抚慰的还要真心大度的抚慰。这痛,旁人难以忍受!
赵怡摇摇头,直起身子:“六郎!朝野事繁,九叔也知你心中苦,可你也要保重才是!”
赵恪定定看着赵怡,良久才问:“皇叔,当年你凌空而折翼,虎落平阳的过了二十年,你心爱的妻子形神俱灭,你恨么?”
赵怡皱眉,皇帝怎么问他这个!恨么?
赵怡深吸一口气:“恨么?也恨。头几年连母后都恨,宁愿她老人家一刀杀了我。后来?”,赵怡说到此处轻笑一声,有些释然:“后来也不恨,要恨,也恨自己。当年皇兄革新,我意图光复燕云之地,以为十年筹谋就能一举功成,可惜……后来困在蕴月园,二十年也过来了,才知道,十年算什么?丹青之上的沧海一粟罢了!若恨,我恨我自己操之过急,反倒连累了心里最重的那人……六郎,凡事有因才有果。”
赵恪点点头,嘴中微动,只觉得千般滋味皆不是滋味,只轻轻从身侧取出一只羊脂白玉喜上眉梢的透雕熏球,并从里面抽出一面软纱,递给了赵怡。
赵怡讶然,展开来看:
“甘遂甘草十八反,
“皆是艺高人胆大。
“连翘使者反做主,
“以毒攻毒藏恶心。”
赵怡抬头,眼内惊悚,只看着赵恪。
赵恪垂下眼眸,轻轻道:“父皇大肠饮结症,王医正用甘遂半夏汤,里面甘遂甘草犯了十八反,却是艺高人胆大的,父皇的病也好了。后来太皇太后贬斥了王医正,用了秦医正。此时父皇连服了三日的甘遂半夏汤,而秦医正又因父皇伤风开了连翘汤,里面的使药甘草,反客为主,用量多了一倍不止。连翘汤、甘遂半夏汤,两汤中的甘草夹击甘遂,原本的艺高胆大,成了致命毒药……”
“单看哪个方,都没有问题,绝查不出有毒,而且两方错开日子、错开时辰服用,任谁也看不出端倪。可……”赵恪声音低了下去。
赵怡说不出的震惊,他一直认为先帝暴卒有着不为他所知的秘密,不料这秘密尘封二十年后突如其来的展现在他面前。原来!真的有人谋害先帝!就在他在前方浴血奋战时,先帝经历了猝不及防的一场预谋已久的阴谋!
“我曾问过俞嫲嫲当年的旧事。那秦医正素日都给祖奶奶请脉,祖奶奶极为信任的。可再一查,却发现此人曲曲折折的与朕的外公有着关系……”赵恪说得困难,声音越发轻薄,轻的就要散在空中一般:“嫲嫲说,祖奶奶一直不高兴父皇都任用一些胆大峭直无所顾忌之人,诸如方严、王医正;祖奶奶也一直不喜欢九叔认真领兵打仗,若不是因九叔的王妃是林泓的长女、是保守派重臣侄女,九叔就是滚到地上去求,也求不到祖奶奶应允。为此祖奶奶同洛阳的古光、死了的韩琦、文彦博等人素有往来,对身为洛阳世家之女的母后也颇为满意。而那秦医正为祖奶奶请脉也不是一年两年的事情,实在是可靠的……九叔……”
赵怡用力的听着,手上却软的拿不住那软纱,软纱便飘飘荡荡的滑落在光洁的金砖上。真相,突如其来,看似平淡无奇又可以理解,却如此残酷,残酷到让人无法接受!
母后!难怪!母后当年确实对皇兄的革新颇有微词,可没想到洛阳权贵竟利用这点,在革新积蓄了十多年的矛盾、他j□j乏术又即将建功立业之时,突然发难,颠倒乾坤!
赵怡狠狠闭了眼,仰着头,不让眼中的泪水滑落!清月、清月!真对不住你!你幼时经历元佑党争,痛失祖父母亲;长时经历宁熙党争,委屈的委身于他;最后……还是因为这朝廷党争无辜……这一辈子,欠了她太多!委屈她、逼着她跟他在这刀浪里翻滚,害得她遍体鳞伤,直至今日……
思及此处,赵怡兀得张开眼。不!这一切还没有完!还有今日!还有明日!他逼着自己抿了抿嘴,低下头看着赵恪,才发现赵恪神情缥缈。
赵怡心中又猛的抽痛,最痛的还有六郎啊!
当年旧事,只怕就是那洛阳耆英的水深之处了!洛阳权贵暗害先帝,曲家参与其中,连六郎的生母,当年的曲贵妃,后来的曲太后,只怕都亲自参与、实施!
兜兜转转,原是最美好的掩藏了最残酷的!母亲参与谋害父亲,而后又谋害了渐渐不再掌握之中的废帝及其外族梁氏,将年幼的他推上帝位。
无论太皇太后知不知情,六郎都要独自承受这些庞大若怪兽的宫闱秘密!他的痛,连身处皇家的赵怡都难以体会半分!
“三哥哥被废后不过两三年,母后便去了。那时我已记事,如今想起来,母后临去前疑神疑鬼,几乎歇斯底里,祖奶奶对此不闻不问……九叔……祖奶奶……”,赵恪双手捂着脸,再也说不下去……
赵怡抿着嘴,不顾尊卑的坐到赵恪身边,把赵恪的头抱在胸前,渐渐的,赵恪胸前一片濡湿。
赵怡扶着赵恪的背,一言不发,只暗自喟叹。
母后……母后当初就是对先帝之死不知情,只怕到了废帝被废之后也对赵恪的生母曲贵妃起了疑心。事已至此,赵恪怀疑他母亲的死可能与母后有关,也在情理之中……纠缠婉转,如藤蔓般牵绊,如此惨烈的宫闱争斗,早已说不清孰是孰非,孰因孰果。旧日于今日,日复一日,年复一年,究竟有何不同?!
赵怡忍下心头酸痛,深吸一口气,竭力温言道:“你我投生帝王之家,帝王家的事,烂熟于心。六郎,在此之后,可还有你要坚持的东西?若先帝的遗志不算,对你忠心耿耿如孙继云的一班臣工算不算?若这些都不算,你都厌倦了,那阿爽呢?九叔听闻她自己跑出来,高喊着永远等着你。六郎,她用她胸前的三箭成全了你此刻的平安,成全了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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