屋中的桌子上摆满了饭菜,看样子已是积了三两天的,且每一碗饭菜都是没有动过的样子,还有散落一地的碎布线头,整间厅子显得凌乱不堪,这与寻常极爱整洁的阿娘完全不一样。
难道——
龙誉陡然心惊,下一刻猛地冲到坐在床边含笑缝衣的朵西面前,这才看到她沾满血渍的指尖,乌青的眼眶,含笑的呆滞眼神,不知何时竟然斑白了的双鬓……
然,朵西像看不到出现在她面前的龙誉一般,只一针一针缝着手上的冬衣,而她的身边已经堆了无数件新衣,春衣夏衣都有。
忽然,针尖刺到了她的指尖,一滴血珠蓦地在她指尖冒出,继而沾染在冬衣上,瞬间没入棉布中,朵西像感觉不到疼痛没有知觉一般,眉头皱也不皱地继续缝衣。
她染血的指头,已不知被针尖扎破了多少次……
龙誉看得心惊,立刻紧握住朵西的双手手腕,制止她手上的动作,心疼道:“阿娘,不要缝了,不要再缝了,你的指头已经破得不能看了!”
朵西此刻却像看不见这个平日里捧在手心疼着的女儿一般,只将自己的手从龙誉的钳制中挣出,继续一边缝衣一边喃喃道:“要缝的,不缝怎么行,不缝的话,布诺阿哥这个冬日就没有冬衣穿了,会冻僵的。”
龙誉再一次捏住了朵西的手腕,跪在了她的身前,心疼劝道:“阿娘,不要缝了,求求你不要再缝了。”
阿娘,竟是如此在乎布诺吗?还是说,阿娘的心里,从来就没有忘记过他?
可,事情为何会变成如今这样!?
“不要吵我,我答应过布诺阿哥要给他缝新衣的,春夏秋冬,一年四季都给他缝的,现在就差这最后的冬衣了,缝完这件冬衣就能让他来试试看这些衣裳还合不合身。”朵西依旧想要拂开龙誉的手,奈何却被龙誉抓得紧紧的,“阿娘,我是阿誉,你先看看我,好不好?”
“阿誉啊,你来得正好,来帮阿娘看看这些衣裳阿娘缝得好不好?”朵西好像这才注意到龙誉的存在,只是她的目光仍未有在龙誉身上聚焦,只是急急地去拿身边已经缝好的衣裳,龙誉看着心有不忍,却还是用力捏住了朵西的双肩,狠心道,“阿娘!你清醒一点!布诺已经死了!他已经死了!”
布诺身死的消息虽然今日早晨才被圣山众人知晓,阿娘虽在今晨并未见到布诺,可她定知道布诺不在这世上的消息,否则她不会变成这副模样……
“死……了?”朵西讷讷地看了龙誉一眼,然后像是听笑话一般笑出了声,“阿誉,你在和阿娘看玩笑的是不是,布诺阿哥虽然嗓子是坏了,可怎么会死呢,你定是不想帮阿娘看衣裳才开这种玩笑逗阿娘的是不是?阿誉都这么大了,怎么还是像孩子时一样喜欢开阿娘的玩笑呢?”
“阿娘,我说的是实话,是事实。”龙誉将朵西的双肩捏得更紧,事实虽然残忍,可她不能不说,她不能让她的阿娘变得这般痴傻,“布诺死了,你的布诺阿哥死了!”
朵西被龙誉的吼声弄得一怔,而后还是笑,“布诺阿哥怎么会死呢,他前两日明明还跟我说,想穿我缝的衣裳呢,这个冬日还想穿我亲手缝的冬衣过冬的,怎么可能就死了呢,怎么可能呢……”
朵西笑得凄凄,说着说着,两行泪水自她的眼角无声蜿蜒而下,“阿誉,你说,他怎么能死了呢,他怎么能让我缝了新衣不来取呢,他怎能……不守信用,扔下我独自一人……”
“阿娘——”龙誉喉间哽咽,用力搂住了伤心欲绝的朵西,“阿娘,你还有我。”
她竟不知如何安慰她悲伤的阿娘……
“啊啊啊啊——”朵西抱住了龙誉,忽然没了平日里的温婉模样,嚎啕大哭出声,“可是,我爱他啊——”
爱人,是任何人都不能替代的。
**
朵西哭到昏厥,而后沉沉睡了一夜,翌日醒来之时,她又变回了平日里那个温雅安静的朵西,除了她鬓角的白发和眼角的皱纹无法抹去以外,她还是龙誉心中那个温婉美丽的阿娘。
朵西昏睡了一夜,龙誉便守了她一夜,在她醒来后给她捧上了一碗滚烫的鱼肉粥,朵西只喝了小半碗便喝不下了,就是龙誉劝她多喝一些她都只是摇摇头,龙誉只能无奈叹息。
而后,朵西对龙誉说,她要见烛渊。
龙誉惊讶,因为在她心里,朵西对烛渊,一直是避之不及的,从没有主动提出过要见烛渊,可这是她的阿娘,她不能拒绝这个小小的请求。
于是,朵西将自己梳洗了一番,收拾了一个小包袱,跟着龙誉去见烛渊。
龙誉看着朵西挎在臂弯里的包袱,只觉心生生的疼,她知道,她的阿娘心底做了一个决定。
朵西与龙誉是在总殿后山半山腰的茅亭见到的烛渊,那是曳苍常与布诺喝酒的地方,此刻只有烛渊一人静静坐着。
“朵西见过祭司大人。”朵西一来到烛渊面前便双膝跪地,垂首行礼。
烛渊只淡淡一笑,“朵西姑娘找我何事?我可是记得朵西姑娘见我如见瘟神一般,恨不得躲我躲得远远的,今儿是什么风竟然把朵西姑娘自己吹到了我面前?”
朵西第一次在烛渊面前没有觉得害怕,而是平静地看了一眼,继而向他躬身磕头,平静道:“朵西是来请求祭司大人把布诺阿哥的骨灰给朵西。”
烛渊眼眸微眯,冷冷看着朵西匍匐在地的身影,不言一语。
“请祭司大人成全。”朵西再一次磕头,龙誉看着心有不忍,想要扶起朵西却又觉事情不需要她的插足,只能在旁当一个看客。
烛渊沉默良久,才缓缓道:“去吧,带布诺去他想去的地方吧。”
圣山束缚着他太久了,是该让他自由了,又或者说是他把他束缚得太久了,才使得他变成如今永远也不会睁眼的模样。
“谢祭司大人成全。”朵西磕下第三记响头才慢慢站起身,在抬头之时看向龙誉,慈和一笑,“阿誉,阿娘要离开圣山了,也不知是否还会再回来。”
“也不知是否还能与我的阿誉见面……”朵西慈爱地看着自己的爱女,眼眶里泛出水光,龙誉上前几步,张开双臂紧紧抱住了朵西,朵西笑着轻抚她的肩,“以后,阿娘就不能在你身边疼你了,定要照顾好自己……”
“阿娘,这一次,我不阻拦你。”龙誉声音哽咽,心中难受至极却强忍着不落泪,因为她的阿娘是去一件她觉得幸福的事情,她该为阿娘觉得高兴才对。
“阿娘的好女儿。”朵西忽然猛地紧紧搂住龙誉,而后松手,转头,头也不回地离开了。
龙誉看着朵西的背影,抬手抚向自己的左边脸颊,触手是湿润的凉意,她知道,那是她阿娘落下的泪。
烛渊不知何时站到了她身后,龙誉一转身便将脸埋进了他的胸膛里。
她的阿娘走了,正如阿娘所说的,不知是否还有相见之时。
“阿妹,我想去中原。”烛渊看着远方绿意叠浪的群山树影,悠悠道。
龙誉将烛渊搂得紧紧的,双手紧紧抓着他背上的衣裳,把脸在他胸膛埋得更深,闷声道:“阿哥,我不许你去。”
“可是,我的阿妹,我的右手极度渴望着鲜血,渴极了,渴得我没法控制住自己。”烛渊面色淡淡,眸光悠远凉淡,“我想杀人,我的右手在呼唤着我杀人,我想看中原人在我面前血流成河。”
龙誉紧抓在烛渊背上的手指甲深深嵌进了他的背部,难受道:“阿哥,不要去,我不许你去……”
她害怕,她害怕他这一去就不会再回来,即便她知道他此刻是前所未有的愤怒,愤怒得想要杀尽中原人,可是她不能让他离开她的身边离开苗疆,若是四年前,她定不会阻拦他,甚至愿意与他一齐前往中原大开杀戒,可今时早已不同往日,他的身子,再也承受不起任何负荷。
所以,她才会觉得害怕,即便他会厌恶她,她也不会让他去,不会让他离开苗疆。
“阿妹,你知道么,布诺陪了我三十五年,整整三十五年。”烛渊瘫废的左手手指忽然轻轻颤了颤,似是倾泻出此刻他内心的情绪一般,冷冽,嗜杀,“在我最痛苦的十年里,是他和曳苍从未间隔一日地陪着我。”
“阿妹你知道我第一次见到他们时是有多高兴么?我庆幸我们活了下来,我们都活了下来。”
“那一年我十八岁,布诺十七岁,明明长得比我高大,却心甘情愿跪下叫我大人。”烛渊忽而浅浅笑了,“布诺不像曳苍,曳苍是健朗的,会在我面前说各种各样的玩笑话,布诺却是沉默的,他从不会多说什么话,可他却比曳苍更懂我。”
“我早已把他们当做我的弟兄,又或者是阿妹你们口中所说的亲人,可是如今,我本就少得可怜的亲人就这么死了,被中原人给杀死了,阿妹你说,我该恨么?”
“除了十八岁那年我有过恨不得杀了天下人之外,我再没有过那么强烈的杀心。”烛渊昂头仰望苍穹,低低而笑,“如今,我竟觉得那股子杀心又回到了我身体里。”
“阿妹,你说,我该怎么办?”
龙誉心疼至极,她明白,布诺与曳苍早已是他不能割舍的亲人,而今他眼睁睁地看着陪伴了自己整整三十五年的亲人离他而去,纵使他冷血无情也会有所动容,更何况他并非无情无心之人。
“阿哥……”龙誉声音哽咽,从烛渊怀里慢慢抬起头,神色心疼而哀伤,亦收回搂在他背上的双手,轻抚上他冰凉的脸颊。
在看到烛渊已然变得猩红的左眼时,龙誉只觉心仿佛被针扎一般抽搐得疼,用指腹一下一下地轻轻抚摸着他的左眼,“阿哥,不要这样,我害怕。”
这三年多里,她没再见过他的左眼变得犹如炼狱血池,她以为她再也不会再见到他这般模样……
他如染血一般猩红的眼眸,让她觉得那沉睡在他心底的恨意又尽数燃烧沸腾了起来,似乎要将这世间的一切灼烧舔舐干净才肯罢休。
她不要见到他这个模样,她心疼,她害怕,心疼他早已满目疮痍的心,害怕他心中的仇恨把他吞噬。
“那阿妹就看紧我,不然我不知道我什么时候就会冲到中原去,也不知道什么时候就会把驻扎在苗疆的唐军全部杀了。”烛渊笑得凉淡,“守护苗疆是阿妹的梦,杀了唐军便如同毁了阿妹的梦,我不想我将阿妹的梦给毁了,所以阿妹,看紧我。”
“阿哥,对不起。”龙誉再一次将脸埋进烛渊的胸膛,颤抖着声音心疼道。
她不能让他去冒险,可她除了阻止他,还能为他做什么?
“阿妹,我说过的,阿妹没有什么对不起我的。”烛渊抚了抚龙誉微微耸动的肩,笑得温柔,“我的确是老了,阿妹不过是我死得太早而已,阿妹是一心为我好,我知晓的。”
他知道,只要他大开杀戒,他的命,随时都有可能折断,所以,他只能极力地控制住自己波动的情绪。
并非他畏惧死亡,只是他还不能死,他还要陪他最在乎的阿妹再多几年,他不能,就这么扔下她。
**
中原,扬州,藏剑山庄。
简洁却又不失雅气的屋子里,红木雕就的架子床上,白雎双目紧闭,面无血色地静静躺着,身上盖着薄薄的丝绸薄被,此刻他的左臂放在薄被外,正由一名须发花白的中年男人把着脉象,一身玄色衣袍的墨衣正眉心紧皱站在中年男人身后,看着床上沉睡的白雎,一脸的紧张不安。
良久,中年男人才慢慢收回手,墨衣立刻紧张道:“白叔,主上怎么样了!?”
“无甚大碍。”被称作白叔的一脸严肃的中年男人很是平静,意味深长地看向墨衣。
“可这都三天过去了,为何主上还不醒来?”墨衣仍旧紧张,似乎不相信白叔的话,目光闪躲着有些不敢看白叔的眼睛。
“主上太累了,让他好好睡上一觉又如何?”白叔几不可闻地轻叹一口气,站起身时拍了拍墨衣的肩膀,慈和道,“不要急着叫醒主上,这么些年他活得太痛苦太累,就让他好好地睡上一觉吧,好生照顾着主上,药熬好了我自会让人送来。”
墨衣看着床上的白雎,眸光闪烁,终是赞同地咬牙点点头,“白叔放心,我会照顾好主上的。”
白叔又拍了拍墨衣的肩头,深深看了他一眼,不再说什么,拿了随身的药箱走出了屋子。
入夜,当墨衣为暗沉的屋子掌上灯,再点上驱赶蚊虫的熏香时,白雎慢慢睁开了沉重的眼睑。
入目,即是深色的帐顶,撑起身,则是在朦胧中摇晃的烛光,以及墨衣正扣上熏香铜鼎的背影,一时间竟有种恍如隔世的感觉。
“墨衣。”白雎看着点完熏香又到门外去看汤药是否有送来的墨衣,将背靠到了床架上,轻唤了他一声,只见墨衣身子蓦地一僵,立刻转过头,看到已然醒来的白雎时,喜色立刻攀上眉梢。
“主上,您终于醒了!?”墨衣显然很是激动,冲也似的到了白雎床前,紧张地问,“主上有没有觉得哪儿不舒服?属下这就去找白叔,告诉白叔主上醒了!”
“墨衣,我很好。”白雎无奈一笑,制止了墨衣想要往外冲的脚步,轻吐一口气,“我昏迷很久了?”
“回主上,三天。”墨衣看着白雎除了面色依旧苍白之外没有任何不适的异样,便稍稍宽了心,恭敬回答道。
“三天……原来我还没死。”白雎眸光暗了暗,笑得自嘲,“那些人,应该已到苗疆,有驻扎在苗疆的军兵相助,想来也已到圣山了吧。”
“阿誉……应该恨极我了吧……”
墨衣听闻白雎的话,蓦地怒了,一时忘了自己的身份,只为白雎觉得不甘,声音不由自主地变得如同斥责一般,“主上,中原武林这么广这么大,四年前林麟一事不服您统召的人多的是,那些人怀着非要将五毒教置之死地的心,非要去苗疆与五毒教一战,不是您一人就能管得了的不是吗!?”
“墨衣说得对,我身为中原武林的盟主,竟是不能完全服众,的确无能无用得可以。”白雎笑得愈加自嘲,“不但制止不了他们,竟还伤了自己,究其实,我又有何本事做这所谓的武林盟主。”
墨衣一愣,没想到白雎会做出这般自己瞧不起自己的总结,一时竟不知如何答话,方才不甘的怒意也化作讷讷,“主上,属下不是这个意思……”
他不是觉得主上无用,只是为主上觉得不值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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