桑玥如冷月般漾着清辉的眸子微眯了一下,她这个当事人在场,乔女官不问她,反而问太傅,这不是太奇怪了么?
乔女官把三本佛经递给太傅,太傅只随意翻了翻,便骇然失色!
他倒吸一口凉气,仿佛不甚确定,又仔细仔细翻开,再仔细仔细对比,这异常的举动引起了众人的好奇,瑶兮公主出声询问:“怎么了?有问题?”
“这……”太傅面露难色,“臣,不敢说。”
瑶兮公主的好奇心极强,太傅越是遮遮掩掩,她越是想知道,她秀眉一蹙,语气沉了几分:“不说,我就拔了你的舌头!”
桑玥向前几步,温和中藏了犀利的眸光飘过太傅阴晴不定的脸,道:“我抄的佛经有问题么?有的话,太傅不妨直言。”
太傅看了看桑玥,又看了看瑶兮公主,最终把心一横,道:“错了许多地方。譬如,原文是,‘此皆是地藏菩萨,久远劫来,已度、当度、未度,已成就、未成就、当成就’,桑小姐写的是‘此皆是地藏菩萨,久远劫来,未度、不度、非度,未成就、不成就、非成就。’”
“还有呢?”
“还有这里,原本应该是‘我今尽未来际不可计劫,为是罪哭六道众生,广设万便,尽令解脱,而我自身,方成佛道’,桑小姐却写成了‘我今尽未来际当可计劫,不为罪哭六道众生,非设万便,无法解脱,而我自身,沦入魔道。’后面,还有许多的错误,臣,不一一言明了。娘娘若是不信,可以把佛经交由其他熟知梵文的人做比对。”太傅说完,把佛经递给乔女官。
“不可能吧,今天桑小姐抄写的一个字也没错呢,怎么上回错得这么离谱呢?”
说这话的,正是长平公主,听起来像在为桑玥开脱,实际却是变相地认定桑玥是刻意为之。
陆德妃面露惑色:“这……这我也拿捏不准,许是当晚桑小姐一边跟我聊天,一边抄佛经,所以错了些吧,抄写之前,我已告知桑小姐,这经文是要送给贵妃娘娘的,切不可抄错。”
冷芷若起身,恭敬道:“娘娘,恕臣女直言,桑小姐方才和瑶兮公主比试时,一心二用的本事可是让我们大开眼界,吟诗时都不抄错,这有一搭没一搭地聊会儿天,当然就更加不会错了,再者,臣女认为她错的也太奇怪了些,刚好把意思给反了过来,什么‘沦为魔道’?根本……根本就是在诅咒臣女的姑姑!”
冷贵妃本就不爱笑,这会儿气质似乎又更冷了些,众人看着她不怒而威的仪容,心底惴惴不安,若说瑶兮公主是头炸毛的狮子,发起怒来整个皇宫都要抖三抖,那么,这个清冷贵妃便是一条阖眸假寐的毒蛇,她要么不出手,一出手猎物就会被吞得连渣儿都不剩下,可怕的是,整个过程没有声音。
这就好比和你一同漫步云端的友人,刚刚还在放声大笑,转头他就不见了,这种周围的环境一成不变,唯独身边之人莫名消失的感觉,着实令人惶恐。
冷瑶派人刺杀冷香凝和姚凤兰的事,早不是秘密了,姚凤兰有国不能回,有家不能归,十几年隐姓埋名屈居妾室之位,全都拜冷贵妃的胞妹冷瑶所赐,冷瑶虽死,但仇恨依旧健在,如此,桑玥身为姚凤兰的长女,会将仇恨的双手伸向冷贵妃倒也说得过去。这个理由,起码在大多数人心里是成立的。
于是,大家不禁猜测,冷贵妃会发怒吗?
桑玥理了理宽袖,笑容平和如常,瞧不出半分紧张和怯弱之色,陆德妃好城府,从宴会到今天,中间间隔了将近二十日,环环相扣,步步为营,就是为了将她逼入绝境。
她垂眸,掩住漫无边际的鄙夷,冷然的眸光落在绣花鞋的五彩东珠上,这双鞋是今早姚馨予送给她的,质地上乘,舒适万分,只是东珠过于耀眼,耀得此刻她眯了眯眸子。
姚俊明站起身,给座上之人行了一礼,言辞灼灼道:“贵妃娘娘,这其中一定有什么误会!那佛经不可能出自桑玥的手。”
“太傅辨认过字迹了,还能有假?的确是一模一样,姚大人可以自己看看,是不是你侄女儿的笔迹?”陆家的长孙陆青云毫不客气地驳回他的话。
姚晟拱手一福,道:“能将笔迹模仿得惟妙惟肖的人在大周并非找不出。”
陆青云的脸色一沉:“模仿笔迹?姚晟,你是在控告德妃娘娘找人模仿桑玥的笔迹,以此来陷害她?德妃娘娘跟桑玥无冤无仇,何苦要对付她?再说了,一个姚府的表小姐,德妃娘娘要她死,还不是一句话的事?”
瑶兮公主原本是个爱管闲事的,此刻却因着败给了桑玥心里堵得慌,尽管不落井下石,但也不帮她说半句好话。
冷贵妃似笑非笑地倪了桑玥一眼,道:“桑小姐看看,可还认得自己的笔迹?”
桑玥从乔女官的手中接过那本错误百出的佛经,认真翻阅了几页,神色逐渐凝重,从前不是没有人用这个法子害过她,大夫人和孙氏曾让翁铭用掺了夹竹桃的墨汁临摹她的字画,好把毒害萧氏滑胎的罪名安在她的身上,当时,她通过纸张的湿度鉴别了真伪,但眼下,显然没有这个破绽。
她顿了顿,否认道:“臣女那晚没有抄错,这本佛经不是臣女的,佛经经过了许多人的手,想要掉包并非难事。”
乔女官道:“启禀贵妃娘娘,因为佛经是要敬献给您的,所以奴婢一直小心看管,绝对没有其他人靠近。”
姚家人若现在还看不出一切是陆德妃的设计,就太说不过去了,那晚陆德妃让桑玥抄写佛经的事,他们次日有了耳闻,好巧不巧,今儿设宴,那本佛经就出问题了!天底下,当真有如此离奇之事?
姚奇是个玩世不恭的性子,讲话也最直接、最冲:“陆青云方才说我妹妹身份不够显赫,德妃娘娘要她死不过是一句话的事,我觉得此言差矣,桑玥虽然只是姚府的表小姐,可她更是南越定国公府的嫡千金,是曦王殿下的准王妃,这么高贵的身份,德妃娘娘不费点儿心思,怎么能将其拿下呢?乔女官一口咬定没有其他人靠近佛经,那么,只能说明,掉包的就是你们自己!”
姚馨予和李萱已回了座位,此刻不禁要异口同声地为桑玥辩解,被南宫氏拦住,这个局面已非妇道人家能够掌控,交给姚家的男人比较好。
云澈见到自己的母妃公然遭受质疑,心里颇为愤慨,一荣俱荣、一损俱损,就算这是他母妃给桑玥设计好的陷阱,就算他因上回一事对桑玥滋生了几分好感和欣赏,但那些不足以压弯他心里的秤,他强忍住滔天怒火,摆出一副公正的样子,道:“姚奇,污蔑天子妃嫔可是重罪!你没有理由指证我母妃,相反,桑小姐的事证据确凿,桑小姐还有什么可抵赖的?”
云阳饶有兴趣地欣赏着一出好戏,上次两个人联手算计他,转头就杠上了,真真有意思!
桑玥不着痕迹地侧目,对云阳调皮地眨了眨眼。
云阳如同被雷劈了似的,笑容猛然一僵,想要进一步确定,桑玥却已撇过脸,看向了陆德妃。
陆德妃想要将她除之而后快,一方面是怀疑她挑起了云澈和云阳的争端,另一方面,更重要的是,大抵已从冷昭的口中知晓了她的身世。陆德妃那么嫉妒冷香凝,又怎么会放过冷香凝的女儿?陆德妃曾给过她提示,如果她接受对方安排的亲事,嫁给陆家子弟,将来为其所用,或许可以幸免于难,可她拒绝了,那么,对方便是要在她和云傲相认之前杀了她!
只不过,陆德妃自以为挑唆姚贤妃插收冷昭和裴浩然的杖刑一事挑起了冷昭那一房对姚家、对她的憎恨,好趁机利用郭氏和冷芷若,可陆德妃也不想想,冷昭为何会把她的身世对其透露?这一场混战里,到底谁利用谁尚未可知呢。
冷贵妃执掌凤印多年,做事滴水不漏,哪怕处死了不计其数的妃嫔,全都师出有名。这一次,亦不例外,她不会刻意偏袒任何一方,实际上,任何一方有损失于她而言都百利而无一害。
“桑小姐没理由陷害贵妃娘娘,这简直是无稽之谈。”荀淑妃的性子较烈,说话气呼呼的。
姚贤妃接过她的话柄:“可不是么?玥儿一个闺阁千金,哪里来的胆子陷害大周的贵妃娘娘?况且,也没有理由啊。”
萧丽妃向来和陆德妃走得近,自然帮着她,她冷冷一笑:“理由?理由自然是她把亲娘姚凤兰十五年的苦日子算到了冷瑶姐姐的头上,至于胆子么……说到桑小姐的胆子,我前几日回家省亲,路上救下一名孱弱的妇人,通报贵妃娘娘之后带回宫做了洒扫宫女,相处了几日,从她口中得知她恰好跟桑小姐是故交,对桑小姐的过往很是了解,每每我让她说说南越的新奇事儿,她可字字不离定国公府的桑小姐呢!不知在做的各位,对桑小姐过往有无兴趣啊?”
底下开始窃窃私语,交头接耳,谁人没有好奇心呢?尤其自从京都传出了桑玥是俊美无铸的曦王殿下的未婚妻后,大家对这个姚府的表小姐可谓羡慕嫉妒恨、五味杂陈啊。
姚晟大惊失色,和姚奇交换了一个眼神,正欲出言制止,云阳长睫轻舞,整个人如含了美玉般,光泽迷人,那声,亦暖从心扉过:“还有人比瑶兮公主的胆子大么?”
瑶兮公主美眸轻转,怎么什么都比不过桑玥?
桑玥唇瓣微勾,落井下石的本事,云阳可谓让人大开眼界,不过云阳,你真的以为自己可以置身事外?
陆青云顺着萧丽妃的话,道:“桑小姐才貌双全,来了大周一年,却极少参与社交活动,我对这个藏得极深的姚家表小姐当真充满了好奇。”
刻意咬重了“姚家表小姐”几个字,无非就是希望借此机会,给姚府泼点儿脏水。
“什么叫藏得极深?谁都像你天天流连于烟花场所,乐不思蜀吗?听说前几天,人家挺着大肚子找上门去了,你究竟是收了人家还是赐死了人家?”姚奇一下子揭了陆青云的底,惹来席位里爆发出阵阵低笑。
陆青云的脸红一阵白一阵,端起酒杯一饮而尽。
冷芷若的唇角勾起一抹冷笑:“两年前,我曾随着父亲去了一趟南越,多多少少也听了些传闻,太过离谱以至于当时我全然没放在心上,如今丽妃娘娘提起,我忍不住想知道,那人说的和我听闻的是否一致?”
萧丽妃看向冷贵妃,柔声道:“贵妃姐姐,依您之见,要不要让那人给大伙儿说说故事呢?”
云阳微笑着看向桑玥,那笑,如一朵春花绽放的明媚,更似一汪清泉的透亮,可笑意深处的暗涌,谁也无法洞悉。
“娘娘,您就准了吧!”
“市井传言,有什么好听的?”
“左不过大伙儿就听听,也不一定会信以为真。”
“或许是个骗子呢!”
“骗子不骗子出来了才知道,想必是很新奇和好玩儿的经历呢!你们欲盖弥彰究竟是什么意思?”
……
大家你一言我一语,姚家和荀家的反对声音逐渐淹没在了“好奇”的浪潮中,倒是瑶兮公主一掌拍下桌子,震得碗碟铿锵作响,众人这才赶紧噤声,她挥挥手:“把那人带上来,本公主要听!”
“你要听什么?”
一声威严的轻喝,自殿外徐徐飘入,浑厚得力透苍穹,干练如奋笔疾书,众人齐齐拜倒,恭迎那个大周身份最尊贵的男子:“参见皇上,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平身。”
一道明黄色的身影,晃出了浓郁的龙涎香,空气里似乎骤然就多了几许庄严肃穆的沉寂。
冷贵妃让出了自己的位置,在旁侧落座,随他一同进入的落霞公主坐到了瑶兮公主的下首处。
桑玥凝眸而视,难怪没见着落霞公主,原来早去请云傲了啊。今儿,陆德妃是铁了心要让云傲对她百般生厌,最好,借着云傲的手赐死她,父女相残,多有趣。
瑶兮公主换上了最天真烂漫的笑,全然忘记自己早过了豆蔻芳华:“皇兄,萧丽妃新得了个妙人儿,会讲桑小姐的故事,我要听。”
“你何时对桑小姐这般感兴趣了?”云傲展露少有的笑颜。
“哎呀!”瑶兮公主恼羞成怒一般,低头,跺了跺脚,“我刚刚输给她了,心里不平衡呢,她要是有什么糗事,我当然要听。”
云傲淡漠的眸光掠过桑玥清丽的面容,似有不信,冷贵妃微倾,把之前发生的争执从头到尾叙述了一番,言辞客观,不夹杂任何情绪和个人评价,云傲双指捏了捏眉心,这是头痛多年养成的习惯,有时候,他自己都分不清究竟头痛了还是心烦了才会下意识地做这个动作。
“你也觉得桑小姐故意抄错了佛经诅咒你?”
语气中居然依稀可见对桑玥的信任,众人不免挤眉弄眼,交换了一个眼神。
冷贵妃并未表现出多少畏惧,淡淡地扯了扯唇角:“臣妾不知,这件事轮不到臣妾觉得,不过,既然皇上不想追究,臣妾也可当做什么也没发生。”
桑玥狐疑地挑了挑眉,怎么感觉冷贵妃和云傲的对话里有股火药味儿?云傲维护她不是因为信任,仿佛纯粹是想驳冷贵妃的面子,而冷贵妃突然表现出对她的怀疑,也只不过是留给云傲的一句气话。
这倒是个新发现!
“皇兄,别管什么佛经了,我要听桑玥的故事嘛!”瑶兮公主撒了撒娇。
“叫她进来吧。”云傲思付了片刻,头也不抬,随口吩咐道。
两刻钟后,一名三十岁左右的宫女被太监领了进来,她跪下,磕了个头:“奴婢裘冬梅叩见贵妃娘娘,娘娘万福金安。”
桑玥若无其事地扫了裘冬梅一眼,面色如常。
冷贵妃美眸轻抬,薄唇轻启:“瑶兮公主想听你说故事,你且先自报身份,然后公主要听什么,你据实相告便是。”
“是!”裘冬梅又磕一头,“奴婢是南越的护国公主慕容歆的贴身女官,从十三岁开始服侍护国公主,长达十四年。”
瑶兮公主指了指桑玥,瞪大眸子道:“你认不认识她?”
裘冬梅的眸子里闪过一丝愤恨之色:“这是定国公府的二小姐,她就算化成灰奴婢也认得。就是她,安插了一名戏子到护国公主的身边,骗得公主的芳心,故意以公主的名义刺杀摄政王妃,害公主入狱,这些还不够,她还命那名戏子给公主下了蛇蛊……”
“不对!你跟我说的不是这样的!你不是说她胆大心细,足智多谋,利用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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