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竹扶着她坐起身,在她身后垫了软枕,又拿帕子为她掩了衣襟,这才从小笋手中接过药碗递给她。寤生将药汁一气喝尽,又接过淡茶漱了口,吃了一块蜜饯,才觉得口中的苦味儿稍微淡了些。
“主子,四爷守了主子好久才走,还吩咐奴才们等主子醒了让人去他书房告诉他一声。”小笋端来粥膳,一边拿着羹匙喂她,一边笑着道,“小笋在这府上这么些年,还从没见过爷对哪位主子如此上心过呢。”
寤生默然吃了半碗粥,就不用了。身上实在疲惫,便又懒懒地在软榻上倚着,有些出神地看着屋中的某处,也不知在想些什么。
“主子,爷来了。”小竹过来在她耳边轻声道,这才令她回过神来。
抬眸间胤禛就已经进来了,仍然在榻边坐下,“我听丫鬟说你前几日夜里都睡不安稳,这一觉也算睡足了。”
寤生直直地看着他:“你怎么又来了?”
胤禛握了握她的手,微微笑着:“刚处理完公务,听说你醒了,就过来瞧瞧。”
这会儿小笋正端了茶来,寤生见了,把脸一沉:“四爷自有地儿喝茶去,哪里喝得惯咱们的茶,端回去。”小笋愣住,看看胤禛,再看看寤生,端着托盘进退两难。寤生秀眉蹙起:“还愣着做什么?端回去。”
胤禛叹了口气,自己从托盘上端过茶碗,“你跟她生什么气?”又转头对屋里的两个丫头道,“都下去吧。”那两个丫头心照不宣地对视了一眼,暗自吐了吐舌头,忍着笑低头退出了屋去。
胤禛抿了一口茶,满意地颔首:“不错,让我想起了从前你亲手为我泡的茶,清香馥郁,苦中有甜。”
寤生瞪了他一眼,扭过头并不看他。
胤禛不知怎的心中升起一丝欢喜来,放下茶碗,往前移了移,掩饰着咳嗽了一声:“……你生我气了?那我可不可以理解为你是在……吃醋?”
“谁稀罕生你的气?谁稀罕吃你的醋?”寤生对着他冷笑,“你以为你是谁?我生谁的气都不会生你的气!你给我出去!我不想见到你!”
胤禛眸中的笑意越发温柔起来,从怀中掏出个东西:“你不想见到我,为何天天把这个揣在身上?”
寤生定睛一看,竟是自己从不离身的那个小香袋,想到那里面的东西,顿时又羞又气,红着脸伸手去抢,“我揣在里衣的口袋,怎么被你拿去了?!你这下流的混蛋!还给我!”
胤禛顺势将她搂进怀里,紧紧拥着,抚着她的背让她安静下来:“别气,快别气了……谁让你骗我来着?你若还气,就打我几下发泄吧。”话音刚落,肩胛处就受了一拳,紧接着拳头如雨点般落了下来。不过这雨点在胤禛看来,与初春细雨没什么区别,他只是担心她的手又该疼了。
许久,寤生也打累了,喘着气推开他,拿掉背后的软枕,翻身向里倚下了,闭上了眼。
胤禛心疼地握住她有些发红的手:“这坠子我先帮你保存着,等你哪一天气消了,我再为你戴上就是。”
寤生没好气地道:“那就等我死了吧。”被握住的手顿时一痛。
“以后不要说这话,我不爱听。”胤禛蹙了蹙眉,“你想怎样都可以,就是不要灰心。”他掰过她的身体,直直地俯视她,握住她的手放在自己的胸口,“你跟我说过的话我都记得。这里,是你的,一辈子都是你的……还有这里,”他低头吻了吻她的双唇,“这里也是你的。我从未将它们给过别人。”
寤生静静地凝视他,一团雾气在眸中蔓延开来,双眼水光潋滟。
“你信也好,不信也罢。我只想让你能够安心。”胤禛的吻落在她的额头,“等你身上好些了,恢复了精神,我带你去郊外散心。你看如何?别哭……别哭……”
寤生拍开他为自己拭泪的手,闭眼缓了口气:“我就想见宗英、元寿和子衿他们,都好几个月了,我想他们。”
胤禛眸光微闪:“你身上不好,又没精神,还是等好些了再见他们吧。小孩子们都难缠,我是怕你累着。”
寤生摇摇头:“我想他们,最近几日夜里常梦见他们,还梦见子衿生病了,一个劲儿地叫‘娘’,我不看到他们心里不能安生。”
胤禛迟疑了一下,只好点头:“……好吧,今儿晚了,明天一早我让人去带他们来。”
寤生这才放心,点了点头。只是看着眼前的人仍觉得可恶,转开脸再不说话。
见她精神有点不济,胤禛拦腰抱起她,将她放在了床上,又为她盖好被子,“好好睡一觉,什么也别乱想。我守着你。”
不一会儿,寤生又昏沉沉睡去。胤禛守在床边直到暮色降临才离开。紧蹙的眉间,冷峻的背影,沉沉的双眸,都掩饰不住心底深重的忧虑。
……
翌日上午,寤生正在心不在焉地看书,忽然自门口传来两声欢喜中夹杂着哽噎的童音:“娘,娘!”
蓦然转头,眸中喜出望外:“宗英,元寿!”还不等她起身,两个孩子就扑进了她的怀里,嚎啕大哭。寤生心头亦是酸涩,抚着他们的背,“好孩子,快让娘看看,这几个月过得好不好?对了,妹妹呢?”
两个男孩从她怀里抬起头,对视了一眼,小小的鼻翼翕动了一下。宗英努力笑了笑:“妹妹昨晚有些着凉,这会儿在家里睡觉呢。娘别担心,现在我们跟沈叔叔住在一起了,这会儿沈叔叔正在家照顾妹妹……”
寤生掏出绢子为两个孩子擦掉眼泪,眉间染上一层忧色:“这会儿天气还未转凉,子衿怎么就着凉了?”元寿听了这话咬着唇低下了头。
宗英眸光闪烁了一下,仍是笑着:“是妹妹前儿晚上睡觉踢了被子,昨天一天都不好,下午就发起热来……”
寤生想起那孩子睡觉从来都是极安稳的,心头便越发有些忐忑,隐隐约约觉得似乎有什么事发生。忽然瞧见低着头的元寿又不自觉地抽泣起来,如扇的长睫上还挂着晶莹的泪珠,就愈加不安,只是面上却不愿在孩子们面前表现出来。摸着元寿的头顶,笑着道:“傻孩子,怎么又哭了?难道见到娘不高兴么?”
“不,不是……娘……呜呜呜……元寿好想你……”元寿扯着袖子擦掉泪,又扑进了她的怀中,强忍着哽噎。
“好了,快别哭了。眼睛哭肿了回去会被妹妹笑话的。”寤生搂着两个孩子哄着,宗英也将哭得越发厉害的弟弟好一阵劝,元寿才终于止了哭泣。
两个孩子一直玩到傍晚,想到娘亲身体不好,这才跟着来接他们的人告辞而去。
寤生目送着孩子们消失在小园门外,脸上的笑意一点点地凝住,转头对着小竹道:“去请四爷来,就说我有事找他。”
胤禛刚进了屋就一眼瞧见寤生端坐在椅上,面色清寒而苍白,心里顿时有一种不好的预感。
寤生看见他进来,起身走到他面前,定定地看了他半晌,忽然抓住他的衣袖,声音中带了一丝颤抖:“你跟我说实话,我的子衿究竟怎么了?”
胤禛轻声问道:“这话从何说起?”
“你不要骗我。是不是你交代过宗英和元寿不要说真话?宗英告诉我子衿生病的时候目光躲闪,元寿哭得那么厉害……我一直对这事就心神不宁……你告诉我实情,不要再骗我好吗?求你,不要再骗我……”寤生说着说着就不由自主地哭出了声。
胤禛将她搂进怀里,轻抚着她的背,闭眼镇定了片刻,在她耳畔柔声低语:“我告诉你实情……但是你心里要先有个准备。不要生气……”
寤生不自觉地开始颤抖,咬着唇应了一声。
“前些时日那孩子夜里突然不好,你知道那时候他们还没跟沈清墨住在一起。太医连夜赶去了,什么法子都试过,可就是高热不退……那孩子患的是脑炎,次日清晨就殁了。”
寤生一口气没上来,眼前一黑就晕了过去……
“寤生……寤生……快传太医!”胤禛焦急难耐,一边唤她,一边吩咐下人速去传御医。又将她抱在怀里,抚着她的背心帮她顺气。
寤生慢慢醒转,还未来得及张嘴说话,一口血猛地呕了出来。室内灯火明亮,唇边留下的乌红血迹在他眼里显得分外刺目。
“为什么不早些告诉我……”寤生强忍住脑中的晕眩,声音颤抖哽噎,“我的小子衿……她那么乖……我却连最后一面都没有见上……你为什么总是骗我……为什么……呕……”
“别说话,快别说话了……”胤禛不停地为她擦去唇边的乌血,双眉紧紧拧起,心痛难忍,“我是怕你伤心,一直都没想好怎么跟你说……”
“你不是说他们都安好么?你这个骗子……我再也不会相信你了……再也不会……”
“寤生……寤生……”
这一夜注定焦虑难眠,他一直守在昏迷不醒的她旁边,面容萧索憔悴。
只是他没想到,她这一次,会昏迷这么久。
太医试遍了方法也无济于事,只能靠着每日的针灸汤药吊着她的一口气,却无法让她醒过来。她毫无反应的状态,让他怀疑她随时都可能离去。
广求名医的告示自他知道她的病情后就已经在全国张贴,可是一直没有大夫前来。一个多月过去,连他都快要失去最后那一点信心了。
可是尽管如此,他依然每日都要去看她,给她喂药,为她擦身,替她按摩四肢。只是看着她消瘦苍白、毫无生气的脸,他的心就如被藤蔓紧紧勒缠一般疼起来。
她这个样子,都是他的错。她若是就这样死去了,他的心也就跟着死去了。
“爷,爷!”阿福气喘吁吁地冲进来。胤禛回眸一扫,冷厉的目光令阿福顿时感到像冻住了一般噤声。
“什么事这么大声?”胤禛握了握床上人的手,低声责问。
“爷,外面有个白胡子老和尚,他说他是从西域刚回来,他大概能治好姑姑的病。”
胤禛怔了一下,忙道:“快请进来!不、不,”说着就已经起身往外走,“我亲自去请。”
当他看着府门外那位拄着禅杖手捻佛珠,精神矍铄佛骨仙风的老人时,所有的疑虑瞬间化成了难掩的喜悦。胤禛合掌行礼:“释莲大师,别来无恙。”然后又让到一旁,做了个“请”的手势。
老人亦合掌回了一礼:“阿弥陀佛。居士,别来无恙。”然后微微一笑,拾阶而上,先入了府门。
等到看见床上昏迷不醒的人,老人又双手合十念了一声佛。这才放下禅杖和背上的包袱,在旁边的椅上坐下,为她诊脉。
许久之后,老人轻轻一叹:“幸好不算太迟。”
胤禛顿时喜上眉梢:“这么说,大师能够为内人除尽余毒了?”
释莲捻动着手中的佛珠,没有颔首,也未摇头:“能否除尽,尚还不能妄下定论,但贫僧这次从西域回来,路过西藏时也遇到过几个高人,虽然并非同道,但他们藏密中的医学却是令贫僧不得不承认的博大精深,贫僧也领教学习了几分,其中就有用针灸排毒之法。所幸施主体内所剩余毒并未在骨髓中蔓延开去,因此,还可一试。”说着将自己的包袱放在膝上打开,拿出卷着长短各异的数种银针的布袋。又将包袱中的一个小瓷瓶递给胤禛:“这里面是我亲自制成的舒气提神的丸药,每日喂施主服下一粒。”然后又将一个木匣子递给旁边侍立的阿福,“这里面是一株千年雪莲,用温火慢慢熬煎半个时辰,等我为施主施完针,就可以喂她服用了。”
老人交代完毕又微微一笑,双手合十:“阿弥陀佛。施针大概需要一个时辰。若不出意外,施完针服了药之后再过三到四个时辰,施主应该就可以醒来。”
胤禛喜形于色,头一次激动地有点手足无措:“这是真的吗?”
释莲依然笑得和蔼:“贫僧是说不出意外。但居士还是应该先做好一个最坏的打算才是。”
胤禛这才平缓了心绪,点点头:“我知道了。”
于是接下来好长时间胤禛都守在一旁,目睹了释莲大师为她施针,又亲自喂她喝下汤药和药丸,只是床上的人仍然没有要醒来的迹象。
阿福实在看不下去,硬着头皮劝道:“爷,您还是去歇一会儿吧。算起来您又守了姑姑一天一夜了。这里有奴才们守着,还有大师也在为姑姑诵经祈福,您就放心吧。等姑姑醒了,奴才第一个去告诉爷。爷,您自己身子也要紧,求您了……”
胤禛揉了揉额角,只好同意。
回到书房的里间,他支撑着在榻上躺下,实在是过于倦乏,以至于不消片刻就沉沉睡去了……
也不知过了多久,阿福的声音忽然将他惊醒:“爷、爷,姑姑醒了!”
他翻身坐起,几乎是冲出了屋,疾步往东南角的那处阁子去,虽然自己的书房和她住的地方都在东书院,可是他第一次觉得这之间的路如此之长。
好容易到了地儿,在小园子门口看见释莲大师。老人和蔼的面色中带了一丝令他难以辨别的神情:“居士请先止步一下,贫僧有话要对居士说。”
胤禛虽然心内火急火燎,面上仍是耐心地对挡着自己道的老人合掌:“大师请讲。”
“阿弥陀佛。施主虽然醒来,但是居士心里应该提前有个准备。”
胤禛惊异:“此话怎讲。”
“阿弥陀佛。具体贫僧也无法完全言明。施主经此一劫,亦不知是否因为余毒导致她昏迷太久的原因,她虽然已无生命危险,余毒也已除尽,但是她的精神和思想似乎受了些损耗;或者说,是有一大部分思想和精神还未能因为她的清醒而一同苏醒。”
胤禛觉得后背有点发凉,心中已经焦急到十万分:“大师,究竟是怎么回事?您能不能说清楚一些?”
老人轻声一叹,终于让开了道:“施主还是自己去看看吧。”
第80章这是真的
胤禛走到门口,定了定神,才跨进门槛径直往寤生的卧房去。当初修缮这屋子的时候,知她喜欢宽敞明亮,就将卧室和书房打通,只用紫檀板壁相隔。此刻走到卧房外,透过珠帘,待看清屋内的情景时,他的脚步顿时止住,有点怔忡地望着那个人。
寤生下了床,在屋内四处翻动,像是在找什么,又像是对什么都好奇。因为刚起来,还披着长发;洁白薄缎的里衣松松垮垮地挂在身上,越发显得瘦了。她拿起绘着花鸟的瓷杯看了看,又在妆奁匣子里随意拨弄了一番,这时候,桌案上的西洋座钟发出“咚”的几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