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小宴
☆、1飞来横祸
邺京城里有句老话儿,春困秋乏夏打盹,睡不醒的冬三月。
时值六月,应小檀正在打盹儿。
“嘶——”手背上一阵锐痛把她从迷瞪中叫醒,一双水灵灵的杏眸四下打量,坐在对面儿的母亲已经绷了脸。应小檀不敢再犯困,秉直了身板儿坐好,少女的纤苗撑起翠袄,粉颊上一阵赧色。
托起适才快被她推到地上去的绣花撑子,小姑娘一板一眼地穿针引线,去补那未完的半朵杜鹃。十五岁的丫头,正是坐不住的年纪,刺了两针,便渐渐有了精神。她偏首,顺着支起的窗扇向外望去,一轮红日正挂在西边的杨树树梢上,蓊蓊郁郁的绿意笼罩在一团金红中,云霞似锦,映开半边绚丽。
应小檀收回目光,脆生开口:“大哥哥去了这么久,怎么还不回来?”
正亲自给长子缝衣服的应夫人抬起眼,虽然不满小女儿坐立难安的活泼劲儿,却也是温声附和:“是不早了,你且坐着,我打发人去迎迎。”
“哎!”应小檀眯着眼莞尔一笑,腮侧便浮出一个小小的酒窝。应夫人无奈地捏了捏女儿的脸,颇有几分宠溺地嗔怪,“你这丫头,就不老实些,让娘省省心么?”
话音落毕,应夫人便将手里的东西一股脑递给了旁边伺候的丫鬟,身姿从容地欲向外间去。
还没迈过落地罩跟前儿的门槛,应夫人已瞧见竹帘被人卷起,一个清俊的男儿进了厅来,“母亲万福。”
“大哥哥!”应小檀听见外间的声音,连忙跃下罗汉床,一步下了脚踏,兴冲冲地要往外去,紧接着,她便听到母亲少有的、惊慌失措的呼声,“大郎,你这是怎么了?”
应小檀从母亲身边探出头来,脸色也跟着一白,“大哥哥,你跟人打架啦?”
应子柏抬袖蹭了蹭脸上的血迹,愤慨道:“跟甲长家的老幺儿打起来了,这小兔崽子,竟敢骂爹是臭老九!”
“啪!”应夫人毫不犹豫地赏了最看重的长子一巴掌,应小檀登时愣住,应子柏脸上更是一阵迷茫,“糊涂孩子!现在已经不是大魏的天下了,你不知道萨奚人的厉害么!甲长若是得知此事,岂会轻易饶了你?你若打死了个萨奚人,咱们全家都要跟着陪葬啊!”
应子柏被母亲的话吓得脸上青一阵白一阵,如今外族入侵,天下易主,萨奚蛮人定下的法度,不知有多张狂!萨奚人若杀了汉人,非但不必偿命,有时连银钱都不必赔,可若汉人伤了萨奚人,那便全家赴死,以为赔偿。
应小檀虽仍待字闺阁,但对外间的事并非一无所知。此时听母亲如此严厉地呵斥兄长,也猜出兹事体大,哥哥定是惹了不得了的祸患。
三人正僵持着,院里忽然传出一阵喧闹,应小檀没端由的心里一紧,下意识地往后退了一步。
应夫人不曾注意,只绕过儿子,迈向门边儿,“出什么事了,这样吵吵闹闹的!”
“夫人,不好了,是甲长领着好些萨奚人闯进来了!”
应小檀和应子柏同时抬头,神情俱是变得惴惴不安。应夫人强作镇定,吩咐道:“去领护院先顶着些,我出外看看……柏儿,你立刻从后门出去,上书院找你爹说一声,小檀,你躲到里间,不管外面有什么动静都不许出来!”
最后一句话,被应夫人说得声色俱厉。唯恐这样也不足以震慑到涉世未深的小女儿,应夫人眉头紧蹙,又添补了一句,“你已经许了人家儿了,若被坏了闺誉,什么后果你是清楚的!”
应小檀扶着落地罩称了声是,倒退了两步,缩回里屋去。应夫人这才送出一口气,昂首挺胸地朝院外争执最激烈的地方走去。
小檀是她唯一的女儿,自幼锦衣玉食地娇养着,她便是死,也绝不能让小檀落在他们手里……目无礼法、野蛮放荡的萨奚人手里。
应小檀没敢脱鞋,缩着身子趴在了罗汉床的一角,支起的窗户还没有被放下来,外面的每一声吵闹都被夏夜的晚风吹到耳中,那声音越逼越近,越逼越近,直至母亲忍无可忍地一声尖叫响在庭院里,她看到几个萨奚人不管不顾地持着棍棒闯进内院。
她身子筛糠似的一抖,紧张的情绪像一只手,扼在了她的喉咙……应小檀还记得,萨奚人刚刚攻掠下邺京城时,远远的皇城中,有着喧天的女子哭喊声,她听母亲讲过“两脚羊”的事情,如花似玉的姑娘们被萨奚人恣意j□j,事毕则充为“军粮”,被活活蒸死。
她知道母亲为什么和她讲这番话,现在是萨奚人的天下,可每一个萨奚人,都是危险的代名词。
摸下发髻上最长的一支金簪,应小檀有些恶狠狠地想——就算杀不死萨奚人,她也绝不能让自己落在对方手上。
“当啷!”
紧闭的房门被撞开,她听见了陌生却熟悉的萨奚语响在室内。应小檀将攥着金簪的手背到了身后,摸索着握在簪顶的珠花上。
陡然间,一个萨奚人闯入内室,缩在角落里的应小檀与他四目相对。
“主上!这里有个……长得极漂亮的小姑娘!”
想要自杀的应小檀被萨奚人一棍子敲在了手腕,再一下,那棍子便又落在了她颈后。少女白皙的肌肤上露出一片青紫,人亦是软绵绵地倒在了罗汉床上。
甲长孛果儿看了眼虚弱无力却娇俏非常的少女,忽然明白下属的意思,他眼神一亮,脱口道:“扛起来,带走!”
在混沌不醒的迷梦中,应小檀隐约听到母亲遥遥地呐喊,一声接一声传入耳中,渐渐由模糊变得清晰,“小檀,好好活着,等娘来救你。”
“小檀等娘亲。”她嗫嚅了一声,陷入黑甜的梦乡。
孛果儿抱臂站在库房中,被扒得精光的应小檀和一座紫檀木的佛像摆在了一起,宝相庄严的佛祖和睡梦里无知无觉的少女形成鲜明的对比,孛果儿忍不住笑了一声,接着道:“换成她吧,屈着腿放在箱子里,应当正好……记得再喂点迷药,把手脚用红绳捆住,别让她在明天晚上三王爷的寿宴前醒来。”
下人依言而行,孛果儿俯下。身,拂了拂被稚子砸坏了一半的精致佛像,“去和应先生说一声,看在令爱的面子上,令郎之过我们便不追究了,我希望,此事下不为例。”
应小檀再次醒来,是在一片漆黑之中。
此前,她睡得正酣,梦里是父亲手把手地教她写字,上好的端砚磨出来又匀又浓的墨,落纸如漆。渐渐地,父亲握着她的手忽然松开,那一纸秀丽的簪花小楷立时便乱了,应小檀特别想哭,明明她练了十年的字啦,怎么写出来还是这么丑!
眼睛一挤,应小檀便醒了。
醒来的应小檀第一反映便是手腕处和颈后的酸痛,她正想抽出手来看一看,又发觉手脚都被人紧紧缚住,用的是极细的丝线,她略一挣扎,就有刻入骨肉的疼痛。应小檀忙停下动作,察看自己的处境。
一无所获。
伸手不见五指的黑暗中,她只知晓自己躺在了一片软绵绵的地方,身上未着半缕,却因尚在夏日,并不觉得寒冷。忽然间,像是被什么东西撞了一下,应小檀听到身下一声响动,接着,一点温柔的光晕漏在了她身上,平坦的小腹上映出一条澄黄的光线。
通过这道贸然闯入的光线,应小檀意识到自己被关在了一个狭小的密闭空间中,适才那一下,大概是有人将装着她的“容器”放在了地上。
应小檀心跳猝然加快,莫不是爹娘以为自己被萨奚人打死了,要把她埋了?不对……爹娘葬她,自不会将她绑起来,那便是萨奚人了。她勉力地支起身,想顺着那光线的隙罅向外窥视,然而这空间实在太小,应小檀不论怎么扭动,都够不到光源的所在。
再然后,几句萨奚人的对话闯入了耳际。
应小檀身子一僵,不敢再动了,就算被萨奚人活埋,也好过这样赤条条地落在对方手中。
她心平气和……其实是心灰意冷地躺了下去,决定以不变应万变,谁知,正此刻,天光大亮。
在黑暗中呆的时间太久,以至于一瞬间,应小檀双目刺痛,想抬手遮掩,却因为被扭在身后的姿势而作罢。她只能颤抖着羽睫,紧紧闭上眼,希冀这样强烈的光线能够淡下去,或者,让她快些适应下来。
突然,耳边传来一阵男人的用萨奚语的交谈,应小檀身子一僵,她虽半句都听不懂,浑身却生出了冷意。
☆、冤家路窄
“……孛果儿这是什么意思?”
“给王爷贺寿。”
“胡闹。”更为清朗的声音发出驳斥,顿了顿,变成极端厌恶的口气,“本王不要汉人娼。妓的习惯,你们甲长不知道吗?”
赫连恪神情端肃,一双剑眉沉沉压着,透出不容置疑的威严。
对方有些讷讷,半晌才解释:“她不是娼妓,是麓恩书院山长的独女……不过,若是王爷不喜欢,拿去赏人也无妨。”
赫连恪烦腻地摆了摆手,热闹了一整天的好心情,全在此刻灰飞烟灭,“你先下去吧,替本王谢过你们甲长。他的忠心,本王都知道,叫他以后不必再做这样的事情。”
“是!”
自从入关占领邺京以来,赫连恪就发现他的兄弟们都爱上了娇软柔媚的汉人女子,可是他不一样,青楼楚馆的汉人小意,如何比得上草原上豪放不羁,却也磊落光明的萨奚女人?
赫连恪捏了捏鼻梁,缓解了下微醺的醉意,还是向摆在地上的木箱走去,就在他立定站稳的那一刻,箱子中赤。裸的女孩儿睁开了眼。
应小檀对上一个来自男人深沉的目光,吓得立时想要惊叫出来。
这是个萨奚人,还是一个……她认识的萨奚人。
大抵是自己露出的表情提醒了对方,应小檀发现那双毫无波澜的眼底,渐渐生出了几分惊讶,仿佛在说“原来是你”。应小檀顾不得手腕被丝线勒得生疼,用力抵在身下的石板上,撑着身子蜷起来,缩起腿,挡在了光裸。的胸口前。
此时她未着寸缕,这样赤诚的暴露在一个外男面前,便是母亲丢给她一条三尺白绫,她也绝不犹豫就去吊了……可是,母亲不在。
应小檀混沌的脑袋里突然出现母亲那声清晰的尖叫,提醒她,要活下去,要等她……母亲的声音成为了熨帖她心情最好的良药。应小檀绷起脚尖,膝头子垫着下巴,愈发像个受惊的仓鼠般团了起来。
始终沉默地盯着她的男人终于邪佞一笑,问道:“这会儿不骂我了?知道怕我了?”
他的汉文一如两人初见是流利,应小檀暗自懊恼,倘使那日能有今天这样明亮的烛火照着对方的脸,她一定能发现他的眼瞳是幽邃的深蓝,这样明显的萨奚人的特征,那一日,她竟然没有发觉!
赫连恪屈下。身子,盘膝而坐,两人虽得以平视,而他带给应小檀的压迫感却没有减弱。
能住在邺京的萨奚人,非富即贵,不是天潢贵胄,也是功臣名将。应小檀畏怯地避开视线,低首轻喃:“应氏不懂事,之前冲撞了大人,请大人恕罪。”
赫连恪连声大笑,伸手在她光滑的脊背上一摸。应小檀不可自抑地颤了一下,往前挺了挺身,想避开男人的触碰。她不光是羞赧,更是厌恶,这人不尊孔孟、不通礼节……真真是个浪荡儿。她为什么早没想到他是个萨奚人呢?关外的蛮夷,便是占尽了大魏的山河,也学不来半点正统的礼义。
乱糟糟的心绪充斥在应小檀脑海中,她渐渐回想起两人的初逢。
那还是半年前的事情,腊月的雪缠缠绵绵下个不停,娘本想亲自去书院里给父亲和兄长送几件御寒的衣物,奈何年下,家中事务繁冗,一时半会抽不开身。应小檀自告奋勇,带了一个仆妇,接替母亲领了这桩差事。结果,半路上,她便遇到了赫连恪。
他骑在马上向她问路,微低的脸颊露出一个棱角锋芒的脸廓,应小檀见他衣衫富贵,不似恶徒,便抬手指了。不曾想,那条路叫雪埋了道,对方去而复返,将她好一顿大骂。
应小檀委屈极了,她本是一番好心,哪想到好心办坏事呢?被人指着鼻子骂,偏偏又没处讲理。女儿家脸皮薄,听了几句就忍不住回嘴了。“滴水之恩当涌泉相报,我好心为郎君指路,倒换来郎君满口的不是了……那条路又不是我叫人封的!”
马上人一身锦袍,腰间挂着一枚色泽清润的玉佩,垂坠金穗子顺着袍缘搭到他大腿上,应小檀眯着眼去看,玉佩上雕着喜鹊、元宝和桂圆,取得是喜报三元的寓意。这是读书人才爱佩的纹样,她嘴角一撇,满面俱是不屑之色,揶揄道:“亏你还要做学问呢,这样刻薄粗鄙,算我今日蒙了眼才为你指路……咱们走。”
她拽上一旁早被自己唬得一愣一愣的仆妇丫鬟,顺着路往麓恩书院去了。结果那人甚不甘心地又追上她,问她要去哪。应小檀不愿理他,敷衍地说了句“书院”便促着步子行远了。
好在这一次,他总算没再来纠缠,只是一声纵荡地轻笑闯进耳里,“迂腐虚伪的读书人,一个死了不知道多少年孔丘便能把你们的脑仁儿栓紧了,当真是没个前途。”
那时应小檀觉得他离经叛道,许是个纨绔子弟,不曾往心里去,万料不到他原是个萨奚人。这就难怪了,萨奚人一贯最瞧不起汉人,看不上汉人学问,眼里自然也装不下孔圣人。
但……此时此刻,应小檀却没了维护道义的气节风骨,管子有云,仓廪实而知礼节,衣食足而知荣辱。她现下衣不蔽体的在人面前,哪还有心思去管那许多?她只记得上一次言语冒犯,恐怕狠狠得罪了这人,应小檀惴惴不安地用余光觑他,有些担心地想,这一遭,该不会是他特地叫人绑了自己来报复的吧?
这人端的好耐性,眼睁睁地瞧着她溜号走神,却不打搅。而应小檀愈发惶惶然,终是忍不住问:“不知大人高姓,绑我到此处,又为何事?”
“你不用跟本王拽这些文绉绉的词,本王不稀罕这个。”赫连恪嘴上虽严厉苛责,幽邃深远的目光却未曾离了她的身子,“本王姓赫连,送你来的是孛果儿,别什么脏水都往本王身上泼。”
应小檀的脸更白了几分,普天之下,只有皇家人才姓赫连,他适才有自称本王,这身份再清楚不过了。她眼泪都快掉出来了,大哥哥得罪了甲长,自己又触怒了一个萨奚皇子,应家……莫不是再没生路了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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