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得有理啊!”
……
蕴月一面听一面淡笑,又伸手压住豆子竖眉竖眼的怪样子,悠然吃菜。
他下江南果然不简单。寻常人物不曾得知他有皇帝的密令,可上密折、可临机决断返京面圣、可辟举贤士。但凡留心京城动态的,必定以为他不过是贬谪出京。那杭州知州贺一帆想必对他有些不放在眼里,因此清雅的话里头包着一句色香味浓,暗示他照着前任的章程办事。若他识相,那江南这份差事也不过是个闲差,若不然,只怕连往年一半的钱粮都未必收的齐全。可惜!可惜啊!
只是,皇帝、李玉华、林澈这些人把他布在江南,到底都有些什么心思?看来此行江南,难离故国故人,也只能且将新火试新茶罢了!
蕴月不动声色,只细细品着那虾仁,新嫩、清雅,果然是难得好菜。
☆、鸿爪雪泥
回到草庐;王云随就迎了上来:“大人!您前脚出了门;后脚鼎方侯世子李青鹤就遣人送了拜帖,说是改日您有空了,要请您过府一叙。另外,杭州府知州着衙役送来了前东南六路转运使王大人交接的账目。”
蕴月点点头;一路就领着豆子和王云随进了书房。
书房书案摆着一张洒金压花请柬;上面写了李青鹤的大名。蕴月一面坐下;一面把玩那张精致的拜帖,良久后又去翻阅那堆账目;足足一刻钟后才抬起头来对豆子说:“豆子,此行也没什么大事,你也不必日日跟着我。此刻我尚不方便往侯爷府上拜会;小侯爷和你拜把子的兄弟,你拿了我的名帖去给小侯爷道声恼。”
豆子听了想反正瑛娘武艺不弱,护着他小爷也是无妨的,因此没多说什么就答应了,转身出去关了门,留王云随和蕴月说话。
蕴月扶着那堆账目,眸光淡淡,直笼着王云随,却久久不语。
王云随负手而立,只有从容姿态,而无半分局促。
而后蕴月浅笑开:“先生看过这账目了?”
王云随颔首,笑道:“是,大人,在下大略浏览。”
“如何?”
“并无出入。”
“东南六路除上缴国库,盈余置于何地、藏于何处?”
“去岁实收六百六十二万三千五百三十五石粮,上缴六百四十万石,余者贮藏于杭州府平窑仓;绢帛布匹实收三百零一万一百二十一匹,上缴两百八十万匹,余者悉数兑换成钱,挂在王家隆兴银庄;另有茶叶、药材、盐等等,在下尚未来得及细阅。”
蕴月点点头:“先生怎么个看法?”
“江南六路素来富庶,天下钱粮,独此处几近占了三分天下,尤其绢帛布匹为最!另外自景怡王妃创下东南六省药田,后经鼎方侯一家极力拓展,时至今日,国中药材,江南一处三分天下也是保守估计。而盐道因途径大运河沿岸,江南六路实实富得流油!”
钱粮三分天下,另外占着丝绸、盐茶、药品,难怪那杭州知州贺一帆一脸的淡定了。蕴月站起身来,负手看着轩窗外霞飞云聚曼妙不可言的西湖,心里着实苦恼。
他拿不准皇帝明降暗升的遣他南下究竟是什么用意!连身后的王云随可用不可用,可用到什么程度,他都没有底。
后面王云随转了身,也看着西湖,良久才道:“昔日跟着林大人,每年到支军饷、支北面突夷人的岁纳时,林大人总是彻夜不眠,总叹息堂堂天朝上国,捉襟见肘!国中军籍百万之巨,靡费!国中户籍十之三四流离失所,致使夏秋两纳日见干涸……大人,国计民生,危如累卵!”
蕴月闻言内心一悚,却非为忧国忧民。记得去年年头不好,皇帝一次又一次的召见林澈,就为问如何增加天下钱粮。往日蕴月知道小皇帝心里不满意古光的治国方略久矣,到了今日,朝堂初平,难道小皇帝有心借着洛阳权贵倒台的机会吹一吹春风?如此,派他南下,是为投石问路,以期将来增加天下钱粮?
可哪来那么容易?江南盘踞三大世家,外带一个李玉华经营三十余年,想从这些人口中挖出金银来?小皇帝也忒看得起他江蕴月了吧!
正想着,王云随又唤他:“大人,您来看!”
蕴月一回头,就看见王云随从账本里抽出一本,抖开一看,里面赫然一叠隆兴银庄的银票。
王云随笑开:“大人,您如今可真正是手握一路财权的封疆大吏了!”
蕴月眉头一挑,连接都没接那叠子银票。王云随见状只得丢下书,面上却肃了下来:“不知大人可知这东南六路转运使任上吃过多少人?”
蕴月转过身来,又坐到书案前:“先生说的是那先帝爷的探花郎崔瑾义?听闻是手执美玉无瑕笔,书写铁画银钩字的才子?”
“不错!在下也曾在林大人书房里见过崔瑾义的一笔字,可惜有曲金折铁的字,却无那样的人品。他正是在这转运使任上大肆敛财,也正是从他伊始,国中诸路转运使在上缴国库定例后,可余有余财,其支出由户部、御史台共同监管。可两部究竟山鞭长莫及,这笔钱,就大有藏掖了!”
蕴月笑笑,知道王云随对他旁敲侧击,如此……蕴月心中一动,计上心来。
他并不接王云随的话头,却话锋一转:“话说,先生是林老身边得力的臂膀了,想必对林老的心思总有三两分明透。先生何妨与蕴月说说,我与林大人素无交往,何故他荐我任这大有藏掖的位置?可是有什么讲究?”
“这……”,王云随无话可答,他大致是知道林澈指望着江蕴月南下为皇帝增加些赋税钱粮,但他对江蕴月并没有过于深刻的了解。跟着蕴月南下,只是因为受过林澈的大恩,愿听林澈的差遣罢了。眼下蕴月直接问来,倒让他不知如何委婉作答,张口结舌处,只好老实说到:“林老想必有自己的打算,却不是在下一个幕僚所能知。不过大人与江南鼎方侯有些交道,林老是否指望着大人在江南为陛下开一开局面?”
蕴月笑开,一双杏眼湛然明亮:“王先生,论辈分,林老是蕴月的外祖辈,您是他老人家遣来的人,蕴月必然是奉为上宾的!只是蕴月也是为社稷、为陛下办的差,是以有一句话,先生不妨听听?”
王云随一愕,只觉得蕴月身上突然一股子他从不熟悉的老谋深算冒出头来,让他开始怀疑蕴月远非他往日以为的、还需要j□j的毛头小子。不觉间,王云随就收敛了原先袖手旁观而后动的心思,拱手恭敬道:“大人请吩咐。”
“上下齐心,其利断金。”
王云随又是一愣,未及说话,蕴月那双清澈的杏眼又爆出光芒:“江南世家盘根错节,不亚于洛阳权贵,何况还有一位威震西北的鼎方侯!果真如林老所想,要在江南增加钱粮赋税,那里头的利害关系,先生,您想过么?一个文家不过是瞧着古老失势就能造反谋逆,如今陛下指望咱们虎口拔牙,会有什么后果,这些,先生,您心里都有数?”
王云随哑口无言,他一直跟在林澈身边,深谙户籍农事,绝非初出茅庐的愣头青,也算一名专才!可说到庙堂之高,他却一直在林澈身后谋事,未能直面朝堂波谲云诡,因此他也并不十分的相信一个小小的江蕴月能做出什么成绩来,以为此行也不过是这位小爷的历练见识,他不过从旁提点一二而已。心存此念,就不免对这位小爷有些看待晚辈的高高在上和轻慢。如今蕴月对全局通通透透,倒让他有臊了一鼻子灰的感觉。
蕴月看着王云随面色变幻,心里满意,又站起来对王云随恭恭敬敬的作揖:“前方晦暗不明,先生专才,请助蕴月一臂之力!”
先抑后扬,扬而复抑,两番话下来,王云随这才明白这位江小爷如此丘壑,是对他恩威并施呢!王云随暗自平了平心跳,终是沉住气对蕴月回道:“但凭大人差遣!云随无不遵从。”
蕴月点点头,笑得澄明无害:“如此,还劳烦先生为蕴月当一个月的驾,任是谁,一应由先生会见。”
王云随回过神来,细细想了才问:“方才大人出门见知州大人,可是说了什么?”
蕴月一笑,并不直接回答:“江南一处,自成一体,自有乾坤。我料想我这转运使不动,江南各处也只歌舞升平罢了。”
“哦~”,王云随恍然大悟:“难道、大人这月余是想……大人是想微服巡视?”
蕴月点点头:“陛下尚无旨意,江南豪绅虎视,我呢,两眼一抹黑。事关重大,急不得。如此大事,陛下必有主意,只是朝堂初平,千头万绪难以理清。而我也不好坐等于此,不然有渎职之嫌。”
王云随回应:“正是此话,转运使也有定例,大人辖地也该四处巡视。眼下春耕春种才差不多忙完,在下在此厘清些账目,也为大人牵出个头绪来。大人便放心出行。”
“还有……”,蕴月沉吟了一番,最后有些谨慎的说道:“有件事,我想先生着手办一办。前朝方严元佑革新,留下方略不少,若有空了先生看看,先生专于钱粮户籍,想必能挑挑里头的毛病。待我等列成条陈,万一日后陛下提及,也好应对。只是,此事万不可张扬,不然你我就有天大的祸事。”
王云随又是一愣,脑中炸响一片,前朝方严革新,无疾而终,乃是因……王云随跟随林澈多年,得知林澈早前是极力反对革新的,只是后来管了二十余年的户籍后,对原先方严革新才少了些唾骂。这江小爷竟要在林澈的眼皮底下重提革新?
他原也不是唯唯诺诺的人,因此问道:“大人,您是想……”
蕴月把王云随的模样看在眼里,嘴角挂起:“先生,林老柱国重臣,才干有目共睹,何故浸润官场三十余年后才想着增加户籍?”
“林老素日就常常为帝国疲弱而叹息!”
“正是,国弱民疲,林老深知,因此有心增加钱粮。陛下初平朝堂,志在千里,想必亦然。如此,革新岂非指日可待?只是妄测君心,其心可诛!小爷我惜命,不愿用‘革新’二字,使人生了抗拒防范之心。这里面,先生明白?”蕴月耐心吩咐。
那王云随直到此刻才真正叹服蕴月举一反三。此刻无论林老还是皇上,尚且未有指示,这位江大人已然猜了个明白透彻,又行事得当有度!因此他心悦诚服的一拜:“在下听凭大人差遣,请大人安心出门巡视。”
两人如此商议毕,当日就行动起来。豆子被蕴月安排着留在西湖草庐,一为掩人耳目,二为协助王云随。瑛娘武艺上佳,陪着他四处奔走,也好照顾他起居饮食,不然他和豆子两人,一个月下来,非得不成人样。另外又着人往京中景怡王府、御史台、户部、皇帝等处分别传信,此不在话下。
蕴月安排妥当之余,当日下午就带着瑛娘启程。
两人一人一骑,出了杭州府,直奔九里松的灵鹫寺。
昔我往矣,杨柳依依;今我来思,雨雪霏霏。
灵鹫寺,他的阿繁去过。他记得阿繁说过,阿繁有个遗失在外的哥哥,当初她茫然不知所措时,只照着她爹娘提过的地方,一路寻过去,当时他就觉得阿繁傻透了。
如今?茫茫人海,阿繁杳无踪迹,他才真正体会了阿繁当初离家后天地茫茫、无处可觅的心情。他觉得难受,又无计可施,只能想或许她倦鸟知归,飞回了旧巢?他心中未免有一点同阿繁一样的痴傻,觉得他若走遍阿繁的足迹,也不枉费阿繁当初那点娇痴憨傻。或许老天怜他心苦,将他的阿繁还给他也未可知……
灵鹫寺飞来灵鹫,佛香缭绕。人力不及处,心酸无奈下,才求佛诵佛。世事变迁,杨柳依依与雨雪霏霏之差,蕴月终于可以理解了。他看着瑛娘虔诚祷祝,再也不会像往日在京城般若寺那般心猿意马。
瑛娘上完香,看见蕴月在一旁如喜似悲的样子,不禁浅笑道:“小爷,瑛娘带你去看看这儿的文人骚客。”,说罢引着蕴月往大殿一侧墙壁去。
而后蕴月便看见墙壁上高高低低留有许多新旧不一的墨迹。
瑛娘悄悄拉着蕴月,指向一处:“小爷你看!”
蕴月细细看去,只见那处墙壁满布灰尘,灰蒙蒙一片间隐约透出些墨迹来,他不禁凑前一点,细细分辨:“人生到处知何似,应似飞鸿踏雪泥。泥上偶然留指爪,鸿飞哪复计东西……林”
日久年深,那墨迹几乎埋没于灰尘之中,笔锋特征早就淹没,只是字迹还隐约可辨。蕴月不明白,一墙的诗词,瑛娘何故独独指着一处老旧诗文。
“这诗应算这一壁诗词的祖宗了,早十年,我跟爹爹借住灵鹫寺时,还不曾有那么多呢!小爷,这鸿爪雪泥……是小爷的母亲所留呢!”
蕴月身体一僵,终是明白,这四句诗词是景怡王妃林清月所留……只是,他母亲?太息……“瑛娘知道的倒清楚,你与那虎子叔也是王妃旧日仆人?”
“瑛娘的爹爹和姑姑是王妃的母亲在世时买下给王妃当贴身佣人的。”
蕴月闻言赫然警醒!如此关系!那景怡王妃仙逝后,这些人活着却不在王府?还有!豆子也是极亲近王妃之人啊!
蕴月面色一变,回头问瑛娘:“你爹爹、姑姑既是王妃贴身仆人,那王妃仙逝后,我怎么从未听爹爹提及,也从不见你们在林澈林大人家?按说,林大人家才是你们娘家……”
瑛娘浅浅笑开,目光满布温柔:“爹爹与我却是在小侯爷家。王妃、姑姑……听爹爹提及,王妃当年助王爷北伐,遣爹爹协助塑方侯李青云笼络西北杂处部落,是以爹爹才在西北幸免于难,才有瑛娘。后因王爷获罪,爹爹便一直跟着塑方侯、鼎方侯。”
蕴月深吸一口气,觉得瑛娘说的倒是圆满,但不知为什么他总有种被蒙在鼓里的不快,却又不知是为何。
他有些泄气,只转头又看那诗,沉吟复沉吟,良久呢喃道:“鸿爪雪泥……确有万物一空的禅境。想来杨柳依依成了雨雪霏霏,万事变迁终成空,何尝不是鸿爪雪泥……雪荡气清,冷冽空明,指爪浅浅,总非无痕。有人闻雪后空灵便顿悟四大皆空,是为大彻大悟;我执着那指爪留痕,为一爪半鳞坠阿鼻地狱,难道就不是顿悟?!”
“哈哈!佛说我不入地狱,谁入地狱!执着指爪是为我执,只见雪后空灵是他执!我执他执,皆是执,自然并无不同!”,一声朗笑,畅然道。
蕴月吓了一跳,忙回头,却不知一名癞头和尚什么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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