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岚心头微窘,想问他跟白广寒大香师是什么关系,忽然有些问不出口,又觉时候当真不早,她再不回去,怕是真的就回不去了。今日出来本就是冒险,还是别再节外生枝才好,于是迟疑了一会,就收住心里的疑问站起身,屈膝道:“公子若没别的吩咐,容奴婢告退。”
“确实不早了。”景炎也站起身,抬眼往外看了一会,“我送姑娘一程,权当是弥补耽搁姑娘的时间。”他说完,也不待她应答,自顾出了亭子。
安岚一愣,随后心里一亮,忙跟上。
若跟着贵人出去,那走的必是南门,如此倒真省了她诸多麻烦。
坐上马车后,安岚悄悄掀开窗帘一角往外看了一眼,离马车不到两丈远的地方,马贵闲和陈露正并肩而行,两人似乎在讨论着什么。
刚刚只差那么一点,她就跟马贵闲迎面碰上了,真是万幸……
马车一路顺利出了南门,在源香院前面那条小巷的路口停下时,安岚这才真正松了口气。
“多谢公子!”下了马车后,她又朝马车福了一福。
景炎掀开窗帘:“可赶得及回去?”
“多亏公子相送,赶得及。”安岚点头,再看那张脸一眼,终是忍不住问了一句,“奴婢觉得公子和白广寒大香师长得实在是相象,不知,不知应当如何称呼公子?”
“鄙姓景。”看着安岚那愣怔的表情,景炎嘴角往上一扬,又道,“在下只是一介商人,日后若有缘再见,姑娘无需拘谨。”
“不知公子可认得……”安岚还要问,景炎却只是笑了笑,就放下窗帘,令她的话停在口中,怔怔看着马车离去。
目送了一会,安岚再不敢耽搁,收起心里越来越多的疑问,转身朝源香院小跑过去,正好赶上院门将关上之前递上外出的香牌。看门的嬷嬷上下打量了她一眼,暗讽了两句,便递还香牌,让她进去了。
源香院的角灯已亮起,烛火下,院中的花木植草愈显葱茏,院中的小路更显深幽,而两边的走廊尽头,因烛光照不过去,所以看起来黑洞洞的,像一张噬人的大嘴。
安岚暗暗握了握手里的香牌,去找陆香使交差,为今日能出去,她和金雀花了整整一年的积蓄。
“我还当你不回来了呢。”接回自己发出去的香牌,陆云仙哼了一声,瞥了安岚一眼,“被那里迷住眼了吧。”
安岚谦卑地垂下脸:“都是托陆姐姐的福。”
有不少香奴因外出办差,被客人看中,从而脱离奴籍。亦有好些香使被贵人看上,从而进入高门大户,享尽富贵荣华……这种种境遇,引得源香院内不少人欲要效仿,因此外出办差就成了香馍馍,很多不谙世事的小丫头宁愿倒贴银子,也要争抢着出去露脸。其实一步登天,翻身做主的事,哪里会这么轻易简单,但却没有人去制止这样的行为,因这是很多香使的财路之一。
交完差后,刚从陆云仙那里出来,还不及回到自个的住处,就被从一旁窜出的金雀给抓住手腕,安岚吓一跳,差点将陈露的香牌给弄掉出来。
“你——”金雀看着她,眼睛微红。
“回屋再说。”安岚往两边看了一眼,瞧见桂枝的身影,忙朝那边示意了一下。金雀即转头往那看了一看,遂翻了个白眼,然后一扭头,就拉着安岚离开那里。
桂枝被金雀的态度气到,自她认了王掌事做干爹后,香源居里的人即便不是紧着来巴结她,也不会当面给她摆脸色。唯这个金雀,每一个眼神,都像是挑衅。还有那个安岚,平日里倒是不言不语,但那态度,却更加令她不舒服。
什么根基都没有的香奴,也敢这么桀骜,不知死活!
桂枝咬着牙从廊柱后面走出来,沉着脸想了一会,也转身离开那里,朝王掌事住的地方走去。
“我还以为你赶不及回来了!”路上,金雀一边注意着周围一边道,“嬷嬷都有些怀疑出什么事了呢。”
安岚忙问:“你说了!”
“我哪里敢说!”金雀低声道,“但我都准备好了,你若真赶不及回来,我就找机会将门房那排屋给烧了。”
出去之前,两人就商议好,若真有个万一,只能金雀在里头冒险起火,唯如此才能给她回来的机会。门房东面的角灯旁的香屋里,存着两担已烘烤干燥的薰草,不难下手。
安岚松了口气,低声道:“幸好赶得及。”
“怎么样?拿回来了吗?”进了房间,将房门关上后,金雀即抓着安岚问。
这房间除了她和金雀,还有两个小香奴,只是因为那两人生病了,暂时搬到别处。因而这屋如今就她俩住着,不过安岚还是警觉地扫了一下房间,然后才从袖中拿出那张观音纸:“是这个吗。”
金雀忙接过一看,随后点头:“就是这个。”
安岚便道:“快收起来吧,要不现在烧了得了,免得以后被人发现,又是一场祸事。”
这张香方是金雀从王掌事那偷来的,她当真没想到,金雀说偷就偷。只是她们住的房间,无论是房门还是屋里的箱笼,都不允许上锁,平日里桂枝还时不时过来她们这屋巡视。这样烫手的东西根本没地方可藏,后来金雀就想到藏在一个空的香盒里,日后再做打算,却不想今日那香盒就被陆云仙拿去用了!
陆云仙和马贵闲是表亲,那香盒是从金雀手里出去的,只要被发现,最后肯定会查到金雀这边,到时她和金雀定会没命,嬷嬷也会被牵连。
所以,今日无论要冒多大的风险,她都得去将这东西拿回来。
金雀长长地吁了口气,然后将那张香方放在安岚手里:“不能烧,这是我留给你的。”
安岚沉默地看着金雀。
金雀语意坚决:“有了它,你就能当上香使了!”
第003章 欲望
桂枝走到王掌事院子门口时,被院里的小厮拦住了。
她抬起漂亮的下巴,表情里带着几分傲然:“让开!”
小厮微垂下眼,在她露出一抹雪色的胸口那扫了一扫,然后一本正经地道:“掌事吩咐了,现在不许人进去打扰。”
桂枝注意到他的目光所向,嗤的一声冷笑,挺着胸上下打量了那小厮一眼:“这会儿,是谁在里面呢?”
小厮垂着眼,不说话。
桂枝娇哼一声,往两边看了看,此时天已入夜,黄昏的角灯下,此处只有他们两个。晚风拂过,将她身上的香送到他鼻间,是甜蜜撩人的玫瑰香,香味浓烈且张扬,昭告天下,野心勃勃。
小厮睫毛颤了颤,桂枝上前两步,脸微微凑近,声音低哑:“前天,在浴房外面偷看的人是你吧。”
小厮的脸色突地一变,慌忙抬眼看着桂枝:“你,你胡说什么?”
桂枝有些轻蔑又有些骄傲地笑了笑:“你怕什么,我又不会告诉干爹。”
小厮的表情连变了几变,下意识地要后退,但当他目光落在桂枝那鲜红娇艳,散发着诱人芬芳的红唇上时,他两腿似突然生了根,半步都挪不了。
桂枝问:“你叫什么?”
小厮垂下眼:“石,石竹。”
桂枝红唇微启:“石竹,我知道,你从两个月前就开始偷看了。”
石竹呼吸顿时重了几分,再次抬眼,对上桂枝的眼睛,脑海里就浮现出那一幕幕……
昏黄的烛火下,雾气腾腾的浴房内,女人赤裸的身躯在眼前晃动,一滴又一滴的小水珠顺着白腻腻颤巍巍的胸乳咕噜地落到滑溜溜的腰肢上,急切地抚过软娇娇的小腹,哧溜地钻到芳草萋萋的两腿间……
玫瑰浓烈的芬芳熏得石竹口干舌燥,他喉结动了动,好一会后,才道:“你,为什么不,不说?”
“嘘……”桂枝竖起食指放在石竹唇上,低声道,“现在,是谁在干爹房里呢?”
石竹额头上渗出汗:“王,王媚娘王香使。”
“就知道是她。”桂枝嗤笑了一下,手指在石竹下巴上勾了一勾,“我不常能进入这里,以后,干爹这边若有什么事,还有都跟她们说了什么,你告诉我,好不好?”
长香殿,是除皇宫御苑之外,天下名流贵子最爱之所。
这里是最糜烂淫乱,最奢欲无度的天庭;又是最规矩严肃,最清贵高华的殿堂。
香院里男女住处是隔开的,殿内规矩森严,绝不允许男女私自往来,若是因此背上淫乱的罪名,即便最后能保住性命,这辈子也翻不得身。桂枝因认了王掌事做干爹,所以平日里可以名正言顺地进出王掌事这里,但若王掌事不让她过来,她是绝不敢持宠硬闯的。
听到这样的话,石竹没有应声,也没有避开那勾人的手指。
桂枝又笑了一笑,手落在他的胳膊上,轻轻抚摸着,声音柔腻:“你偷看我的事,我不会告诉干爹,就是以后,你想做什么,我也可以不告诉他。”
温软含香的呼吸从鲜艳的红唇里喷出来,喷到他耳朵上,石竹只觉那只耳朵连着脖子全都烧了起来,他整个人禁不住颤抖了一下,遂有些慌张地抬起眼,看了桂枝好一会。年轻蓬勃的欲望无处发泄,送上门的诱惑无法拒绝,他喉结上下滚动,片刻后才垂下眼,微微点了点头。
……
将那张香方重新收好后,安岚便拿出陈露的香牌,低声道:“还得找个地方将这个藏好。”
“怎么带回来了!”金雀接过去看了两眼,不解道,“这要被发现了可不得了,你为何不直接扔在寤寐林,管他谁捡去。”
“我本也这般打算,只是一开始没顾得上,后来没找到机会。”安岚摇摇头,就将之前的事大致道了出来,但未说她小时曾被白广寒救过。那件事就好似她长久以来小心珍藏的欲望,是隐于内心深处的隐私,不愿被人察觉,不愿让人触碰。除非有朝一日,她能踏上那条朝圣之路,否则这件事将永被埋藏。
“真长得一模一样?”金雀听完后,大为诧异,“还在怡心园煮茶赏花,我听说那地方可不是随便什么人都能进去的,若真只是个商人,哪有资格独享怡心园,不会就是白广寒大香师吧。”
安岚迟疑了一会,摇头:“虽长相一样,但感觉完全不同,穿着也有些不一样,而且他没必要骗我。再说,若真是大香师,身边必有侍香人,怎么可能允许我近前去,还让我替他煮茶。”
“白广寒大香师的名我倒是听过,但从未见过。”金雀说着叹一声,好奇道,“大香师真有那么好?”
安岚想了想,才道:“就像那天上的人,也说不出到底是好还是不好。”
“也是,大香师对我们来说可不就是天上的人。”金雀点点头,又道,“甭管他是谁,总归亏得你碰到他,不然今晚的事可就难说了。”
安岚点头,然后道:“不过我担心陈香使不会就这么算了,丢了这个,她是要受罚的。”刚刚从寤寐林那离开时,她看到陈露和马贵闲交谈时的阴沉表情,总觉得有些不安。她只知道陈露是寤寐林的香使,但陈露具体有多大的权力并不清楚,若真有心要查,很容易就能查到今日出入寤寐林的香奴都有谁,到时陈露再叫马贵闲过来一一认人……即便她给马贵闲点的那品香有混淆记忆的作用,但也保不准马贵闲会认出她。
金雀垂下眼想了想,捏着香牌的手微紧,片刻后才抬起眼问:“你说跟陈香使一块儿的那人,姓马?”
安岚点头:“嗯,听说是百香堂的东家。”
金雀即道:“百香堂!他是不是叫马贵闲!”
安岚疑惑:“没错,是叫马贵闲,你怎么知道?”
“马家,马贵闲……”金雀沉默了好一会,才咬牙切齿地道,“真想不到,他竟跟香使私下做起买卖来,还能出入寤寐林,想必这些年是赚了不少银子,老天爷可真不长眼!”
安岚诧异:“你认识他?”
“我以前,是马家的家生子……”金雀抱着腿坐在床上,将脸埋在双膝里,好一会后,才抬起半张脸,接着道,“我奶奶是马贵闲的奶娘,我爹是马家的车夫,我娘生了我妹妹没两年就病死了。我比妹妹大两岁,小时候,一直都是我带着妹妹玩的,那会儿,我娘虽不在了,但爹对我们很好,奶奶只要有时间也都会过来照顾我们,所以日子过得也算不错。”
安岚坐在她旁边安静听着,金雀很少提起进源香院之前的生活,就好似她,很少跟金雀提起她遇到安婆婆之前的日子。在这种地方长大,若不一直往前看,若不存着希望追寻前路那不知是否存在的亮光,很容易就此沉沦迷失,然后慢慢变得跟桂枝一样,享受了眼前的便捷,却切断了日后的路。
“有一天,爹脱不开身,就让我去府里给奶奶送衣物,我不放心妹妹一个人在家,便将妹妹一块带过去。在马府找到奶奶时,正好马府的一位少爷从那经过,那位少爷一瞧着我和妹妹,就从身上掏出几样小玩意给我们,还跟奶奶说,让我们常来玩,当时,真觉得他是个好人。”
安岚道:“那位少爷就是马贵闲?”
金雀点点头,似在回忆,又似在平复情绪,停了一会后,才接着道:“第二次,我和妹妹进去玩时,他在我去解手的时候让人将奶奶支开,再将妹妹骗到花园里,然后,竟对我妹妹……做了禽兽不如之事!我妹妹,那会儿才六岁,那天我找到妹妹时,她整个人都傻了,连哭都不会哭,到了晚上浑身都烧了起来,没两天就死了。我爹知道是怎么回事后,气昏了头,从厨房那拿了一把刀就去找马贵闲……可是马府的下人那么多,爹只是趁他不留心划了他一道小口子,就被人给拿下了。他们打了我爹几十大板后,又给送到牢里,没几日,我爹就死在牢里,我奶奶疯了,第二天就自己掉了脖子跟着去了。”
平淡的言语,道出了多年的悲伤和仇恨。
安岚没有说话,只是伸出胳膊,轻轻揽住金雀。
她们,都活得不易,不过她们都没有被打倒,她们都心存希望,她们都有自己的目标,虽道路难寻,却一直未曾放弃。
“我还没来得及给爹和奶奶收尸,就让马府的人叫来人牙子给领走了,一年后,才被卖进这里。”金雀说到这,慢慢抬起脸,擦了擦眼泪,看着安岚,眼里闪着仇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