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说着,声音便有些哽咽。娘死前最大的心愿就是能让她回到舅舅身边,让舅舅替她寻一户普通人家,在舅舅的庇护下,开一家小小的医馆,一世安安稳稳,嫁人、生子、老去,无波无澜地走完一辈子。当时她对娘的心愿嗤之以鼻。尽管娘一辈子对父亲讳莫如深,可是她在机缘之下却得知自己的父亲就是将军,她自认是堂堂将军的女儿,天之娇女,如何能平淡过一辈子。
所以娘离世前千叮咛万嘱咐,让她万万不能回到将军府,不能回到父亲身边,当时她不明白,如今重活一世,才明白娘的良苦用心。
她是乡下长大的孩子,如何能斗得过林南蔷那些人的心机,不说旁人,就是秦艽的城府都能让她过不好日子。
娘希望她平淡一世,她却自己把自己的安稳人生送进了熔炉里淬炼。前一世的事情错综迷离,舅舅拒她在门外,她迫不得已搬出了父亲,一步错,步步错,终究是遗憾。
娘……
玉郡目光沉沉,只觉得眼中酸涩,心中苦楚。只怕一低头,眼泪就要掉下来,只能强自镇定地望向别处。
李善周却驻了足,玉珺险些撞到他的身上,一抬头,就见李善周认真地对她道:“玉姑娘,想必宁舒跟你提起过,我的听力并不太好……”
玉珺大为窘迫,连忙道歉:“对不住,是我疏忽了……”
她时时刻刻就提醒自己要看着李善周说话,可是有些时候仍旧忘记了。
玉珺颇为懊恼,只觉得尴尬,却见李善周嘴角轻弯,带出一个促狭的笑。那个笑容消失地极快,玉珺以为自己看错了,就听李善周低声道:“你娘这般疼你,如今自然也不会对你失望。你虽学艺不精,可也学以致用。纵然曾经被人拐入迷途,可是在迷途中却干了一番大事。有女若此,她也能瞑目了。”
他说着便自己往前走,玉珺愣在原地回味他的话,这才意识到方才她说的话,李善周分明是听到了。她有些懊恼李善周的小花招,可是转念一想,又觉得他是觉察出了她的难过,所以才拿话挤兑她。
不论如何,她心头的阴霾被他一闹确实一扫而空。
“玉姐姐你看这个糖葫芦,晶莹剔透是不是很好看……”郑世宁寻着一串糖葫芦拥上来,拉着她说话,她低声应着,眼睛却忍不住看向李善周,他一个人缓缓走在前面,不见他们来,就转过身来停下脚步,嘴角仍旧噙着一抹笑,一派云淡风轻。
郑思钊三步并作两步走到李善周身边,却是揶揄道:“你们在前头有说有笑的,说些什么呢?世宁任性一次,倒是教你救出个宝贝来。我看这个玉姑娘倒是有趣得紧,有胆有谋,还会医术,啧啧。可惜来历我还没查清,她又不太愿意说的样子……”
郑思钊有些惋惜,“不如我开门见山问问她?哦对,花想容,也许她知道!”
他一人自言自语惯了,在李善周的跟前,他常常唱独角戏、原本他以为今天的揶揄依旧会换来沉默,没想到,李善周却是回了头,认真道:“她住在我的府里,凡事自然有我,不劳你操心。”
郑思钊一时没想到他竟会回应他,回应他也就罢了,还是这么明显护犊子的一句话,他几乎是睁圆了眼睛,追问道:“你来真的?”
李善周弯了弯嘴角,那一头,郑世宁拉着玉珺走到一家首饰摊子跟前,玉珺低着头,认真地听郑世宁说话。郑思钊不死心,走到他跟前,不停追问:“你是真的啊?你真的是真的啊?”
李善周忍不住打断他,无比认真道:“思钊。如果让天下的姑娘们知道,你一个堂堂世子大人竟然是个话痨,那你在他们心中的形象真的会一落千丈。”
郑思钊对他的回应猝不及防,怔神时,李善周已经背过身去,目光灼灼的望着玉郡:什么是真的?什么是假的?他以为自己只是突然对一个人的来历起了兴趣。他想知道,这样的一个姑娘,究竟长在什么样的环境里。像一根顽强的狗尾巴草,风吹不倒……
狗尾巴草?李善周想起那日在荷塘中救起玉郡时候她浑身淤泥,看不出真实面目的模样,不由轻笑:是的,在他的世界,好看的女人太多,可是像狗尾巴草一样柔弱而坚韧的女人,他确实是第一次遇见。
定国公府的大公子多年来习惯于安之一隅研究这个世界,而今天,他终于又遇上了他感兴趣的内容:一个像狗尾巴草一样的女人。
第11章 前夫
郑世宁虽依依不舍,郑思钊沉浸于话唠二字挣扎不出,怎奈中途家人来唤,说是王爷相见一双儿女,二人只得中途回了家。
玉珺和李善周一路无话,分明一段很长的路,两人皆觉得这样短,很快就到了定国公府前。
天突然黑了下来,墨色的浓云挤压着天空,沉沉的仿佛要坠下来,一声惊雷平地而起,眼见就是一场大雨。
玉珺正想说,他们二人运气甚好,到了家门口才下起雨来,身后却是传来一阵阵马蹄声,玉珺看不清马上人的脸,原只当是郑思钊郑世宁二人去而又返,哪知道那马越走近,却丝毫没有驻足的意思,竟是硬生生朝她的方向撞了过来。
玉珺只觉后背一凉,脑子里只觉一阵空白,身边传来一声低喝,她受了力退到一旁,那马生生停在她的跟前,鼻子里不耐烦地哼了一口气来,满嘴的腥膻味。
“胡闹!”李善周忙确认她有没有受伤,见她无恙,只是脸色苍白,扭头蹙眉呵斥来人。
来人依旧坐在马上,表情丝毫未变,一副满不在乎的模样,只是一双眼却毫不遮掩地打量着玉珺,心里默默了赞叹了一声,欠身下马,道:“远远地看到大哥同一位佳人站在一块,我只道是位仙女,看得呆了,竟忘记停马。罪过罪过!这位小姐如何称呼?我叫李善均……”
玉珺的身体震了一震,脸色越发苍白。
从来没想过,重生之后,竟会在这样的场景见到他。十八岁的他如当年一般,浑身上下皆是光芒。
宣慈长公主生了两个儿子,算上李善周,还有其他多少龙子龙孙,独独他最得太后喜欢,几人中,他最是俊俏,也最肖似太上皇帝,按太后的话说,李善均最有龙凤之姿。他走在路上,用一句“骑马倚斜桥,满楼红袖招”形容都不为过。
当年人人都羡慕玉珺嫁得好,嫁给了当世最俊俏的人,家世背景同他人相比更是不一般,就连秦艽也因此嫉妒于她。她曾经沾沾自喜自己嫁给了一位好相公。李善均曾经说过,当年她逃到了她跟前,一抬头,他当真以为他看到了仙女,所有的人都消失了,他的眼里只有她。
后来的一切顺理成章,他如愿娶到她,成亲第一年,他们确实恩爱有加。
只可惜,人人都记住了“骑马倚斜桥,满楼红袖招”,却忘记了这诗的后半句是“翠屏金屈曲,醉入花丛宿”,风流如他,又怎么可能守着她一人终老?
那个曾经执着她的手,言笑晏晏,说她是他这辈子最大的福气的人,下了狠心之后,仿佛变成了另外一个人。
从高空中坠落的感觉,玉珺上一世有切身感受。
她不是恨他不爱了,不爱了就不爱了,谁能保证恩爱到白头。她恨的是,他分明不爱了,却要对外保持自己的高大形象,由着众人糟践她的名声,由着旁人将她踩到了脚底下,她最终病逝,纵然与中了不知名的毒有关,心病却更是主因。
这样的一个人,这一世又再次出现在她的面前,口口声声说着同样的话,“仙女”,当真足够讽刺。她确实已经成了仙女,在上一世,她因着他的缘故,早已经过世。
命运何其相似,只是这一次,她再也不想看到他。
玉珺惶惶然抓住李善周的衣袖,低声道:“大公子,我身子不适,想先行回府……”
“大哥,母亲方才似乎找你来着,你不去么?”李善均适时地撒了个小谎,用长公主压着李善周,李善周纵然知道可能有假,却连拒绝的机会都没有。
未及李善周反应,李善均已经带上人畜无害的笑容,讨好道:“仙女姑娘有我呢,大哥且去。听管家说,府里住进了位漂亮姑娘,想必就是这位仙女,巧了,我也住定国公府,熟门熟路的,不如让我送你……”
“三公子留步,我自己能行!”玉珺惨白着脸,匆匆往前走去。
李善均一双手依旧停在空中,脸上是收不回的尴尬。平素见过的女子太多,大体的反应也都相似,不是惊讶地望着他如见天人,就是低头脸红一派娇羞。如玉珺这般,见了他像见了鬼一样的,还真是生平第一次!
李善均有些难以置信,低头闻了闻自己的袖子,问李善周:“大哥,我身上是不是有什么不对!”
他说着,恰好看到远去的玉珺回过头来望了他一眼,李善均更加惊异:他莫不是看错了?刚才玉珺那一眼,似乎充满了厌恶!?
玉珺跌跌撞撞回了屋里,怔怔地发起神来。
他们其实也有好过的时候。
头几年,李善均将她当做宝贝捧在手心里,夸她美貌。夸她能干,他一张蜜嘴,说什么都让人万分信服,让人心生喜悦。可是一转眼,他的甜言蜜语都给了别人,留给她的只有冷言冷语。
都说男子薄情,可是他风流完了剩下的却是冷血。原本是在外头风流,等到他们搬出定国公府,有了独立的宅子,他却变本加厉,一日复一日往家里带不同的女人,后来她病重了,几次爬不起来,他就再也没回来。。
玉郡仓皇地闭上眼:后来呢,后来她双脚残废,整日只能窝在床上,他却由着秦艽到她跟前,耀武扬威。那时候,他还是带了点怜悯的,同她说:“你们是好姐妹,如今她来伺候我,就如同你在我身边一样。你心胸放开阔些。”
刚刚她不能再在李善均跟前呆上片刻,否则她控制不住自己,想要狠狠给他一巴掌。
闭上眼,眼前是走马灯似的一幕又一幕,玉珺心里痛得难过,心里只念着,身上的伤好地差不多了,她也该趁早做打算。
玉珺想着,就去取橱柜里的首饰盒子,里面全是上等的珠宝。这些全是皇帝赏给宁舒郡主郑世宁的,原本她还不要,如今看来,这些却是她的傍身钱。
重生之后,她曾经一次次想过,要将前世那些害她的人一个个揪出来打死,可是就是李善周的话点醒了她。娘一辈子悬壶济世,每每对她说的,也是希望她一辈子平安喜乐,若能继承她的衣钵那自然是最好,即便不能,她也该安安稳稳过一生。有点钱,有点田,有个儿子好过年……这是娘戏说她的话,她一直记得。
前一世她错过一回,被困在高墙大院里,眼里心上都是李善均,想的都是如何讨好他,反倒忘记了娘的话,失了本心,失了快乐,若娘泉下有知,也必定心痛不已。
这一世,难道她还要回到高墙大院里?玉珺扪心自问,她不愿意。
她在黑暗中坐了许久,外面的雨哗啦啦地下着,没有半点停止的意思。
直到门外有人叩门,她才站起来。一开门,门外是夏昭雪一张充满笑意的脸。
“昭雪。”玉珺笑着唤道,夏昭雪却是轻声雀跃,一把抱住了她的脖子,低声道:“玉姐姐,我好快乐。我娘并没有把我卖入妓院,我的哥哥也好好地活着,他们都还喜欢我。还好有你,若不是你,我就不明不白地死掉了。”
夏昭雪浑身上下都洋溢着快乐,连玉珺都被她感染,赶忙拉着她进屋。夏昭雪也不卖关子,虽是眼含笑意,双眼却婆娑,“我原本以为我娘不喜欢我,所以哥哥病了,她就把我卖入妓院,换钱救哥哥。可是事实上却不是这样的,娘说,那日买我的人白纸黑字说的是让我去大户人家当丫鬟,她拿的也是活当,她想着等哥哥病好了就将我赎回去。哪知道那些该死的骗子把我卖到了妓院,娘知道的时候已经晚了,她赶到花想容,那里的打手二话不说就打了她几顿,娘没了办法,又要照顾哥哥,只得退回去想办法。”
夏昭雪哽咽一声:“那会我恨娘,后来才知道她多不容易。那日之后她就白日照顾哥哥,闲暇时候就来求花妈妈,后来花妈妈被说动了,说只要十两银子就让她把我领回去,娘没办法,就把房子卖了,想赎回我,哪知道哥哥那日病突然重起来,险些去了。娘只能拿着那些钱给哥哥看大夫。娘说,那几日她夜里就想抱着哥哥一块去了,她说她对不起我……”
玉珺听着也陪着落泪,手心手背都是肉,夏昭雪的娘确实也不容易。
“后来娘知道我被救出来,生怕我再回去找他们,又要拖累我,所以才让邻居留话,说他们走了,不要找他们……那个苏家大婶太过可恨,拿话诓我,害我险些死了!”夏昭雪边说边落泪,语毕又搂住玉珺的脖子哽咽道:“姐姐,若不是你,我也不会活到今日。你知道么,我以为我和娘要无家可归,结果周大公子让管家照应我们,他听了我们的情况,跟官府说了一说,官府就把屋子还给我们了!娘说,你是我的大福星,你还救了我哥哥……”
夏昭雪絮絮叨叨地说着,玉珺连忙摇头道:“是你时来运转了,往后你也会顺风顺水,无病无灾的!哦,对了,你哥哥好些了么?”
“哥哥……”说到这个,夏昭雪犯了难色,“周大公子方才请了位太医来看哥哥,太医说,我家中没有前例,哥哥这并定然不是先人传下来的。按推断,这病可能是早些年哥哥服徭役时伤了脑袋落下的病根,一直没去治疗才一日一日恶化。目前只能靠将养,没有旁的办法。”
“怎么可能?不是有礞石滚痰散?”玉珺一句话戛然而止,猛然想起来:是了,这会礞石滚痰散还没出现呢!
娘早些时候治疗邻居家的大婶也是绞尽了脑汁,大婶却总是犯病,娘后来没了法子,照着古法上记载的针灸之法,才勉强将大婶的病压制下来。娘曾经说过,世上犯此病的人很多,有些是婴儿时期就犯病的,但是治愈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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