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先生说的是崔瑾义?”
“不错!”
蕴月一愣,旋即有些明白江先生为何提及崔瑾义。在杭州时,王云随不就拿着崔瑾义对他耳提面命?只是崔瑾义贪污纳贿,他不见得也会贪污纳贿吧?
江先生却突然转身,眼中有了迫人的光芒,他盯着蕴月:“先帝元佑革新十余年,天下世家对革新的辱骂,炽炎滔天。时突夷人频繁掠边,先帝借机而上,景怡王剑指西北。然,打仗,打得是粮草,尤其北面荒漠草原,纵深几千里。崔瑾义正是那时是受命南下,与世家商贾交道,筹措粮草。”
“小相公,天下熙熙,皆为利往。这天下不是皇上的天下,是那些自开国便占了权势的世家的天下。天下世家在元佑革新中洗淘,剩下的均是根深树大的豪族。打仗,花钱如流水。朝廷要求世家遵从新法、又想低价购粮,实则都是割世家的肉!要他们如此勒紧裤腰带,支持景怡王北伐,缘木求鱼罢了。先帝上谕下,他们虎视眈眈,一面讨好崔瑾义,逃避先帝的雷霆震怒,一面挖空心思逃避朝廷一再申令的赋税钱粮……”
“崔瑾义贪污纳贿,确然。然,这纳贿背后,是方大人革新的弊病,是先帝决策的失误,是世间人不为己天诛地灭的人情道理!凤元后,崔瑾义、景怡王失却先帝庇护,兵败如山倒。其实,输的何止是崔瑾义、景怡王这一辈子……连先帝也……更别提方严大人……”
“小相公南下江南,当今是何用意,想必你已心中有数。先生告诫你的是,你虽聪明,却难以以一人之力左右大局。但愿当今有了先帝的教训,有了达一二十年的经历思索,亦有你自己的时时警醒,你不会重蹈崔瑾义的覆辙。”
“只要此事不错,旁的,小相公又何须担忧?”
江先生一席话,有些儿慢条斯理,蕴月听得默然。
蕴月在京二十年,听闻的无外是对崔瑾义一面倒的恶评。他师傅每提及此事只有叹息,多一句的评价都不曾有。在江先生跟前,江蕴月第一次听闻了完整的有关崔瑾义谜案的分析。蕴月不得不承认,江先生句句在理。
他开始明白,当年崔瑾义谜案未必无解,只是世人只看到结果、只骂崔瑾义失节,却无心深究中间曲折。此刻江左江右,只怕都拿他与崔瑾义相比,等着他尾巴一翘,就拎着他的小尾巴,将他置于死地!但除了他师傅和他老爹,也只有眼前的江先生在拿他与崔瑾义相提并论的同时,还告诫他,他实则处于风口浪尖,并且提醒他最大的危险,是与世家的博弈,告诉他若他输了,将重蹈崔瑾义的覆辙。与之相比,别的,反而都不算什么危险……
他知道江先生身份倾向于方严,评判崔瑾义只怕有失公允。但此刻,他由衷的相信江先生的每一句话,即便那话里的结论与他素日接触的大相径庭。
可笑他往日只知道惜命自保,只知道南下不易,只吩咐王云随千万不要提及“革新”二字,却还是低估了南下的危险。江先生说的一点都没错,只要他遵从皇帝的想法,在江南触犯了世家的利益,他就是第二个崔瑾义!
此刻,他又想起京城里委屈的爹爹,那莫名其妙的崔瑾义,又记起无辜丧命的阿愉、阿爽。无力愤怒之余,蕴月感喟:“世人每每不看过程,只看结果。若当年爹爹得胜还朝,先帝又能多撑个五年十年,焉知那崔瑾义不是第一等的功臣。先生,多谢先生教诲,蕴月受教了。”
江先生未动,兀自凭栏眺望。蕴月仰望他的背——或许是山风鼓起了他的衣裳,或许是原本他便伟岸——竟觉得这位江先生有青山般的气息。
许久后,江先生点点头,轻轻道:“如此,甚好……”
……
“哈哈!小相公今日运气好!”去而复返的慕容冽哈哈大笑的进来,后面还跟了一个老仆人,手里拎着一个竹篓。
说着,慕容冽携着蕴月:“来来!小相公来看看。”
蕴月顺着慕容冽的指点,往老仆人手中的竹篓一看,哎呀!我的娘!几只硕大无朋的竹鼠到处乱窜!蕴月脚立即就软了,连连摆手道:“先生、先生!”
慕容冽一看蕴月窘的话都说不出来了,只大笑道:“哈!拿下去吧。那竹荪、竹笋找条肥鸡炖了,这好东西烤着吃,招待小相公。”
蕴月浑身一紧,仿佛就有数千只老鼠在他身上钻,满脸通红的差点站都站不住。
那边江先生见蕴月浑身乱战的样子,连忙过来扶着,关切道:“怎么怕竹鼠?你那豆子满山跑的人,他岂有不抓了烤给你吃?”
蕴月大口喘气,勉强挤出话来:“是!先生见笑,我独怕老鼠……”
江先生听了,连忙挽他坐下,又伸手给他掐了掐合谷穴,轻轻笑道:“老鼠有什么可怕的?”
蕴月笑笑,有点腼腆:“旁的也不怕,豆子陪着我,连蛇都敢捉。”,蕴月说罢,几乎是下意识的摸了摸肚子。
他不好意思说,他肚子上那道疤就那么来的。小时候他被他老爹宠的上天入地,小世子挑衅他两句,他就使坏捉了老鼠作弄小世子,结果没把赵恺吓了,倒把如夫人吓坏了,又气又怒间伤了他,闹得天翻地覆,此后他看见老鼠总是这副不争气的样子……
江先生摇摇头:“独怕老鼠?那你可没口福了!”
慕容冽大笑着几边坐下:“怕他作甚?竹鼠不比家鼠肮脏可厌,鲜甜肥美,小相公一会可要尝尝。不然……下山接收了平窑仓,满仓的老鼠,可怎么好?”
蕴月侧头,抚了抚鼻子,笑道:“慕容先生说的是……”
……
☆、小吏养成
蕴月握着筷子;筷子尖也在细细颤动。
闻得香气四溢;他咽了咽口水,忍不住,肚子直抽搐。
江先生看蕴月顿在那里,对着一盘红烧竹鼠;皮笑肉不笑的直犯难;是叹气又是摇头笑道:“王爷刚直大气;却怎么养出你这么个脾气,到底是娘胎带来的……”
蕴月挠头;话说,他怎么就总碰上这丢官威的事情!教的人人都知道他跟他老爹殊为大异。
“罢了,着实为难;便不吃吧。”,江先生一面夹了一块鼠肉,一面说:“吃点别的罢。”
“哎!这可不行!”慕容达一不由分说,笑嘻嘻的亲自把一块鼠肉夹进蕴月碗里:“山下平窑仓一仓的老鼠,还等着小相公收拾呢,这回不尝尝鼠肉还了得!”
呃~蕴月头皮一麻,忝着笑:“先生说的是、说的是……”
蕴月最后忍着肚皮抽搐,硬啃了一块肉,倒也觉得味道着实鲜美,只是饭后一直恶心,不过一个时辰就开始腹泻……
江先生觉察不妥,细细问了他小时候的事情,又坚持看了他腹上的伤口,才凝着脸给他把脉。
江先生把这脉把的够久,蕴月几乎就耐不住睡过去了,江先生才叹了口气撒了手。
这时蕴月已然渐入梦乡,朦胧间听见些许两人对话。
“如何?”
“无碍,不过是一桩心病罢了。”
“睡过去了?”
“是。”
……
蕴月迷迷糊糊,渐渐熟睡,只隐约听见飘飘忽忽的声音飘来……
“大哥何必伤心,达一看王爷照料的好。男娃娃,小时候没有不淘气的。慈母多败儿,他这脾气,真得王爷调、教着才有今天这番模样……姐姐未免过于宽和……”
“……大约天定如此缘分……王爷旧日便说清月的脾气不可多迁就……他的脾气倒确实颇似他娘……幼时只觉眉目似,只顾淘气罢了……”
清月?世上还有别人也叫清月么?
蕴月梦里迷糊,丝毫不懂纳罕,不一会又仿佛见榻前飘来一抹轻云,淡淡的荷叶托了一抹粉色,轻轻颤动。那形容,像极……阿繁……
“阿繁……”,蕴月呢喃一句,眼皮却重得抬不起来。轻云旋即一淡,似惊动般的让清风吹了去。顷刻间,蕴月眼前一空,便坠于黑甜梦乡……
不知过了多久,蕴月被摇醒:“小爷!小爷!”
蕴月睁开眼一看,瑛娘一脸着急的半坐在床榻边:“小爷快醒醒,豆子哥专门赶了来,山下出事了!”
蕴月一愣,一骨碌的坐起来:“什么?”
瑛娘端来了沐盆,拧了巾子给蕴月醒神,又拿给蕴月了漱口,才道:“豆子哥没与我细说,只是王先生要豆子哥立即接小爷回去,怕是山下出了变故了。”
蕴月三下五除二的收拾妥当,一出门,就看见豆子、江先生、慕容冽三人围坐一处。豆子一见他,立即就站起来:“小爷,先生让我快马加鞭给你送信!”
蕴月怕山下出变故,也没来得及问豆子他怎么知道他到了武夷山间,便拆了信阅读。
信是王云随来的,一则是皇帝有了旨意,二则是江南药茶两市有了新动向,但都是可从长计议的事。当务之急的,是杭州和姑苏城两家惹了风波,两城的豪户为一个绣女起了纷争,惹得双方出动家丁,大规模械斗。
蕴月皱皱眉,拿着信问豆子:“为一个绣女械斗?王先生还说什么了?”
豆子撇嘴:“他神神叨叨的,说什么我没细听,只记了句要紧的,王先生交代说这事儿连两城的知县都管不住,已经报到杭州知州来了。不过出城时候我打听了一下,是那绣女一家人吃两家茶礼,偏生长得好,因此两家都不服气,就打起来了。”
蕴月捏了捏下颌,心中大约有数,又问:“这下拦住了?”
“王先生大抵是为这个着急让小爷赶回去的,我出来的时候两家还没消停呢。”
蕴月点点头,立即向江先生、慕容冽辞行:“两位先生,小江公务着急,怕是失礼于两位了!”
江先生、慕容冽自是都说公务要紧。蕴月便又和慕容冽诚恳的谈了两句,便请慕容冽写一个书表出来,让他也好斟酌着举荐慕容冽出仕。
慕容冽答应了,蕴月便也顾不上再回李青鹤的茶苑,只留下瑛娘收拾细务道恼辞行,自己就与豆子快马加鞭的赶回杭州府。
一路上蕴月想到这月余的事情,再也忍不住,也问豆子:“你娘子什么人?领着我到处跑不说。与慕容家竟还有这等关系!还有,我看你竟也是知道的,都瞒我一人。不然你怎知我在武夷?”
豆子并不避开蕴月的目光,认真说道:“这里头的事、多少老一辈人的情意故事,小爷不知道,不怪你。我的老丈人原是姐姐旧日的仆人,虽然卖身契姐姐早就烧没了,但老丈人一家从来都把自己当成奴才,姐姐……不在,就跟着老侯爷。青云哥哥和慕容姐姐是夫妻,老侯爷在江南少不得与慕容家有瓜葛,瑛娘也是奉命行事,这事儿我也知道。要是换了我领着小爷出来,也是这么个走法。”
蕴月更加疑惑:“我知道瑛娘,她听老侯爷的是为慕容冽出仕,这也不是什么大事,你同我说就成,何必拐了这么个大弯,走了翠雍山又走武夷。豆子,你瞒我,我不高兴。”
豆子一凝,又为蕴月一句“你瞒我,我不高兴”觉得浑身不自在。他陪着小爷十多年,一长一幼的交情,能打能骂,豁了性命也寻常,可他从未听过小爷说一句“不高兴”。
他哽住半天,后面憋了满脸通红道:“老侯爷临行,千叮万嘱的,二老爷也是揪着我和瑛娘不放,那唠叨能把耳朵也磨出茧子来。我也不想瞒你,想痛痛快快告诉你。可老侯爷说你那脾气,拧得很,瞒着你也是为你好。我一想也是,你为赵愉小公子都能把自己整得蹲大牢,告诉你,不知道你会怎么办!不过你放心,谁害你,豆子我都不会害你。不仅我不会,我敢打包票,我婆娘也不会。领着你去翠雍山,和慕容家没关系,日后你就知道了!”
蕴月翻白眼:“又说不想瞒我,后面这句话岂不是成心叫我犯思量?”
豆子一听闻这个,罕有的肃着脸:“小爷,旁的事,怎么都好说。去翠雍山的事,该不着我说,自有向你交代的人。你眼下别问,省得问得我难受。不过我再难受也不比要亲自向你交代的人难受。日后你知道了,别犯倔脾气,不然我揍你!”
话到这份上,豆子那脾气是断不肯再往下说了。蕴月突然觉得豆子子失踪后似乎变得有些神秘,可说不上的感觉又让蕴月认定豆子仍一心向着他,和往日并无不同。他挠挠头,也想不出来他一个孤儿,还有谁需要跟他交代什么~~~~
但杭州府突然出事,他浑身就紧张起来,直觉告诉他,这里面的水深,却是酝酿着天大的契机。因此,他拿了豆子的话也就放下心来,不再多钻牛角尖。
两人快马加鞭,赶了四日的路,初十回到了杭州府。
此时杭州府内一地狼籍,王云随躲在草庐里,急得只差没把自己的头发都拔光了。好容易把蕴月盼回来了,连忙抹了一头的汗,长舒一口气:“大人!可算把你盼来了!”
蕴月抬手压了压王云随,进了书房先把近月余皇帝的密旨,他老爹的信,户部、御史台的公文都看了,才问:“为一个绣女械斗?两城知县还管不住?蹊跷!先生,你说。”
“此事,只怕不是头一回,也未必是最后一回,在下看来,却是逃役酿的祸。”
王云随细细说了,蕴月终于明白事情始末。惹事绣女的父母本是姑苏城内一家豪户的佃农,一家人祖籍都在姑苏。不过这绣女不寻常就不寻常在她扎花刺绣乃至于织布,都着实了得,更要命的是此女据闻还长得美若天仙。自她十四岁后,她的家主就三天两头的要这姑娘家提供绣品,中间只怕还有想抢占其为妾的心思。绣女好不心烦,却敢怒不敢言。好心人为此教她一家,索性离了姑苏,往别处去,找户厚道人家,以这位绣女的手艺,不怕讨不到一口饭吃。
不想那姑娘真听进去了,连夜领着老父老母跑出了姑苏,却偏偏又是吃了窝边草,反而邻近就到了杭州城谋事做。本城一绣庄看她长得好,手艺也好,想必有些贪财爱才的心思,没多问来历就收了她。
本来她家佃农,又非家奴,这也无关紧要。但她这一走,姑苏那家豪户的绣品就出缺,去年的布帛上缴的就不合姑苏府的意,如此一来,连姑苏的知县只怕都是恼怒的,为此闹了起来。
王云随说完又分析道:“大人,此事姑苏知县与杭州知县各有推诿,在下细细思来,觉得此类姑苏府上逃避徭役避到杭州的只怕不在少数,但,反之亦然。否则此绣女一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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