崔娴看着信道:“这样做好。”
“非是好,若狄家真如皇上的愿,受了武忠谥号与郡王追赠,那么狄家从此休想有抬头之日。”
就是狄青死了,也休想安份。
“是啊,做人,要学会牵就与忍让。”
“牵就的是狄家,但我倒想参与进去。”
“官人……”
“非是为狄青,而是为千千万万对国家忠心耿耿,浴血奋战在前方的将士。”郑朗说完,将信装入信函袋里,派下人提前送向京城。
别人的话狄家也许不听,但郑朗的话不能不听,狄谅于是上书辞表。
欧阳修进谏,既然狄家都不受了,皇上,你就听听士大夫的话吧。谥武肃,赠中书令,对狄青已谓不薄。这一省,那个郡王又没有了。赵祯更是不悦,道:“诸卿,朝廷诏命官职,往往拒之不受,朝廷非得下三诏四诏五诏,方才受之。若此,朝廷可因诸卿一诏不受而不授任也?”
欧阳修不能辨,但这个好办,亲自来到狄青家中,非是包拯,一个武将家庭,主心骨都死了,有什么好惧哉?直接对狄谅说,你上辞表做得不错的,但上一表不行,得连上三表四表,就象皇嗣赵宗实那么做。
狄谅哪里敢得罪这个大佬,于是又上第二表。
狄青灵柩此时也来到京城。
不过因为谥号之事未决,也无法下葬。甚至都不大好下葬,现在士大夫争的乃是谥号,随后还有赠郡王一案,得逞后又要争陪葬一案。早着呢。
赵祯是好心,可导致一个活着的狄青不得安生,一个死着的狄青同样也不得安生。
郑朗来到狄府,呆在狄青灵柩前久久不语。
狄青乃是范雍提拨上来的,上位过程中有范仲淹、尹洙与庞籍多人的功劳,不过郑朗遇到狄青时,仅是一名副将,在狄青上位过程中起的作用最大。当初遇到狄青时,仅是一员勇将,还有些青涩。郑朗是一步步地看着狄青成长起来的,狄青的过世,对郑朗打击也很大。
闻讯,许多大臣赶来。
一是郑朗对狄青谥号的态度,二是一大堆事务。
今年淮南用工比去年少了,包括京东路,然而黄河开始正式着手,从三门峡开始,一直到济水入海处,江东两浙百姓这次没有惊动,可是淮南,两京,两河全部惊动,甚至从陕西路发来少量劳工。
民夫数量最高峰时仍达到两百四十多万人。
工程进展快了,但钱帛用得依然象黄河之水一样,朝堂为赵宗实分了心思,郑朗回京,正好过来问一问。
韩琦、曾公亮、张昇、欧阳修等重臣全部陆续到了狄家。
司马光与王安石也来到狄家。
郑朗也不作声,就呆坐着,这些大臣有的比郑朗职位低,有的心中有鬼,于是不敢打忧。实际论资历,此时朝堂上仅有一人可以相比,韩琦。庞籍也来了,可他已经不能算是宰相。
其他的人,要资历没资历,要政绩没政绩,许多人比郑朗岁数大,可在郑朗面前仅算是一个晚字辈或者小字辈。
郑朗终于抬起头,淡淡地冲大家施了一礼。
论态度的谦和,无人能出郑朗与富弼。
然后来到司马光与王安石面前,两人老实地认错:“郑公,我们错了。”
赵宗实这小子太二百五了,司马光此时心中十分后悔。
“对错我不提,介甫你性格怮固,君实你性格偏激,都有点儿喜欢走极端。论才华资质与能力,整个宋朝能超过你们的人所剩无几,可这个极端正是我担心的。因此我时常让你们书信往来,或者呆在一起共同协商政务,就是让你们相互的中和。因为极端,必然会重视各种手段,以达到自己目标。有利有弊,但想你们成为第二个范希文那是不可能了。”
就当着诸人的面,公开点评两个学生。
有好的一面,有坏的一面。可总体而言,好的一面胜于坏的一面。个个象范仲淹,可能么?
两人恭敬地低下头道:“我们受之有愧。”
“不需有愧,实事求是也。介甫,你重视结果,重视国家与百姓,可重视的是表象。例如看到国家疆域的变化,收入的多少,这都是表象。虽重要,败坏起来也快。君实你重视的是制度,国家的框架,以及稳定,轻视了表象,内核未必是表象,但表象却是内核着重反应的物事。其实无论是表象,还是更重要的制度与稳定期,你们皆疏忽了一样东西,一样更隐秘更深层次更重要的物事。”
“请赐教。”二人更恭敬地说。
到此时已明白过来,老师不仅是说给他们听的,也是说给朝堂诸位大臣听的。
“那就是精神。例如士大夫的精神,士大夫作为国家的臣子,实际乃是君王的大脑与眼鼻耳手足,眼鼻耳将所听到的所嗅到的所看到的反馈给陛下,给两府宰执,两府大臣协助皇上决策,用手足来施行。这才是士大夫的职责与精神所在。可是许多人产生误会,认为做官就是为了荣华富贵,官员手中有权利,自贵,可如何富?即便宰执一年薪俸也不过数万缗,然而我朝一年收入几十万缗的大贾大户彼彼皆是。因此即便做了宰执,仍然贪墨,或者用国家利益收入中饱私囊。有了这种思想作祟,如何做好士大夫。希文去了数年之久,仍为朝野敬重,正是他身上这种真正的士大夫精神。”
大家伙儿一起不作声。
敢质疑死了的狄青,可敢质疑死了的范仲淹,况且所站的几十位官员一半是范仲淹的信徒。
“鱼与熊掌不事兼得,想要钱帛,更多更多的钱帛去做大贾吧,想要权利,就不能过份的要求钱帛,而安心地替陛下与国家做好大脑耳鼻眼手足。这仅是其中之一,最重要的精神便是整个国家整个民族的精神。我朝包容商贾,由是国家举世最富。但其他方面就差了,内敛,内斗,懦弱,保守……道家讲究此消彼涨,荣极必衰。如开元盛世,于是有天宝坏政,安史之乱。但这是道家消积的法门,不是儒家真义。儒家也讲亢龙有悔,泰极否来。但不是道家那种消极的亢龙有悔,泰极否来。飞龙在天,利见大人,夫子说,同声相应,同气相求,水流湿,火就躁,云从龙,风从虎,圣人作而万物睹,本乎天者亲上,本乎地者亲下,则各从其类也。”
“只要戒劝人君不要挑战天地尊严,凌驾于天地法则之上,不顾国家百姓,成为炀帝秦皇那样的暴君,顺应民意地利天时,让云气随龙而舞,让风随虎啸而起,让河水流向低湿之所,让火烧向干躁的地方,让扎根在天上的亲附天,扎根地上的亲附地。各安其所,各伺其职,百姓爱戴官员,官员忠诚君主,君主兢兢业业。那么天下便会停留飞龙在天这一层次,而不会跃于穷天之上,亢龙有悔。或者帝乙归妹,中以行愿也。把持着公正中立的心,用公平之心做事,才能实现自己的愿意,那么泰就不会变成城复于隍,其命乱也(泰卦最后一爻,城墙倒在护城河里,政令错乱,于是卦象演变成凶卦否卦,这也是泰极否来成语的来历)。”
“国家虽富,可是仅仅到了见龙在田这一层,只要我们小心的如夫子所说的那样,庸言之信,庸行之谨,还可以飞龙在天。至于其他的,莫要说飞龙在田,不如说是潜龙在渊。此消彼涨,乃是万物定理。国家缺少自强不息的强者之心,就不会强大。若此满足,必潜龙勿用,潜龙为深渊扼杀,我朝必被他国慢性扼杀,或者因贫富分化,导致揭竿而起,土崩瓦解。这个国家也许算是开明了,可有没有这颗天行健,君子以自强不息的强者之心?”
欧阳修道:“夫子曰,龙,德而正中者也,庸言之信,庸行之谨,闲邪存其诚,善世而不伐,德博而化。故一个国家不能穷兵黜武。”
“永叔,我朝因为积弱,故我夺下升龙城,立即撤兵回国,狄将军夺下西夏六州,也随后撤兵回国。你从哪儿看到穷兵黜武这四个字了。此消彼涨,我朝积弱,必有敌国强大。因此龙的成长,必须从深渊里插翅飞出,而不是困于深渊。不谈经济,仅是兵事,我朝能否达到乾二之数,不用兵就让周边诸国善世,而不来侵犯的地步?”
欧阳修不能言。
郑朗与狄青先进而后退,让保守的士大夫确实无懈可击。
“即便见龙在田,它还是很弱小,随时会被强敌扼杀,只有飞龙在天,才是一个真正富强的国家。我朝想达到这一步,还差得太远呢。何谓天行健,君子以自强不息?天道刚强健壮,无论君子的个人作为,或者国家,或者人君,必须要奋发图强,永不停息,这才是合乎天道的唯一法门。”郑朗说完,没有再理欧阳修,重新转向司马光与王安石,道:“再好的假象,没有好制度配套,必不长久。再好的制度,终是人订下的,若制订者不保持一颗自强不息的强者之心,国家就不会强大。若制订者不保持一颗谦卑之心,骄傲自满,便不会看到自己的短处,而使阴阳失其平衡,国家迅速走向衰亡。这才是国家最重要的物事。”
“你们一个偏重于框架制度名份,一个偏重于数据收入疆域大小,可曾考虑过精神?”
“是。”
二人智慧聪明绝顶,若没有郑朗一直在教导,也许偏激了不听,郑朗这些年来一直在教导,郑朗的思想对他们多少有些潜移默化的作用,再次垂下头。
郑朗这才说另一件事:“你们参与皇储一事,我不是很反对,皇储对国家来说也很重要。不过我心中还有小小的遗撼,陛下身体一直不大好,然而你们将皇储一案立起,陛下心情会是如何。狄将军因多人怦击诬蔑打压攻击,病重身亡……”
“行知,狄青病势许久。朝中言臣仅是让他调回京城。”欧阳修又忍不住说道。
“调回京城?狄青于枢密院受了些什么?狄青临终前又说了什么?”郑朗大喝一声。
狄青临终前只说了两条,第一个带话给皇上,皇上对我好,我只想凭一身粗力为陛下肝脑涂地,但不能怀疑臣的忠心。第二个是遗撼不能替陛下马踏贺兰山。
郑朗一声责问,狄府上下全部在抽泣。
郑朗放低声音,说道:“君实,介甫,皇储的事你们有了私心。你们是想为我好,这两年相处下来,你们看到我对权利越来越淡泊,怕我淡出朝堂。可是陛下对我信任有加,我做为大臣如何回报呢,只有为国家做一些事,让国家越来越富强,而非是象现在这样潜龙苦于深渊之中,受困于西夏契丹,甚至未来更强大的北方游牧民族。我三十而立之年执掌两府,经历过了,也不稀罕了,因此对权利淡泊,但不意味着我放下国事。只要有可能,我为了回报陛下,也要为这个国家尽一份力量。”
因为狄家上下在抽泣,郑朗声音不大,但还是有人听到耳中,一个个肃然起敬。
这才是君子的风范,大臣的风范。
“还有,你们担心有人掣肘河工,试问,几亿缗的用度,谁敢掣肘?”
司马光与王安石又低下头。
这是客观原因,主观原因就是他们想做事,想做事就想拥有权利,因此才参与到皇储争执中来。不过当着这么多的人面,郑朗不便揭开。实际才发生时,郑朗也很生气,二人连写了几封信解释,郑朗一封信不回。
过了好几个月,郑朗这口气才平息下去,才有今天这番劝说。
不过有人看着韩琦,韩琦也很尴尬,郑朗就当着大家的面指槐骂桑,他心中不喜,可怎么办?实际当时就隐隐用此条威胁司马光的。没有想到这小子太给力了,一下子将这件事给办得妥妥当当。
但郑朗心中仍然不大开心。
皇储定下来,未必对国家没有利,可对赵祯来说,却是一次严重的打击。立皇储了,也证明赵祯没用了,一个废物男人,心情低落郁结,还能长寿么?
然而国事大于皇帝本身,郑朗也不能指责。
于是指槐骂桑地讥讽了韩琦。第一指明了韩琦,你敢不敢在河工上做文章?第二不要以为你是首相,惹恼了我,大家再次鱼死网破,我对权利不在乎,你在不在乎?
郑朗若真的火拼韩琦,完全可以将韩琦拼下去,不但韩琦,甚至连带着欧阳修等人一起拼下去。
韩琦十分尴尬,不想郑朗再这样说下去,于是就当听不到郑朗话外之音,转开话题,问:“行知,汉臣去世,谥号争执很久,以行知之意,当如何?”
“郡王过了,国公可否?”
“可。”韩琦爽快地答道。王德用活着的时候就得到国公爵位,况且死了的狄青。一个郡王,一个国公,中间差别乃是天壤之别。
但还有呢,用眼睛看着郑朗。
郑朗地用手抚摸着楠木棺材,徐徐说道:“陛下优待群臣,自己省吃俭用,却对臣工赏赐无度。也换来两个忠臣。稚圭,若论心地纯洁似雪,这天下间仅有三人,一个就是范希文,一个就是狄青。”
“狄青上阵杀敌……”
“不错,他是杀人如麻,可他杀的乃是敌人,乃是强盗,但对国家对陛下的忠诚,是否纯洁得象白雪一样?”
韩琦无言。
狄青最后一句遗言非是家事,而是说不能替皇上马踏贺兰山!能说他对皇上不忠诚么?
郑朗又说道:“去年京师无冰,今年岁冬无冰,不要说落雪了。记得范希文去世前后那两年京城也没有落雪。也许是这两片晶莹剔透的雪逝去了,连老天也不忍落雪结冰。”
不是喜欢往天象上引吗?
郑朗索性往天象上引,这两年的暖冬给河工带来极便,使得冬休期变短,延长了施工时间,但天气却很反常,北方的开封城入冬以后,居然连冰都结不起来。(我在书中说的大范围天气,皆是真实的历史天气,记载于史册的)
但……大家面面相觑,想辨又不敢辨,狄青棺材就放在这里,不能争得都不让人家下葬吧。怕郑朗过份地站在狄青的立场说话,那么在皇上的固执下,就会闹成一场天大的笑话。
于是大家再次寂寞无言。
“至于武忠谥号,也不算过,诸位既然强行反对,布德执义为穆,中情见貌为穆,狄青一生,对陛下忠心耿耿,布德见义,又是性情中人,那么就武穆吧。还有陪葬一事,也勿需争执,陪葬先帝陵于礼不合。让他葬于故乡吧。还有,狄夫人,请选狄将军一件衣冠给我。”
“好。”
狄青妻子刘氏进去拿了狄青一套衣冠,递给郑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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