豆子一手接了一手挽着瑛娘,想了想,竖着眉毛说道:“哼!小爷说得对!既扭捏想不通,那就撒开手,何必掉靴鬼似的跟着。”
瑛娘嗔了豆子一眼,甩开豆子:“不能怪她,到底从小不知,又占了兄妹的名头。”
“兄妹怎么了?又不是一个爹娘!”,豆子不以为然:“我知道小爷,他在王爷跟前长大,从来不是拘死理的人。偏你们娘们多心思,想着这个,又怕那个!小爷在京里差点就掉脑袋了,出了京差事也难当,今日满堂的人都吃人的样子,哪还有那么多心思寻思你们娘们那点事情!”
瑛娘听了又叹气,沉默了好一会才迟疑问道:“你说……小爷……若是知道了会怎么样?”
豆子挥挥手,有些儿满不在乎:“我知道他,也不会怎么样,他敢扭捏,我揍他一顿保管好了。”
瑛娘又笑开,嗔道:“豆子哥就会耍横!我可不许你打我弟弟!”
豆子双手一抱:“我不耍横的,你肯老实跟着我?”
瑛娘脸红:“没见过你这死乞白赖的!”
……
蕴月一路走出草庐,心里的气怎么也没办法歇下来。这几日他细细的想了在武夷山上的经历,越发觉得古怪,那位江先生无论如何也不是寻常人,但他给他的感觉又非常的奇妙,以至于让他根本无从厘清。还有那段采茶歌,天地良心,他敢确定一定是阿繁唱的。可他怎么也想不出来为什么阿繁要躲着他。
那种如影随形,偏生摸不到捉不住的感觉让蕴月再也无法平静。
左右无人,蕴月一路扯了根柳枝,拿在手里拼命的左右抽打。
长那么大,他就没试过这么烦躁。他知道他是个孤儿,他也清楚的知道他老爹有自己的孩子。虽然老爹极疼爱他,疼爱到让他觉得超出了他能理解的范围,可是他仍觉得自己鸠占鹊巢。占去的东西,迟早都是要还回去的,他知情识趣,不敢贪多。因此,他早已经习惯看着别人的眼色,揣测着别人的心思过日子,他自己的念头,其实他自己从来不看的十分重。
诸如,他从来不敢轻易在他老爹跟前多问一句自己的身世,他也从来不会认真违背他老爹的意愿……
可下了江南后,一切都似乎变了,李玉华、林澈对他的重视,瑛娘一路的有意相引,豆子话里话外的隐瞒,乃至于阿繁故意的回避,似乎都围绕着他。他实在想不出他身上还有什么值得这些人这样小心翼翼,他是想不出,甚至有些不敢深想……
西湖径自妩媚,白鹭纵身掠水,又翩然穿过杨柳。初来时候的小荷尖尖,如今已然是荷叶田田。
蕴月回神,发现手中的柳枝被他甩的只剩光棍,自己一身的汗,心里火气消了些,剩下的更多是无力。
他觉得无趣,便要往回走。
“哈哈!”两声长笑突兀而起,蕴月惊讶,转身看去。
李青鹤峨冠博带,一身浅灰色夏袍,摇着一把蒲扇,倒是轻松惬意,身旁一位年长公子,那眉目……
蕴月愣住了,脱口而出:“江先生?!”
“哦!”,李青鹤看了那位年长公子一眼,又笑开:“哈!有趣!”,说罢走到蕴月面前:“小月!怎么连官袍也未除的就跑出来了?”
蕴月顾不上李青鹤,眼睛紧紧盯着那位公子,他……长得极像山间遇到的江先生,一样的国字脸、卧蚕眉,连身上的气息都一个模子浇筑出来似的。
没由来,蕴月心中又涌起一股亲近他的念头,他快走两步,拱手道:“这位公子……你姓江?江……旷山……”
那位公子款款一笑,有宽和又有清淡:“蕴月……”,说着携了蕴月的手,细细看了蕴月的形容,才说道:“在下却非什么公子,不过寻常白丁之人。江迎华,表字旷山……”
江迎华……表字旷山!那答案呼之欲出……可他……顷刻间,蕴月五内似被人倒空了一般。
正于此时,湖面悠然又传来江南小调。
“采荷莲叶间,莲叶何田田……鱼戏莲叶间……”
“鱼戏莲叶东,鱼戏莲叶西……”
“鱼戏莲叶南,鱼戏莲叶北……”
……
歌声悠扬,娇憨里带着一抹愁绪。
莲动下渔舟,荷叶间一叶扁舟穿出,船头一位黄衣少女,皓腕晶莹,就着莲叶采莲蓬。
阿繁……
草庐里生的气通通都抛掷脑后,蕴月涉水循声奔去。
歌声婉转,久久不歇。内中欲弃不能,似有不肯放人归的悱恻缠绵。
湖水渐深,蕴月不管,盯着那叶扁舟,抬高双臂竭力迈步。水至胸口,蕴月渐渐站立不稳,喘气困难,可他脑中没有停驻的念头。水渐没至颈项……水淹过了头顶……
荷叶的根茎水下林立,耳畔再也听不到声音,蕴月脑中一片空白,只觉得舒服。真清净……若他找不到阿繁……若他还要面对他连想都不敢想的事……他宁愿一直这样清净下去……
忽然间,水面似波动,旋即,灵动的身影似鱼一般穿梭而来。
蕴月迷糊,只看见那身影一顿一跃,游龙般向他掠来,带的纱衣在水里舒缓飘荡……
未几,蕴月突感压迫减轻,一张口,一口水便喷了出去。他咳嗽连连,话也说不出,却知道要紧紧揪着那满手的纱衣……
☆、渔舟莲动
身后哗啦啦的水声;仿佛还有些说话声;但蕴月听不见。
他只看见他狠狠抓着的,就是阿繁!
他的阿繁!
阿繁挣扎,蕴月硬扯着。
“你既不愿见我,何必捞我出来!小爷真觉得下面清净!”
阿繁抿嘴;流了眼泪;却狠狠的扯着那片衣裳。“哗”一声;衣裳撕碎了,阿繁转身便跑。
“阿繁!”;蕴月紧跟两步,却始终不及阿繁灵动,追不上;只得大吼一声。
阿繁闻得此声撕心裂肺,蓦然回头,葡萄般的大眼不复当日的清澈无忧。她软软道:“小贼!”
一声小贼,恰如初见。
蕴月却分明听到里面的绝望。
阿繁咬着牙:“你……你问过自己的身世么?”
蕴月结舌。
阿繁笑开,有些凄楚:“若你知道了,还愿意找我,你自然总能找到。”
阿繁说罢,扭身一纵,便如凫鸟潜水,消失于万顷清波。
蕴月微张着嘴,大口喘气,阿繁说什么?他的身世?他不是孤儿么?还能有什么身世?
后面李青鹤、江迎华看见蕴月越走越远,突然没了头不见了踪影,也是大吃一惊,连忙奔来。
待到了跟前,蕴月又已经被阿繁救起。李青鹤心焦,拉着蕴月的臂膀,张口就教训:“你不懂水性,你不知道?!”,说着半拉半扯的带回岸边。
蕴月丧气,任由李青鹤拉着,直到岸边,他突然扯住江迎华:“你是江先生的儿子!也是阿繁的哥哥!可与我什么相干?阿繁说我的身世,她既知道,你必也知道!”
迎华顺着蕴月的手携着蕴月:“小月,虽是夏日,也易着凉,咱们回草庐再说。”
蕴月生气:“你不说么!那好!永远也别说!小爷就是孤儿,我没有娘,只有蕴月园里的爹爹!”,说罢,甩手走人。
身后幽幽叹气,李青鹤上来拉着他,笑嘻嘻道:“哎呀!小月,你没有娘,难不成是石头缝里蹦出来的?那么大个人了,又在官场里打滚的,生着小顽童的气,怪不得阿繁也丢下你~”
蕴月气结,转头看见李青鹤痞气十足,又笑的没事人似的,火气腾的一下冒起来,便要甩开李青鹤。
但李青鹤有功夫,一下子捏住蕴月,倒让他动弹不得。
李青鹤仍旧笑嘻嘻的说:“小娃娃就是小娃娃,多大不了的事,不过就是小情人逗两句嘴!就钻在水底不出来,没的丢人。”
后面迎华上来,握了握李青鹤:“小舅舅……”
李青鹤放了手,迎华便把蕴月扶着,温淡的宽慰:“小月,你别着急生气,阿繁有自己的思量,不是抛下你,却是担忧你罢了。你且回去,不过月余,自然水落石出!”
蕴月一甩手,直接走人!
后面李青鹤江迎华湿着衣裳,相视苦笑。
迎华摇摇头:“难怪娘无论如何也要让瑛娘陪着他走那么一个大圈,如若不然,他只怕扛不住。”
李青鹤左顾右盼,找到了方才着急甩在地上的蒲扇,走过去捡了起来,又甩了两甩:“亏得是蒲扇,不然又毁了。”
迎华看着青鹤的动作,笑着摇头,却没接青鹤的话。
青鹤抬抬眉,悠然说道:“你们两兄弟,一个像足姐夫,一个像姐姐。既像,姐姐自然知道如何收拾那臭小子。豆子早就说了,他要是敢不认,非揍到他认,话说,你准备了金疮药没有哇?”
迎华笑开:“我也该启程了……”
“去吧。”,李青鹤甩干了蒲扇的水,打发了江迎华,自己又站了一会,便乘着暮色归去……
……
蕴月走回到草庐时已经渐渐冷静下来。
那位他极熟悉的江先生就是阿繁的阿爹吧?山间时他问过,江先生并未否认。那江迎华就是江旷山,是李青鹤手下的钱银总管,也就是阿繁的迎华哥哥?可这事还与他身世有关?
蕴月想到此处,忽然就记起那会在屋檐上,阿繁曾提及她阿爹阿娘丢了一个儿子在外头,难道……
蕴月头疼脑热,浑身冰冷,木然瘫坐在草庐前。
也不知过了多久,豆子打着灯笼出来,看见蕴月这样子,吓了一跳,连忙甩了灯笼在他身边坐下:“小爷怎么了?”
蕴月转头看着豆子,呆呆道:“我想回京……”
豆子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什么?回京?你到底怎么了?”
“没人跟我说过我有爹娘,我从未想过……老爹不是我爹,我没有爹娘,他们抛了我,我就没有了,我只有老爹……”,蕴月说到这儿,把头深深的埋在双腿间,闷闷的声音道:“我没想过,小时候老爹逼我学武,师傅天天拿书砸我,我不乐意,那时还恨他们。后来知道我原也不是他们生养的,我就知道了,我原是没人要的,也不该求那么多……可我从未想过我也有爹娘……”
豆子听了默然……他到蕴月身边的时候,蕴月已然十岁。蕴月园里绿衣阿姆固然疼爱蕴月,却也常常大吼大叫;萧老头爱蕴月,也有点儿恨铁不成钢的严厉;王爷也会举着蕴月满园的玩耍,但常常看着蕴月就像看着姐姐……他虽说不出缘故,但他知道,十岁以前的蕴月虽然锦衣玉食,得尽王爷宠爱,但却心里谈不上痛快开心,甚至于学会了在长辈面前遮遮掩掩。
这种日子,豆子从未过过,只觉得不是滋味。或许是因为那双眼睛太相似,或许是因为园子里曾经住过他姐姐,豆子从此后义无反顾的陪着蕴月。自此,蕴月在豆子那里得到的轻松惬意,是蕴月人生里不曾奢望得到的。
到了今日,豆子似乎懂了,也似乎没全懂,但他却不敢评论小爷此刻的心情。他见蕴月满身狼狈,只觉得眼眶酸溜溜的难受,无计可施,只得把蕴月打晕了扛回草庐……
当蕴月再次醒来的时候,看着头顶的帐子,他觉得才发生过的事情像一场光怪陆离的梦。豆子陪在一旁发呆,沉默了半日后,豆子忍不住蹦了一句:“我不懂说话,小爷你别胡斯乱想,自然有你知道的一日,我总陪着你便是。”
蕴月叹了口气,正要说话,那边王云随又进来了:“大人可醒了?今日一早贺一帆大人就送了拜帖来,另外还有一位慕容冽先生也送了拜帖,都等着大人回复呢。”
蕴月无奈,只得压下满腹心事,又到了书房处置。
贺一帆有没有老实,他顾不上,反正那日话说到那份上,他江蕴月也不只是吓吓人而已。文氏谋逆,天大的好借口,短期之内,皇帝只怕都要好好利用,以彻底肃清朝堂吏治,引导日后朝政方向。贺一帆自己纠察户籍,是给皇帝顺着捋毛的最好途径。但若贺一帆不识相,他江蕴月就是想送人情,也送不出去。
不过这一次贺一帆送的拜帖,却不是什么公事。他名义上的外祖林泓一经皇帝赦免,天下的士子文人就开始轰动。杭州府原本文人荟萃,加之与林泓极有渊源,怎能落于人后。贺一帆早已经联络了杭州府上有名的骚客,有心想要在林泓路过杭州时好好会一会林泓。如此盛事,又怎么少得了江蕴月?
这事……太皇太后国孝期间,岂能饮宴?蕴月摇头,觉得文人墨客们行事到底张扬了些。但转念一想,蕴月便开始明白,这些人中,有确实只想朝圣领袖的,必然也会有抱着巴结林泓、求皇帝侧目的。一想到这儿,蕴月便觉得仕子们未免想当然,因此将贺一帆的拜帖放在一侧,只吩咐王云随代他回复。
另外一份拜帖却是慕容冽的。随拜帖一起来的,还有慕容冽亲手写的一份书表。蕴月展开一看,恭整小楷十行,缀以题目:《十事要说》。
蕴月细阅一遍,心中叹服,便递给王云随:“先生,你看。”
王云随接过阅读,阅读越激动,而后又一面高声朗读一面高声叫好:“大人!神人啊!神人啊!切中时弊,施以针砭,可谓有理有据,有法有度!何方高人啊?!”
蕴月笑笑:“本官辟举此人上朝,先生以为如何?”
王云随一愕,击掌称妙!
蕴月便从笔架上取了湖笔,那王云随见状立即就添水磨墨。
未几,上呈皇帝的书表写就。
而后蕴月又提笔陆续的写了几封信,分别带给他老爹,以及御史台、户部,简略说了近日事故。
送走信差后,蕴月一无所事。
可能时间真的会抹平嶙峋的棱角,可能西湖的暖风熏得人醉,蕴月平静度日之余,渐渐稳住了心情。
前后衔接,蕴月虽然抗拒深想,却隐隐的接受了自己生身父母可能在世的事实。但他有些鸵鸟,若无人来探究这件事,他也乐得安于现状。
豆子瑛娘两人见他稳了下来,都暗地里长舒一口气,不免鼓动他和王云随出门游玩。
有时候蕴月心情略好些,又碰着好天气,也会同王云随走走杭州附近的名刹古迹,倒也长了些见识。
日子过得有些单调,蕴月又刻意压着自己不去思念任何人,如此不觉间时间便滑进了六月。
盛夏来临之后,蕴月单调的日子开始被打破。
杭州城渐渐炽热,一为林泓一路北上,已经进了杭州府辖区;二为杭州知州贺一帆突然下了命令,要清理累积多年的逃逸户籍;三为杭州府议论纷纷,谈论的是慕容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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