冬日的叶府,到处都是灰突突的,加上阴沉沉的气氛。令每个进来的人,都不由添上一分压抑沉重的情绪。于是,那位芝兰玉树般的公子,此时此刻便成了这里唯一的亮色,不是因为他身上的华服。而是因为他嘴角边浅淡悠然的笑意,那笑意虽未达眼里,却足以让所有人如沐春风。
不等叶德清开口,薛灵犀就先朝景炎欠身:“能得公子相助,是蓁儿之大幸。”
她曾是天枢殿的侍香人,在嫁入叶府之前,就已经认识白广寒了。自然也认识景炎,加上这些年叶府和景府之间的人情往来,故,无需叶德清另作介绍。
景炎抱拳回礼:“在下能不能治好令公子,还不敢保证。”
随后,叶铃也上前见礼。接着白书馆走过来,景炎抬手于虚空中微微一压:“还是先去看看叶二公子吧。”
叶德清忙道:“是是,公子这边请。”
进了里屋,景炎走到床边观察了一会,接着又掀开叶蓁的衣裳仔细看了看他腰侧的东西。片刻后,转身,看向丹阳郡主和安岚:“你们怎么看?”
如果整个长安城的名医都奈何不得的病症,被景哥哥治好了,那……丹阳郡主有些诧异地看着景炎,她从未听说景哥哥有回春之术。但是,躺在床上的叶公子,却是实实在在的病人。
因丹阳郡主没有马上开口,安岚迟疑了一下,便道:“安岚愚钝,猜叶公子或许是……”
偏她话还没说完,外头又一位丫鬟闯进来,急急道:“老,老爷,有有客人!”
“你——”叶德清顿时沉下脸,正要发怒,那丫鬟又结结巴巴地道:“已,已经进来了,说是,要,要见老爷,门房的人不知怎的,拦不住。”
叶德清一愣,却接着,一缕梅香飘了进来,那香味虽幽冷寒凉,却似女人温柔的手,轻轻一抚,就能平息心头无端生出的火。
神秘而又高高在上的大香师,今日竟亲临叶府,并且来得这么突然又这么平常。
但,这般平常的场面,却让几乎所有人都愣在当场。
这是叶府,可叶府门房的下人追过来后,却不敢靠近那擅自闯入者,甚至不敢开口喝斥。
前面那位过来传话的丫鬟已是冷汗涔涔,不由就跪了下去。
薛灵犀回过神,盈盈拜下,安岚和丹阳郡主遂跟着行礼,白书馆亦是深揖。
叶德清虽不认识崔文君,但看到这一幕,满肚子的疑问已不知该如何开口。
景炎呵呵一笑,微微欠身:“崔先生怎么也过来了?”
崔文君探究地看了他一眼,没有搭理,目光转向叶德清,正要开口,只是忽然顿住,然后往床上看了一眼,再往前一步,片刻后,才问:“这是要做什么?”
她问出这句话时,眼睛是看着床上的叶蓁,所以这话听着像是在问叶老爷,也理应是问叶老爷,但是,叶德清却有种不敢随意开口的拘谨。
眼下这些人当中,就景炎能若无其事的跟崔文君对话,因而他回道:“叶老爷与我父亲是旧识,近日父亲听闻叶二公子疾病缠身,便命我过来看看,若能帮上忙的,尽量帮一帮。”
崔文君从叶蓁脸上收回目光,看向景炎:“帮忙?是你,还是景公有妙手回春之术?”
“我没有,父亲也没有,白广寒有。”景炎微笑,不急不缓地道,“不过是不是能妙手回春却不知,但至少可以收魂回神。”
崔文君又看了景炎一眼,然后往床边靠近两步,片刻后转头看向薛灵犀:“我记得你,天枢殿的侍香人?”
薛灵犀垂下脸:“灵犀不胜荣幸。”
崔文君沉吟片刻,又转向景炎这边,若有所思地道了一句:“原来如此。”
景炎依旧微笑,叶德清则一头雾水,迟疑了好一会后,才小心翼翼地问:“请问崔先生,今日忽然光临寒舍,是为何事?”
崔文君却似没有听到叶德清的话,转头看向安岚,不过,这会儿她面上看不出什么情绪。安岚不明白崔大香师为何忽然这么看自己,却又不敢问,亦不敢与大香师对视,便只得惴惴地垂下脸,心头仔细回想自己之前,是不是在崔大香师面前说了什么不妥的话。
一会后,崔文君又问:“白广寒也过来了?”
“在景府。”景炎说着,就转身对叶德清道,“令郎的情况我已看过,叶老爷若是愿意,就让我带令郎去景府一趟。真正有本事救人的是白广寒,并非在下,在下不过是提老爷子过来传句话,顺便替广寒先生看看还有没有救。”
“愿意,愿意,当然愿意!”叶德清连忙点头,紧紧握住景炎的手,激动不已,“犬子就托付给公子了,景公的大恩大德,顺之即便肝脑涂地,也无以为报!”
“叶老爷先别急着言谢,需知,白广寒即便有天大的本事,也不能逆天改命。”景炎目中带着悲悯,“令郎的情况叶老爷心里必是知道一二的,白广寒治得了病,却治不了命,所以还是要请叶老爷做好心里准备。”
叶德清擦了擦眼角,勉强稳住心头的激动,点头道“我明白,景公和广寒先生能有如此慈悲之心,无论结果如何,我对景公,对广寒先生对公子都只有感激!”
崔文君在一旁冷眼看着,叶德清命人进来将叶蓁抬出去时,犹豫着该怎么招待崔文君。言嬷嬷便对叶德清表示,招待就不必了,崔先生过来,是想单独问叶老爷几句话,不会耽搁。
叶德清忙将崔文君请到旁边的侧厅,然后小心翼翼地问:“不知崔先生想问在下什么?”
崔文君看着叶德清问:“你可记得,有个叫白纯的女人?”
“白纯?”叶德清仔细想了想,好一会后,才有些不确定的问,“是不是,以前曾跟先生一块过来寒舍的那位姑娘?”
“没错,就是她。”崔文君接着问,“十四年前的一个晚上,她是不是来过你府里?”
“十四年前?”叶德清有些为难地道,“崔先生,这,这么久之前的事,即便是有,在下怕是也记不住了。”
“十四年前的七夕夜,白纯抱着两个婴儿来叶府找叶夫人崔氏,那两婴儿一个刚出生,一个也才出生几天。”崔文君紧紧盯着叶德清,“她们说什么了?那两婴儿,白纯都分别交给了谁?把你知道的都说出来。”
叶德清的眼睛慢慢失去焦距,若有人看到他现在这幅模样,定会大吃一惊。因为此时叶老爷的表情,竟跟叶蓁有些相似,看起来明明是醒着,却又像是在做梦。
外面,叶蓁已经被稳妥地送到马车上了,景炎见叶德清还未出来,迟疑了一下,便走到侧厅这,正要开口问,却忽然听到里头传出叶德清梦游一样的声音:“十四年前的七夕夜……”
第153章 回忆
屋外,景炎收住将将出口的话,屋内,叶德清已陷入回忆。
十四年的光阴在叶德清眼前倒流,他明显感觉到自己日渐佝偻的腰背一点一点挺直,凸起的肚子慢慢收回,松弛的肌肉重新紧实,脸上的皱纹消失,花白的头发逐渐染成青丝……
若非神迹,青春怎么会再次降临!
有些事情,只要发生过,就不会消失,即便忘了,记忆被掩埋在时光的尘土里,却依旧无法抹杀它曾经存在过。
七夕,天上银河璀璨,人间灯火辉煌。
宝马香车从眼前流过,侬软的歌声从耳边飘过,女人温柔的声音在身边响起。
“老爷,灵犀是个好姑娘,有朝一日,我若走了,你就将她娶进门吧,要记得正正经经去提亲,要八抬大轿,千万不可委屈了人家。”
叶德清故作不快地看了崔氏一眼,然后指了指前面道:“今天这样的日子怎么说起这样的丧气话,那边有猜灯谜的,走,我给你赢几盏花灯。”
崔氏轻轻一叹,也不再多说,紧紧跟在叶德清身边,温柔的目光既带着几分留恋,又带着几分愧疚。
那一晚,叶家状元郎为讨自己妻子开心,几乎将整个摊子的花灯都摘了下来,周围人的喝彩和艳羡,以及崔氏终于露出笑容的脸庞,是那一年叶德清最难忘的记忆。
走了两条街后,崔氏便道:“回去了,出来这么久,孩子们在家该闹了。”
“有奶娘看着,两小子也大了,自个会玩。”叶德清说着就往前指了指,“那里新开了家首饰店铺,我们去看看。”
从首饰店出来,崔氏发上便多了一支累丝镶榴石金凤钗。上了马车后,崔氏轻轻靠在叶德清身上,低声道:“大郎,我今天很开心。”
叶德清轻轻拍着妻子的手:“开心就好。以后每年七夕,我都带你出来。”
崔氏微微点头,悄悄拭去眼角的泪,闭上眼睛。只是一会后,她又道:“大郎,你不必对我觉得愧疚,薛姑娘和你确实很般配。”
“怎么又说这等话。”叶德清有些无奈,微微皱眉,“知道你贤惠,只是天枢殿的人。是能纳的吗。”
“不是纳,是娶。”崔氏睁开眼,只是察觉到丈夫真的生气了,便道,“好了。不说了,总归,日后若有那么一日,你记得我的话便是。”
回到府里后,夫妻两正要去看孩子,管家却急急忙忙找过来道:“夫人,适才白纯姑娘来过。”
“白纯?”崔氏诧异。“好久没看到她了,她走了?”
“走了。”
“有说什么事吗?”
“给夫人留下一句话。”
“什么话?”
“白姑娘说,日后若是崔姑娘过来找夫人,请夫人转达,手起刀落毫不犹豫的你,终有一日会被爱与恨同时折磨。永不停歇!”
崔氏愣住,看向叶德清:“这,是什么意思?”
叶德清也是一脸茫然,便问管家:“白姑娘还说什么了?”
“没了。”
“什么时候走的?”
“走了有一个时辰了。”
“有说去了哪吗?”
“没说。”
……
时光砰地碎开,愤怒的潮水汹涌而至。黑色的漩涡将人瞬间吞噬,叶德清猛地醒过来,满身冷汗,脸色苍白,气喘如牛,他趔趄了一下,然后一脸惊惶地看着崔文君,目中带着茫然,他记不得刚刚发生了什么事,唯一记住的是那瞬间将他吞噬的潮水,冰寒彻骨!
屋外,景炎无声无息地离开那里。
屋内,崔文君直挺挺地站在那,身上微微颤抖,言嬷嬷便示意叶德清出去,然后握住崔文君的手道:“先生,没事吧。”
她知道崔文君刚刚施了香境,查探了叶德清的记忆,但是,她并不清楚崔文君在香境里看到了什么。
“知道了吗?安岚姑娘是不是……”
“那个贱人,竟敢!”崔文君闭了闭眼睛,好一会后,才舒了一口气,睁开眼道,“什么答案都没有!”
言嬷嬷一怔,旋即道:“这天底下,没有绝对的秘密,先生不必失望,总会知道的。”
崔文君没说什么,稳住情绪后,就推开门走了出去,站在屋檐下沉思了一会,然后问:“他们都去景府了?”
“是。”言嬷嬷点头,迟疑了一会,不解道,“那位叶二公子,怎么会得广寒先生的青睐,竟让广寒先生亲自下山来。”
崔文君冷哼:“长香殿向来就不太平,既身在俗世,哪可能躲得过尘世纷扰。”
经这一提醒,言嬷嬷忽的想到一事,即一愣,便迟疑着道:“难道,那是——”
“有人借着那孩子试探白广寒,看样子,白广寒是特意接了对方的试探。”崔文君想了一会,又道,“薛灵犀嫁入叶府有十三年了吧。”
言嬷嬷道:“正好十三年。”
崔文君又问:“白广寒成为大香师多少年了?”
言嬷嬷怔了怔,才道:“也正好十三年了。”
崔文君淡淡道:“还未及冠就已是大香师了,果真天纵奇才,难怪会被人盯上,十三年,好长的耐心。”
言嬷嬷思来想去,依旧不解:“只是,这是试探广寒先生什么?”
“十三年前,白夜先生比如今的白广寒年长不了多少,却忽然将大香师之位传给白广寒,然后就消失了。”崔文君说到这,就下了台阶,慢慢往府外走去,“至于试探什么,怕是只有白广寒自己清楚。不过,七年前,听说白夜回来过,那个时候天枢殿可能出了件大事,却不知究竟是什么事。”
那个传言好些人都有听说,但似乎没有谁亲眼见过,言嬷嬷忍不住问:“白夜先生真的回来过吗?”
“谁知道,也或许是白广寒故意放出来的话,用来迷惑别人。”崔文君越走越快,只要待在这里,她脑海里就不停回想刚刚在香境里听到的那句话,如烈火焚心,于是她一边快走,一边接着道,“那个男人,心思城府比谁都深。”
出了叶府,上了马车后,言嬷嬷才问:“先生可是要回香殿?”
崔文君却道:“不,去景府,白广寒要出手,怎么能错过。”
言嬷嬷应声,便往外吩咐了一声,马车即往景府奔去。
第154章 白园
上车之前,景炎自薛灵犀那拿走那盒香,叶铃在一旁看到后,忍不住开口:“那个香……”
“住嘴!”叶德清生怕叶铃会说出什么不得体的话得罪了景炎,忙出声呵斥,“你回去,没我的话,不得迈出院门一步!”
“爹!”叶铃眼圈微红,不忿地道,“我必须看着蓁哥儿!”
叶德清还要呵斥,景炎却开口道:“叶老爷,三姑娘和二公子手足情深,理应带着三姑娘过去。”
叶德清忙道:“公子,小女见识短,又不擅言辞……”
“叶姑娘是心地纯善,叶老爷好福气能有这样一个闺女。”景炎掂了掂手里的盒子,然后对叶铃道,“叶姑娘放心,这个,我会留下姑娘的量。”
叶铃微怔,不明白景炎这话是什么意思,留下她的量?什么她的量?
只是景炎说完后,就转身上了马车,叶德清也命叶铃上自家马车,故她即便有心问,也暂时问不上了。
……
叶蓁是被送到景炎的马车里,因为只有他的马车,能直接进入景府的白园。
白园便是景府专门为白广寒修建的居住之所。
“想不到,这病最后也传到你身上,崔氏的一番苦心,到底是白费了。”景炎上了马车后,看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