望着子孙们迷茫的眼神,廖老爷仰天不语,心中却充满了对自己家族的忧虑。他暗叹一口气,扫视着满堂儿孙。虽然够不上七子八婿,但五个儿子都已经长成,三个女儿也都嫁了门第相当的大户人家,唯一让他忧心的便是儿孙中看不出有能够执掌家业的人物。
“因为刀在人家手里,不照人家的规矩玩,人家就不带咱们玩了。”一个唐突的声音从后排传了出来。
只听这口吻便是粗鄙不文,显然没好好读书。廖家最近五代里也不过出了两个举人,对于子弟的教育一向很上心,结果却很伤心。然而此刻,这个无礼得近乎粗鲁的对答却给廖老爷心头带来了一抹亮色。
孺子可教!
“是谁说的!”廖老爷大声喝问。
“是我。”一个跳动的声音冒了出来,人群分开两边,方才看到一个其貌不扬的年轻人站在原地,朝廖老爷叩拜行礼:“孙儿廖兴给爷爷磕头。”
第149章 城外萧萧北风起(7)
汝阳距离洛阳不过百里,张诗奇在汝阳的做过的事,想不传到洛阳也不可能。好在张诗奇动作快,东宫行动速度也不慢,等消息慢慢传开的时候,张诗奇已经拿到了白纸黑字的字据。即便有少数几户人家提前有所准备,略略报出了接近实际的亩数和地块,但也不敢大加声张。
他们还想乘此机会搭个顺风车,看能否捞到一些好处。同时也害怕做得太过明显,成为出头之鸟。所谓“破家的县令,灭门的府尹”,真当人家知府老爷是吃素的么?
“你跟我来。”廖老爷招了招手,让廖兴过来。
廖兴在一干叔叔伯伯的瞩目之下走了过去,抬步跟祖父进了内堂厢房。
廖老爷在铺了狐狸毛皮的软椅上落座,抬起三角眼,道:“你觉得这回咱们家买多少地合适?”
廖兴嘿嘿一笑,道:“爷爷,种地不过是十一之利,有银子还不如做买卖。”
“什么生意?”廖老爷端起案上的参茶抿了一口。
“眼下洛阳最大的奇货莫过于太子,看东宫这回连脸面都要撕破了抢大户,还不如乖乖把银子送过去。”廖兴道:“而且洛阳恐怕早晚就要易手,咱们跟闯营那边没什么交情,能不能保住地还是两说。”
“胡说,”廖老爷平淡如水道,“送银子给太子?人家缺银子么?你送一万两?十万两?还是百万两?这就是个无底洞。”
“那爷爷的意思是……”廖兴想想也是这个道理,但他的本意只是说宁可送了也不买地,并非说送银子就一定好。
“搭个风,也让咱家出个光耀门楣的人物。”廖老爷说得轻而易举,好像他才是太子一般。
“爷爷是说,”廖兴眼珠子一转,“直接派人去殿下身边服侍?”
“咋们靠的什么发家?”廖老爷突然问道。
“南北货。”廖兴随口应道,嘴角咧开笑道:“爷爷是说,咱们不送银子,送赚银子的人!”
“是啊。”廖老爷感慨一声:“咱们家做买卖起家,后来置地买田,一则是求个安稳,二则也是因为以你父亲那一辈子里没个能挑大梁的人物。不说可惜了那些熟脸门路,光是那些老伙计就荒废了一身功夫。我想着挑些人去太子身边跑个腿,历练一番,也不求什么从龙之功,只求官面上认识几个人,再把买卖行捡起来,好歹不亏待你祖上费下的力气。”
廖兴觉得这话头有些偏,小心翼翼求证道:“爷爷,您该不会是想让我去吧?”
“哪能啊?”廖老爷一脸不高兴:“哪能让你一个人去啊!”
廖兴一愣。
“论科举,咱们家跟那些势家大户比不了。论做买卖,咱们却不怵他们。”廖老爷笑道:“就眼下,你爷爷我一声令下,也能召来七八个大掌柜,二三十个老账房!这些人看着便宜,一个月不过几两银子就打发了,实际上呢?这些人才是真的金山银山啊!你小子别不信,真要没这些老人,你就是抱着金山也得饿死!”
“我信,”廖兴一脸尴尬,“只是爷爷啊,咱们怎么才能敲开东宫的大门呢?”
“这个嘛,我已经为你想好了。”廖老爷笑道:“东宫那套敛财的法子,太慢,刀也不够快。爷爷我想了法子,现在交给你,你拿去献宝,这门不就敲开了?”
廖兴也曾幻想过若是自己处在东宫那般地位,会用什么法子敛财。不过也只是想想,却没想到爷爷走得更远,非但想好了,还要付诸实践。
……
廖家虽然日益败落,但仍旧是当地数得着的大家族,几经辗转真的见到了朱慈烺。廖兴也一如既往表现出自己的天赋——不怯场。就算是面对高高在上的皇太子殿下,廖兴也能够侃侃而谈,大说特说自家的发家史,以及廖氏生意经。
为他们引见的官员被吓出了满身冷汗,不过看太子的神情却似乎颇感兴趣,这才稍稍好些。
太子怎么能够对这些生意经没有兴趣?他手里有钱,缺的就是能让这些钱动起来的人。哪怕不是能用钱生钱,也得能花钱,让钱产生价值。在这个没有工业可言的社会,银子就是一种金属,除非它能换取对民生有用的东西。
“草民手上有一启本,敢请殿下过目。”廖兴说了半天,见皇太子面色温和,将爷爷和家中掌柜们的心血呈递上去。
朱慈烺没有拒绝,打开之后扫了一眼,却有些意外。他将启本按下,对席上众人道:“这本子写得有点意思。吴先生,张明府,廖兴,跟我去厢房开个小会。”
吴幌氲阶约阂苍诖僦校胂胱约合衷诰褪侵齑葻R全方位的师爷,让他旁听也是题中之义。至于张诗奇,那是具体执行的人,肯定也得听着。他只是有些好奇,一个看着不到而立之年的青年,能提出什么有意思的点子,让太子殿下中途退席开小会。
四人退到暖阁,朱慈烺屏退下人,将廖兴的启本转给吴驼攀婵础N猱‘看过之后只是感叹这少年人想法老成,张诗奇却是大为赞叹。
张诗奇道:“殿下,此法颇类当年朝廷的开中法,又有囤积居奇的意思在里面。臣以为可行。”
开中法创于宋代,国朝却用得最多。国初之时,边地不稳,朝廷承担不起运量到边镇的消耗,便于洪武四年制定中盐例,根据里程远近,商人每运一至五石粮食便可向政府换取一小引(二百斤)盐引。有了盐引方能从指定的盐场出盐,拿去售卖,赚取高额利润。如此一来,国家边镇有了粮食充实,商人也获得了高额的盐利,可谓双赢。
廖兴的法子与开中法类似,建议知府衙门不要直接出卖土地,而是出卖“地引”。只有有了地引的人,才能以低廉的价格获取土地。东宫原本的土地价格就足够低廉,加上一个“引”,纯粹是额外收入,而且这种类似门票的地引收取速度快,成本不过是一张纸,大可以满足东宫捞一票就走的战略计划。
“如此一来咱们的土地也不用贱卖,可以举行汝阳那种拍卖,慢慢赚钱。”廖兴内心中已经把自己归于东宫之中,大咧咧地用着“咱们”来称呼,也毫不掩饰地提到汝阳拍卖。
朱慈烺也有心招揽,只是笑道:“这主意是好,但我想的却是将这个地引炒起来。”
明朝之所以被后世历史学家认为具有了资本主义萌芽,不仅仅是因为江南的几张织机以及其中的雇佣关系。如果按照这种中学历史教材的标准,宋代的资本主义程度甚至还超过了明朝。
所谓的资本主义,本质是不离资本的。在嘉靖之后,南美银矿大开发,大量白银涌入中国,白银真正成为了流通货币。随着市场货币量的增加,民众,尤其是江南民众普遍产生了朴素的金融思想。诸如合伙、股份、分红……都是土生土长的金融术语。
这些思想融入生活之中,就出现了做糕点的铺子会进行期货买卖来规避粮食价格变化带来的风险;有声誉的商行会出具本商行的票据,收纳大户人家的闲散资金,集中投资。虽然没有近代意义上的银行出现,但钱柜票号业务已经有了大客户服务意识。
正是这种普遍成长的资本思潮,彼此尊重的契约精神,才有可能孕育出近代意义的资本主义。而最后的土壤就是明朝,绝不可能依靠将天下视作一族私产的满清。
此时朱慈烺一说将地引炒起来,无论是廖兴还是吴⒄攀妫疾痪醯媚吧�
开中法的败坏其实就是因为一个“炒”字。
第150章 城外萧萧北风起(8)
在当世,盐的利润之高远胜于房地产。
明朝没有城管,所以睡门洞桥洞也没人管,但每个人都得吃盐,这是妥妥的刚需。朱慈烺上辈子享受了几十年一斤盐一块钱的好日子,遽然回到一个盐是暴利产业的世界,颇感不习惯,特意下了很大的功夫去恶补相关知识。
从宫廷旧档里很清楚看出来,正是因为弘治时改纳粮换引为纳银换引,开始了皇亲国戚、中涓外官盗卖盐引的大潮。到了万历时候,福王就藩时郑贵妃死活要了数以千计的盐引,难道福王会去卖盐?当然是卖盐引!
有供有求就有市场,对于商人而言,只要有利润空间,倒卖盐和倒卖盐引其实就是一回事。然而对于发售盐引的终端——朝廷——就性质迥异的两件事了。如果盐引的市场价格高,朝廷大可以加大盐引的发售量,控制盐价,直到盐场供能达到饱和为止。
朱慈烺当了一辈子的商人,又当了十几年的太子,眼界之宽别说同辈人,就是自己上辈子都要被现在比下去——上辈子的朱慈烺可没资格参与到哪怕一省的全局工作中去。
“只要有人用这地引获利,地引就会有人要。”朱慈烺进一步阐释道:“然后嘛,就让他们自己‘偷偷’买卖地引。”
张诗奇笑道:“殿下所言正是,只要连同地价不超过地值,必然是有人抢着要的。”
朱慈烺微笑不语。
张诗奇还是太过天真了,不知道十年前的欧洲已经上演了人类历史上第一次金融泡沫崩溃的惨案。
那是走在资本化前沿的荷兰人,在公元一六三零年代刮起了一股郁金香热潮。这种原产于土耳其的观赏植物,在欧洲获得了上至王室贵族下至平民百姓的一致青睐。一六三五年,一种叫CHILDER的郁金香品种单株卖到了一千六百弗罗林,而四头公牛或者一辆拖车只要四百八十弗罗林;一千磅奶酪也只要一百二十弗罗林。
第二年,一株稀有品种的郁金香以四千六百弗罗林的价格售出。除此以外,购买者还需要额外支付一辆崭新的马车、两匹灰马和一套完整的马具。
在巴黎,一枝最好的郁金香花茎的价钱相当于一百一十盎司黄金。放在大明,若是有人说花六十二两黄金去买一株花,绝对会被认为脑袋被驴踢了。即便是再胆大的宦官,也不敢对再白痴的皇帝开出这种价格。
欧洲人都傻了么?
不,他们只是相信这东西会一直涨价,即便涨得再高都有人买!
阿姆斯特丹的证券交易所专门开辟了郁金香市场,供人们进行交易。
结果当然很可悲。囤积郁金香的商人在短时间内大量抛售郁金香球茎,致使价格大跌,普通品种的郁金香甚至连洋葱头都不如。
由此而诞生了经济学中十分有趣的博傻理论。
在不知道存货量的状态,只因为舆论导向就投入市场,这不是哭着喊着求庄家洗白么?
廖兴的“地引”原本只是模仿盐引进行一番增值炒作,并不期望超出土地价值。然而现在东宫手中有土地所有权,诚如高悬的鱼饵;有制造舆论的人——各界名流谁不想成为太子的座上宾?谁回去之后不会吹嘘与太子交谈的内容?非但会吹嘘,还会意淫呢!
最重要的是,太子手里有“地引”的发行权。
朝廷是需要信誉的,否则就会如同宝钞贬值一样,彻底失去民众信心,无法推行纸币。但在洛阳这么一个战略上要放弃的地区,针对掌握社会财富最多的士绅阶级,进行一场隐形的抄家灭门活动……就算有明人看出来东宫在其中所起到的作用,但东宫也可以完全装傻啊。
天时地利人和已经齐备,此正所谓:天与不取,反受其咎!
……
崇祯十六年十月的洛阳,北风萧瑟,城里却热火朝天。不仅仅是前线的捷报频传,制造出一副天下安定,一切尽在朝廷掌握的局面。还有一桩事更是成了街头巷尾的谈资,就连贩夫走卒都在休息时忍不住说两句。
那就是地引。
一张方方正正的宣纸,上面印了票号才用的秘字,写清楚这是购买无主土地的凭证。每张地引只能购买一亩地,朝廷定价五分银子,严禁私相转卖。而土地价格也是固定的,即上等良田五两银子,中等三两,下等一两,等外三分。
简单来说,只要花五两五分银子就能买一亩上等良田。
这可是中州洛阳!
不是被黄河淹过的开封!
更不是土地白送也没人要的河北!
似乎为了刺激市场,崇祯皇帝十分凑趣地发来一份圣旨,蠲免河南一省粮税、徭役三年!
朱慈烺拿到这份圣旨的时候,心中动荡许久:这是他的蝴蝶翅膀第一次引起一省风暴!
百姓逃地的原因只有一个:土地负担超过了土地收益。
谁都不是白痴,辛辛苦苦种一年地非但没存下钱粮,反倒还贴进去一笔,谁干?现在有了圣旨蠲免粮税、徭役,那起码三年内种地都是给自己干的!至于三年后政策如何,那是三年后的事!
三千年农耕文明的惯性使然,整个洛阳都在寻找一张名为“地引”的纸。若不是因为地引上面盖着的朱红公章,恐怕伪造地引的人都不在少数。至于上面写着的“严禁私相转卖”,因为不需要在衙门登记造册,完全被人视若不见。
张诗奇的知府衙门几乎被人挤破了门。士绅们用了最简单直接而且符合大明特色的方法:贿赂!
一张五钱银子的地引,附加的贿赂成本已经高达二两。
市面上很快就又有了消息,第一批放出来的良田被人一扫而空,许多人家甚至连地都不看,只见了图册就捧上了真金白银。其中巩县廖家不声不响得了大头,一举买了五百亩良田,让人眼红。
廖家竟然还放出话来,这是廖家小子廖兴得了东宫青睐,赐了许多地引。除了这五百张,家里还多!得!是!
一时间的,廖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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