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喝了药,又吃了一小块月饼,左右无事,便将屋内的烛灯全都点起来,照得通透明亮。然后将御赐的笔墨纸砚拿出来。上次康熙教她满文,让她下去闲了就练练,便赐了她这些东西。
先将羊毛毡垫铺在窗前的案上,然后在上面铺上宣纸。在端砚里注入少量清水,取了一块徽墨研着。
研好了墨,选了一支长锋中号的羊毫,照着字帖,先把康熙规定的一张满文的任务完成了,这样可以随时应付他的检查。然后略略思考了一下,想起从前练得最多的就是欧体和王字,便随手写起来,落笔却是一篇《兰亭序》。
“永和九年,岁在癸丑,暮春之初,会于会稽山阴之兰亭……”
一篇练完,她放下笔,揉了揉有点发酸的手腕,看着纸上的字不禁皱眉:“……退步了……”
“朕看挺好的。”身后一个声音道。
“啊……”寤生吓得惊叫,笔也扔了。反应到身后是谁,“哗!”的一下将案上的宣纸揉起来,转过身藏到背后。整个动作倒是迅速无比,完全是出自本能一般。
“皇上……”她惊魂甫定地望着面前的帝王,眸中一片仓惶。这个人此刻不是应该在乾清宫家宴上么,怎么会悄无声息地到这里来了?!还有她怎么连门也忘了在里面插上?!
康熙的脸上看不见任何表情,直直地盯着她,伸出手来:“给朕。”
寤生背后的手死死地抓着那个纸团,心中举棋不定,直觉告诉自己今天完蛋了,脸色一阵青一阵白。
“给朕。朕不想重复第二遍。”
她心里明白,一交出去,自己就死定了;可是不交出去,自己还是死定了。总之今天难逃此劫。手指颤动了一下,她咬咬唇,迟疑了片刻,才及不情愿地将纸团递给面前的人。
康熙展开宣纸,一边看一边自言自语:“唔,练得还是冯承素的王字摹本……那日朕教你练字时你连笔都不会握,才过几日就能写得这样一手好字,进步还真是神速啊!”康熙慢慢走到她的近前,微眯了眼看着她。
如此近的距离吓得寤生紧紧抵在桌案,完全想不到该如何辩解,只能咬着唇低下头,身体微微颤抖起来。
“今儿的药都喝了吗?”
“……喝了。”
“按时吃饭没有?”
“……有的。”
“月饼吃了吗?”
“……吃了。”
“想家吗?”手轻轻抚上她的发。
想。她默默点头。
片刻,她听见一声轻叹,随即就被拥入了一个温暖的怀抱里,头顶响起低柔的声音:“朕早知道你瞒了朕很多事。比如那日朕教你写字,你装作连握笔都不会。可是你握住笔的时候眼中完全没有接触新事物时会有的怯阵、讶异或新奇,你的眼里是一汪平静无波的湖水,仿佛是早已习惯的事,所以才会如此坦然;还有那日你对朕说不过是认得几个字,看《庄子》也只是在温习汉字,但是你的眼中却明显写着惊慌,明显在告诉朕,你在说谎……唔,还有很多,朕就不说了,更何况你的家里朕早就派人查过,什么都一清二楚。朕姑且相信你的那些知识都是小时候由一个游学的高人暗中相授,尽管朕知道你在骗朕。但朕不想因为这些无足轻重的隐瞒怪罪你,朕不是那种不讲道理的皇帝。”
寤生原本还无比紧张,听到康熙后来的话才渐渐放松,紧张的心绪也终于褪去。不禁抬头,傻傻地问:“皇上都是那么厉害吗?”
“呵……”康熙轻笑出声,“丫头,一个人的表情会说谎,但是他的眼睛却说不了谎。要知道这个人有没有骗你,就要透过他眼中层层迷雾直抵眼底,才能洞悉他的真正想法。”
寤生不觉缩了缩脖子:天,这么厉害!
康熙笑着揉了揉她的头发:“傻丫头……唔,朕该走了,家宴还没完呢,朕是偷溜出来的。”拍了拍她的肩就往外走。
“呵呵……”寤生粲然一笑,露出整齐的皓齿。她送帝王一直出了角门,下了台阶,踌躇了一下,方笑着道:“谢谢皇上来看寤生,寤生……很高兴。”虽然神出鬼没的方式令她差点肝胆俱裂。
“是吗?”康熙眸光一闪,“那你是不是应该用实际行动来表示?”皓月将渺渺清辉洒在帝王轮廓分明的脸上,炫出一层淡蓝的光晕,令原本英挺非凡的面容增添了几分亲切柔和。
寤生一怔,满脸疑惑地望着他。
康熙扬唇而笑,低下头侧过脸颊。寤生愣了愣,才反应过来,咬咬唇,想着这样应该也没什么关系吧,小时候也这样亲过爸爸。
于是走过去,扶着康熙的胳膊踮起脚吻上了康熙的面颊,刚要退开,被康熙一下子拉进怀里。“唔,朕是不是也应该这样才算公平?”于是低头亲了亲她的面颊,才放开她。
帝王的眸中漾出月华一般清透的光彩,唇边噙着温润的淡笑:“朕走了,不用送了,进屋去吧。”
寤生望着康熙如玉山倾倒的绥绥背影渐渐淹没在明灭的光影之中,心中安然,又似乎有什么暖暖流动,驱赶了秋夜的寒意。独自立了许久,她轻呼出一口浊气,转身回房。
“寤生,寤生,”刚要进角门就听见唤声,她转过头,见是十七跑了过来。“寤生,你看到四哥去哪儿了?”
寤生一愣:“四爷?”随即摇头,“寤生好几天都没见过他了。”
“咦?我刚才明明远远看见他在这边的啊!”十七苦恼地挠挠头,“难道是我看错了?不可能啊!我找四哥有点事儿呢,看来只好等明天了……”
刚才……寤生皱了皱眉,心里隐隐觉得有什么不妥,不禁问道:“十七爷,你刚才远远看见他站在哪儿?”
十七伸手指了指内右门的方向:“就在那边,拐角那里,”又指了指相反的方向,“我从那边角门过来,正好能远远看到四哥……”
寤生左右望了望,想起康熙是从月华门进去,十七或许错过也在情理之中,再按照他指的方向,不可能是把康熙误当成四爷了。
“唉……我去尚书房那边瞧瞧,兴许能找到四哥。寤生,我走了!”说着一溜烟跑掉了。
心中有些不安,可究竟因为何事不安又无法明白,她想起那日在清音阁中的情景,几日来一直萦绕于心挥之不去,似乎此刻,只有看到那个人才会安心。她攥了攥拳,凭着直觉转身往园子里去。
找了好半天,终于发现那个熟悉的身影独自坐在万春亭外的汉白玉石阶上。
她站在不远处的树下,张了张嘴,却说不出话。她连自己为什么要来找他都不知道,又怎么能知道自己见了他说什么?
那人静静地坐在那里,如同峭壁上一棵雪松,挺拔苍凉,孤傲的立在无垠的天穹之下,隐隐散发出令人只能仰望的王者之气。
多年之后回想起来,她才恍然觉悟:那个皓月下一袭玄衣的身影,宛若巍峩障壁,挡的她一生茫茫然望断无寻处。
胤禛转过头,就见她站在桂树下怔怔望过来,眸中的光芒模糊难辨。他不觉抬手捂住胸口,那里原本躁动的心此刻竟奇迹般的平和下来。
寤生迟疑半晌,慢慢走过去。
“四爷……你怎么在这里?”
胤禛浅浅勾唇:“赏月。”
寤生闻言抬头看了看,正好看见一轮玉盘当空,于是便没了话。
“过来跟我一起赏月。”
“哦。”她有点尴尬地挠挠头,走过去在他身旁坐下。
胤禛见她穿得单薄,皱了皱眉,伸手将她揽进怀里:“这样会暖和一点。”
寤生心中轻动,没有挣扎,顺从地倚在他的胸前,心里竟比刚才了宁和了许多。他的身上是她已经熟悉的淡淡的清香,似乎还带了点檀香的味道,很好闻,很温暖。
胤禛闭着眼,下巴轻轻搁在她的头顶,将她揽紧了些。柔声道:“身上好些了吗?”
寤生点头:“嗯,好多了。……四爷,”她轻轻离开他的怀抱,坐直身看着他,双眸在月光下跳动着盈盈的光彩,“你为什么要对寤生这么好?总是帮着寤生?还这么关心寤生。”如果不问清楚,总是不能安心的。
胤禛微怔,随即微眯了眼:“怎么?不想欠我的人情,所以要问清楚么?”
是这样吗?寤生默默垂下睑,在心中自问。从前她最不想欠的就是他的人情,最不想与他这种人有什么交集。可是现在呢?他为她做了那么多,一点一点地软化着她的心。她就是这样一个人,只记得别人对她的好,然后千方百计想着偿还。可眼前这人不一样,欠他的人情,怕是早已还不清了。她之所以要问清楚,是不想让自己那么可怜地掉进他偶尔给予的那个温柔的陷阱里,最后却眼睁睁地看着他不屑一顾的离开。如果只是一时的新鲜感,如果只是心血来潮的玩弄,她想,现在的她,还是可以从那个陷阱里爬上来的吧。
看着她的沉默,胤禛的心渐渐沉入谷底,面上如月辉一般清冷:“我对谁好,还需要理由?就算你真想还我的人情,凭你,还得清么?你今儿来找我,就是要跟我说这些?那我就明明白白告诉你,省得你为了这么点事儿惶恐不安:我想对谁好就对谁好,想帮谁就帮谁,从来没什么理由。”
寤生手指微颤,慢慢低下头去。半晌,才努力笑了笑:“哦,寤生明白了。谢谢四爷一直以来的照顾……寤生就先告辞了。”说完站起身,对着他鞠了一躬,转身仓惶离去。
胤禛看着她的背影,只觉得心隐隐刺痛起来,低声自语:“笨蛋……你明白什么,你什么都不明白……”
第27章四爷发誓
寤生回到屋里,靠在门上闭眼吸了口气,唇边漫起一抹淡淡的苦笑。这样自己也可以死心了吧,原来到最后果然只是自己一厢情愿而已。这世上的事就是如此,现实总是轻易击碎妄想。人生来就是不平等的,有的人可以随意施舍给别人一点温暖,而有的人却要攥着这点温暖当做幸福。
幸好,还没有陷得有多深;幸好,一切还没有开始;幸好,心还不是特别痛。
她擦掉脸上的泪,努力不去想太多:她是寤生,足够坚强,没有什么能够随便将她击垮。
屋中烛灯摇曳,照亮了每一个角落。她见刚才研的墨还剩了不少,此刻既无睡意,便又铺了宣纸写字,诗词歌赋,只要能想到的全都写下来。书法是可以净化心灵的东西,也令她纷乱的心绪渐渐收敛,最后完全沉浸在那黑白分明的世界中去。再加之很久没有写字,这样也算过了瘾。
不知不觉,玉兔渐渐西移,乾清宫的家宴早都散了,靡靡弦乐之音也已听不见,耳边仅闻外间更漏空冷的滴答声。
地上扔了无数张写满字的纸,或笔力险峻,秀丽挺拔;或飘若游云,韵如流水。这时候,似乎从窗外很远的地方飘来一阵箫声,空悠缱绻,凄美婉转。她不禁停下笔,细细听来,更觉得这箫声似曾相识,仿佛何时在梦里也听到过。
她披了一件夹袍出了屋去,沿着箫声传出的方向找去,一直快到了南书房附近。今天中秋,这个时辰巡夜的侍卫已经到别处去了。她见有几个小太监捧着果盘酒盏走过,便上前问道:“几位公公,这是做什么去?”
领头的一位见是她,忙陪了笑脸道:“原来是寤生姐姐。刚刚十五爷、十六爷、十七爷,并几位公主聚在一起,要在千秋亭赏月吟诗呢,这不,奴才们刚从阿哥所准备了东西,忙着送去呢!”
寤生点点头:“几位辛苦了。”
“寤生姐姐说哪里话,姐姐在御前伺候,比我们要辛苦多了。姐姐这么晚是要上哪儿去?”
她抬眼远远望了望,才道:“你听见没有,哪里有箫声。”
那小太监缩了缩肩,强打起笑脸:“寤生姐姐您快别提了,我们几个也听见了,也不知是从哪里传来,大晚上渗得慌……嗯,大概是从东边儿传来的吧……姐姐快别管了,回去歇着吧,我们也要忙去了。”
寤生微微一笑:“去吧。”
等到那几位小公公走远,闻着那箫声似乎近了些,她迟疑了一下,终是抵不过心中的好奇继续寻去。
最后在偏僻无人的一处石阶上,她看见一袭白衣正在吹箫的太子。
感觉到有人在附近,箫声停住,太子睁开眼转过头,见是她,眸中闪过一抹讶异。寤生怔怔看着这个月色下俊美无俦却又清冷到骨子里去的男子,连行礼也忘了。
太子不再看她,低头继续吹箫,双眼轻轻阖着。寤生虽不懂萧,但也听出来这首曲子已经没有最初时听的那么凄绝,却在悠远之中融着丝丝愁绪,欲诉而不得诉,欲言而不得言;她细细品味,又能咀嚼出其中的深沉厚重,甚至还带了一丝苦味来。
一曲终了,周围陷入了一片寂静。半晌,太子淡淡地开口,似是在自言自语:“这是他最喜欢的曲子,叫《蒹葭》。”
“他?”
太子的唇边漫起一丝浅浅的笑容,只是在寤生看来,那笑容飘渺的仿佛随时会在这月色秋风中化去。他捂住胸口,轻轻地道:“我的清砚啊……”
清艳?太子的爱人么?“她死了么?”她没想到自己会脱口而出问这个问题。
太子抬眼望向不远处,眸中氤氲着迷蒙的水光:“……死了……他死了……是我眼睁睁看着他死去的……”
寤生顺着他的目光看向那棵桂树。那是棵不粗的桂树,大概刚刚栽下没有多少年,开着细小金黄的花,飘散出淡淡清爽的幽香。她心中一动:“这是你和她一起种下的么?”
太子依然淡淡的笑:“是那年我让他化装成小太监,悄悄将他带进宫来,我们一起亲手种下的。那时候他才十四岁……转眼就是五年了。而他离开我已经有三年了……”
“她是沈老板的姐姐吗?”
太子望向寤生,唇边的笑意越发显得迷离:“他是清墨的哥哥,大清墨一岁。”
“哥哥?”寤生惊讶地看着他,“……他是……哪个‘艳’?”
“砚墨的‘砚’。”太子的眸中闪着丝丝寒冷的光,“是不是很难想象?”
寤生默默摇头,心中只被悲凉填满。同性恋情在现代都是个边缘话题,更何况是在法律明确禁止的清朝?她能想到他们从相爱到分离的过程,甚至能够触碰到太子此刻的伤痛,尽管他一直在笑。大悲无泪,痛到极处,是连哭都哭不出来的。
“爱情跟性别无关,你爱的是他这个人,又不是他的性别。”
太子一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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