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鳞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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金鳞开- 第3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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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田存善。”朱慈烺靠在椅背上,闭目叫道。

“奴婢在。”

“按照抚军例,东宫侍卫能有多少?”朱慈烺问道。

“这……奴婢回去查过再来禀报殿下。”田存善小心翼翼道。他可知道当今太子的英明,绝不是可以浪对欺瞒的主。

朱慈烺眉心微微跳了跳。这个田存善在太监里算是年轻有为,三十岁的年纪得授东宫典玺,不过这个年纪对于内宫太监来说,还是太过年轻,没有根底。手段、心性也都还太稚嫩。尤其是与曹化淳、王承恩、王之心这些大珰相比,更显得无能。

但是太子看得上眼的大珰们,对于太子却未必看得上眼。一者是因为太子夺了司礼监最容易玩弄权术的勾当,二者是这些大珰年纪已经一大把了,而当今天子年富力强,实在用不着铺那么远的后路。

如果身边有个得力的老太监,这十几年来自己就能轻松很多。

朱慈烺吸了口气,挺直腰杆,再次拿起笔,又写了起来。写了两字之后,朱慈烺突然抬起头,道:“去年宫中进书,好像有一本《酌中志》?”

田存善不敢再说不知道,他知道太子从来都是过目不忘,大着胆子附和道:“好像是有来着,殿下当时好像还说……还说有空找来看看。”太子看书单,对于很多书都会说“有空找来看看”,所以就算太子想起来当时不是这么说的,自己记差了也不算什么大过失。

到底不是谁都像太子这么英明。

“这书是神宗朝的大太监写的吧?”朱慈烺重又落笔,头也不抬地问道。

“殿下恕罪,”田存善噗通跪在地上,“奴婢这就去查了来回禀殿下。”

“估计已经不在宫里了,否则怎么也是个提督太监。”朱慈烺假装不知,只是道:“你去查访一番,若他还愿意回宫当差,就请司礼监分到我身边来。”

田存善心中忐忑,暗暗叫苦道:这是太子对咱不满了啊!唉,伴君如伴虎,怎地伴太子更是猛于虎!也罢,这位主儿可不是咱能伺候得了的,换个地儿也是好事。

“奴婢遵旨。”田存善磕了个头,就要往外跑,突然听到太子轻咳一声,连忙又站住了脚步。

“曹化淳已经归乡五六年了吧。”朱慈烺突然道。

田存善当即跪了下来,双眼含泪:“殿下仁善古今罕见,竟然还记得我等奴婢。曹太监是十一年因病乞假,十二年二月蒙恩还乡的。”

“他家在哪儿?”

“奴婢记得曹太监是天津武清人氏。”

“不算远,”朱慈烺继续道,“派人去探探病,要是身子还健朗,请他来北京,我要见他。”

“奴婢遵旨。”田存善连忙出去交代了一番,这才急急忙忙往宫外跑去。

朱慈烺埋头写了许久,终于又写完了两页,唤来太监,让拿去经厂雕版开印。虽然他已经印了不少书册,据说也有流传在外的,但终究红墙深隔,连个动静都没听到过。如今这京师鼠疫,并不在朱慈烺的历史知识之中,属于突发事件,所以这疫情控制草案只能现写。

第5章 日日长看提众门(5)

在这个大明帝国的心脏,汇聚了天下最顶尖的一批能工巧匠。他们能得到寻常工匠难以想象的恩赐,也可能一步不慎被打入深渊,所以每个人干活的态度都极端认真负责。再加上头顶上三五道监管,人人都瞪大了眼睛,谁都不敢有丝毫马虎。

崇祯一如既往在五更起床,四个宫女旋即端着一直准备好的紫金盆入内伺候洗漱。

四个金盆各有用处。直径二尺的金盆用于初盥手,直径一尺的用来漱口。洗脸用的是直径四尺的大金盆。最后再洗一下手,用的乃是直径一尺五寸者。在盥洗完了之后,便是栉发梳头。

等皇帝栉完发,要正衣冠朝拜上天,然后才能换了便服,准备早膳。

崇祯换完便服,宫女们递上茶水和点心。因为今天皇后也要一起过来用膳,再加上传膳需要时间,皇帝陛下的肚子很可能会饿,所以必须先用点心果腹。

崇祯用了些茶点,执役的宫人也差不多陈设好了早膳,只等乐声奏响,皇帝便前往中殿准备开始早膳。虽然崇祯为了节约银子,撤了平日用膳的奏乐,但是礼乐在宫中也是一种号令,即便想尽数裁撤也做不到。

今日皇后也要过来,所以中殿中放着两张桌案。

崇祯走到自己的御案前,尚未落在就看到御案上放着的太子新书。这也是太子的特权,其他文字都得等皇帝用膳完毕,到了武英殿或者文华殿才能进呈。

皇帝展衣落座,随手翻看两页,脸上神情立刻凝滞起来。

“太子呢?”崇祯出声问道。

“回皇爷,”一旁随侍的司礼监太监连忙上前道,“太子殿下刚去了仁寿殿给张老娘娘请安,被留膳了。”

“叫他来。”崇祯将书又凑近了些,新鲜的油墨香气逗得鼻腔发痒。

这本书《防疫论》作为太子的新作,里面的配图并不多,而且也不像之前的《物理》、《化学》那般晦涩难明。不过书里言之凿凿地解释了这疫病的源头,也一条条罗列了该如何防治,让人不能不信服。

真正让崇祯忧虑的是,在开篇导言中,太子说这场疫病曾经在三百年前的欧罗巴引起了历时三年的大疫,两千五百万人死于此病,按照当时欧罗巴的人口,几乎每三个人中就有一个。

大明从天启年间就开始洪涝干旱,各种灾难不断,若是再发生这么一场大疫……崇祯几乎要绝望了。

朱慈烺并没有主动呈书给崇祯,因为崇祯还没有最后下旨让他出去抚军。不过他并不奇怪崇祯这么快就能看到样书,这也是宫里的规矩,司礼监绝不会连样书都不交付皇帝审核就大批量印刷的。

辞别了伯母,朱慈烺踏出仁寿殿,看了看阴沉沉的天空,对来传口谕的小宦官道:“你去知会钦天监的汤若望,让他候传。”

小宦官不敢抗命,连忙躬身而退。

朱慈烺带着自己的东宫侍卫和随行太监,步行前往乾清宫中殿。太子虽然有权利乘坐步辇,但是他更喜欢步行,这样走得更快些。当他走到乾清宫门口的时候,正好遇到了皇后的銮驾,自然又要上前行礼,随母后一并进去。

内宫监飞快地准备好了太子的桌案和餐食,一切都像是早就安排妥当了的一般。

朱慈烺看在眼里,心中暗道:要是大明的行政体制能够和内宫一样高效严谨,哪里可能会有李自成张献忠等人出头的机会。

“父皇陛下昨夜安眠否?”朱慈烺请安道。

“安。”崇祯指了指食案:“坐吧。”

朱慈烺坐在父母桌案的下首,面前堆起了一桌各式早点。他早就想将这种自助餐式的早膳改成预订菜式,这样可以起码还可以省下一般的膳食费用。虽然这些食物会赐给其他宫人,并不算浪费,但天家吃的饼子和寻常宫人吃的饼子,在成本上相差何止数倍!

因为已经给母后请过了早安,朱慈烺也不用再问周后安。他看了看崇祯手里的《防疫论》,知道自己理所当然又猜对了。

“太子,你这里说的黑死病,就是如今的京师大疫?”崇祯问道。

“父皇,如今京师中流行的疙瘩瘟,其实就是这黑死病,也就是鼠疫。”朱慈烺在来的路上已经打好了腹稿,问一答十:“由老鼠携带的跳蚤传播给人,患者腹股沟、腋下、颈侧会有疙瘩,病伏二至八日,一旦病发则四个时辰内便会死亡,常伴有呕吐、腹泻等症。”

周后听了,刚举起的筷子重如千钧,拍在了桌案上,隐隐有些犯恶心。

——这儿子什么都知道,又什么都不知道!这些事就不能等用完早膳再说么!

周后重重缓了口气。

崇祯已经没有了丝毫食欲,并不见罪,又问道:“欧罗巴发生的黑死病,也是如此?”

“因为许多死者周身犯黑,故而欧罗巴人称之为黑死病。”朱慈烺道:“至于死亡人口,父皇大可咨问来自德意志的汤若望。”

“去传汤若望。”崇祯一向都是雷厉风行。

在等证人的时候,崇祯又问了这鼠疫的传播方式和病菌的观测。

“因为显微镜,”朱慈烺简单道,“故而儿臣可知这世上固然有泰山之大,也有尘末之微,更有比尘末还要微小的细菌。”

崇祯点了点头。他知道太子的这个小发明,他本人也用那具简陋的显微镜看到过植物叶脉。当时太子还是个很谦虚的人,说是根据崇祯二年汤若望进呈的《远镜说》所制。

实际上就连汤若望都没想到,一个六岁的孩子竟然能造出显微镜。

虽然这东西已经在四十年前被荷兰人发明了。

——难怪太子这么有信心出去赈灾,原来已经知己知彼了。

崇祯心中暗道。

他却不知道,朱慈烺绝不会真的去找鼠疫杆菌标本。

在这个没有抗生素的时代,感染了鼠疫基本就是死路一条。他可不愿意为了全人类的福祉,冒险将这种烈性传染病带到自己身边。而且他的那架显微镜虽然给人极大的震撼,但还不足以观察到细菌这么微小的生物。

第6章 日日长看提众门(6)

二十四年前的夏天,汤若望第一次踏上大明帝国的领土——蚝镜【澳门】。

那时候,他刚经过了长达一年多的远航,一下船就脱下了僧袍,住进了中式房子,开始研究东方哲学和儒家经义。

那时候,利玛窦已经逝世,而且葬在了中国。

利玛窦的继任者以及一群狂热的天主教徒认为利玛窦的“合儒”策略是对天主教的背叛,严禁教徒祭祖祭孔,引发了著名的南京教案,使得天主教在中国大陆失去了立足之地,同时也破坏了明国士子对利玛窦的好感和友谊。

汤若望就是在这种情况下进入大明,依靠西方的科学技术获取了朝野的信任,在徐光启的帮助下进入钦天监。崇祯九年的时候,汤若望奉命铸炮,两年内铸成二十门,同时翻译了大量西方实用科技。

因为汤若望的功绩,崇祯十一年的时候,皇帝陛下钦赐“钦褒天学”四字,制匾分送各地天主堂悬挂。

现如今,他参与编修的《崇祯历书》已经进入了尾声。新的历书采用了东西合璧的制定方式,远胜以前的传统历书。

在这个关节点上,汤若望并不好奇皇帝陛下会召见他。但他万万想不明白,为什么来宣旨的太监用的是“太子殿下令旨。”他很希望能够见一见那位有神童之称,同时对科学十分有见地的皇太子,但是钦天监官员的身份使得他不能如愿以偿。

大明太子在理论上可以召见所有的官员,同时颁发自己的“令旨”。然而出于皇权的独一无二,和对君父的敬畏,明中叶之后的太子很少使用这种权利。当然,这和嘉靖、万历两朝太子的倒霉遭遇也有很大关系。

“传,钦天监汤若望觐见!”太监的公鸭嗓子传出了正式召见的上谕。

汤若望最后整理了一下仪容,学着儒臣们的步伐,谨慎且谦逊地踏进了乾清门。

这道门是内廷与外廷的分界线,汤若望从未听说过有外臣能够进入这道门的。好像当年因为皇权统治的问题,有群大臣冲了进去,赶走了一位幕后掌权的妃子,成为至今没有平息的“移宫案”。

汤若望颤颤巍巍拜倒在地,奉命抬起头时,终于见到了难得一见的皇帝陛下,以及他的家人。

大明帝国最至高无上的一家人。

他脑中彻底空白。

“汤若望,”崇祯让内侍将黑死病相关的部分拿给这个洋和尚看,“此文可有夸大之处?”

汤若望颤抖着双手,接过满溢油墨的新书,一目十行,速读之下心中骇然。他很难想象,许多人连欧罗巴有多少个国家都不知道,竟然有人能将黑死病的起源说得如此透彻!

是教会送来的资料么?为什么我没有见过?汤若望心中犹疑,再次重头读了起来。他很快就发现了问题,这里罗列的地名和国名,并不是教会的标准译法,甚至也不是明国士人熟悉的译法。这种近乎音译的翻译,仔细品读下来,并不是拉丁文,反倒有些像英国人的海岛口音。

“尊敬的陛下,”汤若望放下书,“这里的记录非但没有夸大其词,恐怕还有些过于保守。”

“保守?!”崇祯颇为震惊。

“当黑死病流传的时候,每家每户都会死人。凡有死人的人家,外墙上便用黑漆涂写一个‘P’字。”汤若望在空中写了个字母P,继续道:“按照我们的史书,当时整个村庄、整个城镇的人都死光了。伟大的翡冷翠——也就是这书里说的佛罗伦萨,几乎成了空城。”

皇帝和皇后的心同时被揪了起来:“这岂不是亡国之祸!”

“正是。”汤若望垂下了头。

“陛下,太子绝不可以外出抚军!”周后浑身颤抖,望向崇祯。

崇祯也动摇了。他虽然顽固,但并不够坚持。

尤其是在这涉及国本的问题上。

——好像有些过头了。

朱慈烺本想让汤若望来证明一下京师大疫的可怕程度,谁知道竟然真的将皇帝皇后吓住了。这也是无奈,后世史学家只是估算当时的平均死亡率,而遭受重灾的地区,留下的恐怖回忆肯定会有所夸张。

汤若望虽然是德国科隆人,但他在罗马读的神学院,多半是在那里承接了那段恐怖记忆。

“父皇,”朱慈烺起身道,“这鼠疫的确对欧罗巴造成了极大的影响,不过在京师未必会有这么大的杀伤力。”

“胡说!”周后怒斥道:“同样的病,难道能杀泰西人就不能杀大明百姓么?!只要我还是你母后,你就休想出宫一步!”周后更有种被儿子欺骗的感觉,不由怒气更盛。

“母后息怒。”朱慈烺走了出来,对一旁的汤若望失望地摇了摇头,道:“汤先生只知其一不知其二。黑死病固然厉害,但那是在欧罗巴,却不是在大明。一者,这鼠疫原出于中部亚洲。蒙古人西征的时候,用投石机将人、鼠尸体扔进城里,动辄阖城尽死。然而蒙古人本身却没因此而染上鼠疫,更不曾见说全军尽没。”

崇祯见儿子引经据典,说得头头是道,也不免微微点头,对皇后道:“看来这鼠疫果然也是因人而得,且听太子怎么说。”

朱慈烺总算松了一口气,继续道:“其二,当时欧罗巴乃在天主教极端统治之下,正在火烧女巫。”

“殿下!”汤若望见涉及了天主教,心头一寒,连忙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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