雅她一身白衣胜雪,腰带裙摆领口处红梅点点,是长姐所爱模样!昔日在家中时,长姐就常爱这种素净打扮,如今……虽说相仿装束,可是沈世雅着上却几乎不见长姐那般羸弱无依的模样,纵使身在曹营她也镇定自若。只是……再不复甜水胡同里那般自在无拘的神态了。想想她曾经说的话,上官亨心里颇不是滋味。看着地上磨得油亮的花青砖:“接下来怎么办?”
凉国公府如此急切的把她弄到手,肯定是有用意的。秦平沆为什么会身受重伤?又为什么不在京中呆着独自奔回西凉来?东京肯定出事了。从秦家老二今天的言谈来看,秦家看来是真有拥兵自立,逐鹿乱世的想法的。介时,他们会怎么利用世雅?想想如今田地,上官亨自嘲一笑:“早知如此,当初就该把你送到江南去。”起码在叶锦天的护持下,绝对不会有人敢如此待她。“世雅,告诉我,你后悔过吗?”
后悔?
岑染看向上官亨,眉头逐渐皱起来了。
秦家的晚宴依然设在圆方厅,所宴成员除了白日成员外,便多了几名孩童。
虽说是上官亨的姻亲之家,可论起熟稔来反而是沈世雅更盛,逐一指点哪个是哪家的,谁生的什么时候生的……诸如此类,听得上官亨又兴奋又发冷,看着场中舞姬起乐时分,垂耳问道:“有几个人?”怪道这人一路不急不燥的,原来景帝派在凉国公府的眼线竟然到如此地步。心中刚坦,却不想沈世雅居然回答:“我不知道。”
嗯?
上官亨侧目,岑染微笑,执起一只装着蜜水的铜爵,半挡檀口才是轻说:“事实上,我当初只负责东京城内暗卫事宜。”顿了顿又讲:“比如说你家厨娘卫氏便是我的手下。”
卫氏在上官家服务十几年,阿谀谄媚奉上迎下无所不知,特别是各色辛秘,恐怕上官亨都不如沈世雅知道的多。浅啜了一口蜜水,是水梨味的。“听卫氏上报,说你比较喜欢通房柔儿姑娘,刚入你房中的时候每晚都备热水。三个月后你娘怕你专宠过盛,又添了一个叫情儿的给你,可你还是喜欢那个多些。甚至在婚前就许下,半年后扶她上位当姨娘。对也不对?”
所以当初上官亨在提及不会偏太多时,沈世雅才一点也不意外?
可是……上官亨的脸色渐渐冷下,思及这段日子的甜思,突然觉得事情十分搞笑。自己仿佛成了一个小丑,露在沈世雅面前所谓喜爱,在她眼里也许根本可笑之极。
“相较之下沉香就比你强多了。他屋子里只有一个,而且三个月五个月想起来才要一次水。后来叶夫人以为儿子不喜欢,就便了另一种品味的进去,可沉香却压根不理。两个月后送了人,是个丝户,虽说是当妾,但待遇颇不错。至于原来那个,在离京前三月,借了一个过错,打发嫁给了他家香料铺子的主司。”
那件事,上官亨也听说了。沉香离京时只带了祖母母亲还有各人身边妈妈一个,余等全部留京。昭帝登基后,此等叛家眷不是被罚入苦役局,就是再度倒卖。只有那主司因为技业专攻,被保了下来。连带他女人也得以保全。原以为那小丫头命运不错,却不料竟然不是天意而是人为。只是她这么说是什么意思?
“至于韩士林家就更有趣了,据可靠消息,原来的正房夫人后来曾经有孕过一次,却因为韩士林幼时无意冲撞而落胎。事后韩士林身边乳母一切全部被打死,本来其生母姨娘亦要做罚的,却因为夫人经此不能再生而作罢。韩家妹妹为什么从不在京城出现?外界只说她被记成嫡女,大概没人知道,韩夫人用铁烙毁了她的模样,以至于无法见人吧?”这封信报是在参加完韩士林家婚宴后接到的。可笑在婚宴上,沈世雅还略有惭愧,是不是自己名声太著,导致人家姨娘连亲生儿子婚事都不敢出来见人?却不想……
“你!”上官亨算是和韩士林相处颇多的了,却不曾想到韩家居然还有这种事。怪不得韩士林与沉香那样交好,却一直不敢入东宫侍奉。这种事一旦曝光,其母肯定不容于沈世雅之手。而韩士林之妹居然被韩夫人铁烙毁容?
“那韩大人嗯?”他那个所谓的一家之主是干什么吃的?姨娘犯上作乱,冲撞主母身孕。嫡母毁庶女模样,他那个男人是干什么用的?想韩家一派严谨门风,为何会有这种事?上官亨素以为一帮友人中,只有自家和叶锦昭家不象话,却不想……
“他能如何?韩士林已经懂事,他就算再容不得其母,也不能生杀吧?所以韩夫人毁了庶女模样,他一句话也没有说。”
怎么会是这种局面?
上官亨心中难受,接过一盏酒来,一饮而尽。可……饮完却又思及刚才心想,这与她‘逗弄’自己有关吗?
当然有关!
岑染有些苦笑,拿了一只果子在手玩耍:“上官,许多事并不是象你想象中的那样。你为何不问,景帝为何把京中暗务交我?”
一瞬间,上官亨顿时明白了。其实以前上官亨就有些奇怪,景帝为何明知道那兄妹两个并不邪思,却不加以阻止,甚至还放了两个御女在太子身边?就不怕把沈世雅最后一点念想掐断?可现在看来……沈世雅渐渐大了,总会生下情愫,对象不过她以前熟识几人。所以景帝让她管了这些事,试问有哪个未婚女子在知晓夫家有这许多暗事,良人枕边如何红浪等待事宜后,还会喜欢托付?不能不会喜欢他人,自然太子是最好的人选。
“那、那两个……”太子有动过吗?才问完,上官亨就觉得这问题有些傻。当时的太子殿下对妹妹根本没有想法,为了断根自然会那样做。可后来……太子变了!
“世雅,其实你……那根本不能算是什么。你想找一个不一样的……”上官亨很想解释一下所谓通房的含义。可才要解释就突然想起了昭帝。他可是一个通房没要的,身为皇族自然不可能去花街柳巷里。难不成沈世雅就是因为这个对昭帝有了好感?可……这次上官亨没有再问,心里就有了答案。为什么叶锦昭不曾召御女侍寝的事会传到外头来?这等私事,以昭帝的脾气肯定是管得极严的,可依然传出来了。只能说是郁王授意。郁王为什么要这么做?还不就是打量着要拿沈世雅和太子的私事,再加上叶锦昭所谓的‘喜欢’‘真情’做文章。抵毁太子名誉,从而让昭帝更清白的上位?
一时心冷手腻,冷汗涟涟。再次看向沈世雅时,从其眼中看到了悲哀。
“上官,我和他们两个的事根本不在乎我喜不喜欢他们。而在于我们三个都是被拿捏之人,做不得自己半分主意。”
是!后来,岑染也想过了,是不是可以只告诉叶锦天一个,她不是沈世雅。可事情上没有不透风的墙,总会让景帝知道。景帝待沈世雅特殊,不过是因为她是心上人的女儿,为了弥补昔日遗憾。可一旦这条底线不成立,那么纵使在乾坤丹,沈世雅的将来也依然会惨到不能目睹。而叶锦天根本无力对抗父皇手段。
至于叶锦昭就更不必提了!
“你当这次木茵母子前来,是为了什么?”难不成你以为没有什么人在后暗示鼓动,木茵之父敢让女儿出头?
“是郁王!他不满意锦昭把我放走。可他也不想和儿子闹翻。”
“所以就使了木茵母子出头?”接下来的事不用沈世雅说,上官亨也明白了。木茵母子出现,引出沈世雅无人所困却依然留在花溪不回的怪事。然后昭帝为什么派上官亨来花溪?为什么沈世雅会住在县衙?如果自己不要木茵母子,肯定会有一番大闹。再然后,不管沈世雅和自己有没有奸情……南朝的太子妃位肯定保不住。如果再传出她和昭帝旧事,便是连回都回不得了。
“所以,你是既不能回,不愿回,也回不得了。对不对?”
上官亨觉得身上有些冷。可却是真正的事实。
“那我嗯?我在你眼里算是什么?”一个因为喜欢你,却由于你知道的私德,永远不可能接受的……
“真友!上官,你是看到我本性却仍然能接受,不因为我是太子妃或者初远夫人而愿意与我结交相处的,真正的朋友。”
70、可怜
70、可怜
当天晚上,上官亨没有睡着。
反反复复的想着这件事,越想越觉得心惊。景帝虽然钟爱叶锦天这个儿子,却对沈世雅的态度过于残忍。他既害了沈夫人一生,如今又逼着沈世雅去喜欢太子。甚至不惜让沈世雅看清周遭一切可能青年才俊的家乱风流之态!而唯一一个算是看得过眼,符合沈世雅心中期想的叶锦昭,偏偏身后站着一个更加让人无法容忍的郁王。初元夫人,是郁王的主意吧。他不同意沈世雅为后,只允许昭帝聘其为夫人,而且不得真姓真名。昭帝不忍,放了沈世雅,却已经让她不能再回江南了。郁王随时随地有可能抖出旧帐来,让她在江南身败名裂!所以她宁可让‘闲人’看到她与自己有私情吗?
‘上官,许多事不是你看到的那个样子!’
是啊!在今天以前,上官亨一直以为沈世雅的日子过得算是不错了。太子宠她怜她,昭帝对其颇有情意,定南侯一家与她十分亲密,更有贺世静宁可惹怒兵勇,也想把她带回来。可是……谁会想到,事实居然会是这样的一个局面嗯?
而如今,她落到了凉国公府秦家人的手里。秦家人看样子与华昭朝准备翻脸了,拿沈世雅在手,他们会向盛华谈怎样的条件?而一旦景帝不允,那她将何去何从?
在凉国公府的日子论起来其实不算难过。
每日里,两个人大门不出二门不迈,沈世雅是本书就能拿到手里看,而上官亨则因为心浮气燥练笔不断。
当然,偶尔两个人还是会有聊天的时候。
比方说:
有一日,沈世雅打趣上官亨的字不如沉香,惹得上官亨撇了好半天嘴后,才是不甘不愿的问道:“是不是在你眼里,我哪里都比不上沉香?”那天说私德上比不得沉香,现在……沉香公子的字全盛华都出名,上官亨当然比不了。
岑染发笑,没有回答这个问题,而是给自己和上官亨共斟了一盏茶后,笑着压低声量说:“太子哥曾经想让沉香娶我,还让大表哥去和他提亲。”
啊?
上官亨顿时楞住,隔了一会儿才问:“后来嗯?”沉香肯定没答应是真的,那家伙一向聪明,不可能淌这趟浑水。上官亨比较好奇的是沉香用什么理由打发的?要知道沈世雅在太子心中地位特殊,你说重了也不行,说轻了还不行。以太子后来对沉香的日益倚重,那个理由肯定十分强大。
岑染很不想回忆那个理由,可事实就是事实:“他说沈世雅当不得好妻子,他也管不住我。却愿以君子相交!”那只狐狸,看这话说得又中肯又‘真实’而且还表示他十分无力委屈。什么叫管不住沈世雅?向太子示弱?还是侧面给太子哥提点?那只狐狸啊!最后还不忘给沈世雅加顶高帽子,以备日后无忧。
君子相交吗?
上官亨回想一下沉香与沈世雅之间,总是颔首为礼的模样,倒确实有晋士遗风!
只可惜:“不知道他这会子娶亲没有?”一眨两年过去,沉香也……他是四月的生日,马上就二十整了。该娶亲了吧?真不知他会娶个什么样的?扭头看沈世雅,想知道些内部消息。而沈世雅也果真不负所望,在书板上用清水蘸笔写下让上官亨目瞪口呆内容:“申世媛!”
“申世媛不是失踪了吗?”听说她本来和贺世静一道是被打入苦役局的,却在几天后突然不见了踪影。而后便传出了申世一族被诛满门的圣谕!这样的她……与沉香……?上官亨想不明白。
岑染原先也不明白的,却在离京前两月在借月处看到一则消息后,惊得找到了沉香。把纸约拍过去,沉香看后脸上虽有恼红,可还是承认了。
“不错!我是要了她了,她自己同意如此。”
“沉香!”沈世雅当时急得险些跳起来,几乎要拎住叶世沉的脖子好好揍他一顿。
却不想一向云淡风轻的沉香公子几乎苦笑出来,回问沈世雅:“不这样又如何?是她自己找上门来的。她再也受不了申镜离的逼迫了,连她母亲也不占在她这边,她膝下幼弟又素与她不亲厚,姨娘总给她们母女下绊子。世雅,其实她的日子很不好过。她一点也不想嫁给太子,她只想和我在一起。而我也……世雅,我祖母母亲如何,你家长嫂难道没有与你说过吗?”自恃身份高傲怪僻,是左筝给那两位叶夫人的评定。为此左筝甚至大幸沉香公子不想娶世雅。反之一想,沉香对于其祖母母亲的品德想必也十分了解了。否则他不会那样不亲近那个通房,不会不要母亲后来送来的那个,更不会……
“我答应她,我等她到二十五岁。如果在那之前,她可以立下功勋,那么我会向太子殿下请求,娶她为妻。”说这话时,叶世沉表情不再微痛,而是一派气定。虽然并不神闲,虽然有几分忧虑,但话语中隐隐露出的欢快还是让岑染发觉了。松下手指,仔细问他:“你喜欢她?还是因为她喜欢你?”
“沉香怎么回答的?”上官亨有些心紧,下笔如簇。
岑染停了停后,在石板上终是写下:“为夫者,若不能护佑妻小,何其懦矣。沉香虽负盛名,却不敢不孝。但却也知世间女子厌恶如厮婆母,是故从来不敢动意。可世媛不同!以前只当她与我一样唯诺孝父,可如今她却暗投景帝麾下。愿去北蒙探查清颜下落!以此为功,求景帝同意她与我婚事。沉香何其幸甚,愿以七年之期,改祖母母亲习性。盼他日重逢,可共欢喜。”
尺余大的石板,原是稚儿取乐之用。此时此地,却用来无声交书。屋中却看不见人影,可屋外耳目重重。尽皆练家高手,想必屋中沈世雅与上官亨话声再小,也可听闻。既如此,不如以清水为墨,写于石板之上,无声无息,无迹无踪。
一如酒宴那日,歌舞升平间,沈世雅不避嫌疑的与上官亨几乎贴耳低语,以酒爵挡唇,使外人无可辩驳一样。
看着渐渐干去,空无一字的石板,上官亨心中渐渐明了:“世雅,你与我说这些,究竟何意?”
岑染起身,活动一下久坐麻木的双脚,在地上走来走去,法子一如在辫本寺的旧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