静安寺离京城很近,王府的马车又快又稳,小半个时辰就驶回了杜府。
这次他总算自恃身份,没有再惊世骇俗地在众目睽睽之下,亲自把杜蘅从车里抱下来。
但是杜蘅坐着燕王府的马车,昏迷不醒地被燕王亲自送回来,已足够亮瞎众人的眼睛。
再加上,恰巧遇上前来探视却扑了个空的准未婚夫夏风,这场景,怎一个“乱”字了得?
对这种混乱的场面,杜谦明显缺乏应对的经验,把人迎到花厅,奉上茶,几句结结巴巴的场面话交待完,就陷入了沉默。
南宫宸出了名的喜怒难测,不苟言笑;偏偏夏风也是个不爱说话的。
明明人就坐在面前,硬是象隔了一层看不到的冰。
看着两张莫测高深的脸,杜谦大感吃不消,索性做了缩头乌龟,借口替杜蘅把脉,一头扎进内室,扔下南宫宸和夏风,在客厅里两两对坐。
偏偏,这两人一点也不觉得尴尬难受,硬是悠闲自在地,一句话也没说。“怎么回事?”杜谦压低了声音质问紫苏。
紫苏绞着双手,一副做错事情,惶恐不安,眼中又浮着迷茫不解的神情:“奴婢也不知道,小姐给夫人念地藏经,忽然间晕倒。恰巧王爷也在寺中,说是他的马车更舒适,刚好又顺路,硬在送一程……奴婢不敢违拗又挂着小姐的身子,这才……老爷,我是不是做错了?”
杜谦能说什么?一跺脚,一拂袖:“孽障!”
半刻钟后,杜谦重又走了出来。
“岳父大人,阿蘅怎样?”夏风立刻站起来,不着痕迹地宣示主权。
杜谦擦了把汗:“她,可能是心伤亡妻,忧思郁结,伤及肺经……好在,救治及时,她又年轻,调养些时日,应该无碍。”
“这就好,”夏风松了口气:“缺些什么补品,只管开口,小婿立刻就差人送过来。”
说着,竟是不避嫌疑,抬脚就往内室走。
杜谦一惊,下意识就想要拦着他:“小侯爷,还是等蘅儿醒了再去探视较妥~”
当着南宫宸的面,要是就这么放他进去了,还有什么脸面?他杜谦,从此不就成了轻佻,孟浪,无视礼教规矩之人?
“怎么,”夏风回过头,似笑非笑:“我见自己的未婚妻,有什么不对?”
当然不对!男未婚,女未嫁,就该尊守起码的礼仪。
“呃~”杜谦语塞。
找个身份比自己高的女婿果然是有苦难言,不但不能摆岳父的架子,还得处处看他脸色!
南宫宸含笑讥讽:“杜大人的意思,小侯爷虽与二姑娘有婚约在身,毕竟尚未成亲。人言可畏,还是注意些的好。”
夏风反唇相讥:“岳父若是担忧阿蘅的闺誉有损,大可不必。无论如何,我都娶定了阿蘅!”
“世事难料,”南宫宸微微一笑:“以后的事,谁也说不准。”
连根拔除
“快,去看看药煎得怎样了?”紫苏心急火燎,一迭声地催促。2
杜蘅缓缓坐了起来:“父亲才刚出门呢,没有这么快。”
“谢天谢地!”紫苏喜得扑过来:“你终于醒了!”
杜蘅淡淡道:“又不是绝症,还能长睡不起?马车刚下山,我就已经醒了。”
只是不想面对南宫宸,索性装昏到底栀。
“呸呸呸!”紫苏忙道:“大吉大利!”
抱着她,眼泪汪汪:“吓死我了!”
杜蘅拍拍她的手,轻描淡写:“不过一时痰迷心窍罢了,没什么大事,不必如此紧张!谣”
“都吐血了还说没事,是不是非得把命搭上,才算有事?”紫苏气得口不择言。
“夏风来了?”杜蘅也不敢惹她,转了话题。
紫苏赌气不答。
“小侯爷和燕王都在花厅,老爷正陪着说话呢。”白前小声报告事态进展。
“是骑马来的,还是坐车来的?”杜蘅继续问。
骑马多半是独自一人,连小厮也不带;若是坐车,就会有随从仆役,马夫什么的。
只当她是关心未婚夫,碍于姑娘家的脸面,只好用拐弯抹角的方式。
白前抿唇一笑,答得很详细:“小侯爷带了好些东西来孝敬老太太,一准是坐车来的。”
“那就好。”杜蘅招了手让她过来,附耳低语了几句。
白前起初笑嘻嘻,慢慢脸色从吃惊变得愤怒。
紫苏狐疑地望着二人,脸上略略带着些恼怒。
“记住了没?”杜蘅交待完了,问。
“记住了。”白前郑重点头。
“去吧。”
紫苏忍不住数落:“又想谋划什么?自个的身子都不顾了!”
杜蘅只是笑,也不反驳。
白芨慌慌张张地跑进来:“紫苏姐姐,赶紧把屋子收拾一下……”忽地见杜蘅靠着迎枕坐着,一愣:“小姐醒了?小侯爷要进来见你呢。”
紫苏恼了:“要见也是在花厅,哪有没成亲就登堂入室的,没有这个规矩!”
“告诉他,我一会就去花厅。”杜蘅掀起薄被下了榻。
白芨便掀了帘子出去:“老爷,小姐醒了,说一会就来。”
杜蘅梳洗过后,重新换了一套素净的衣裳,扶着紫苏姗姗进了花厅。
“阿蘅~”夏风抢前一步迎上去,小意地扶着她的臂,一迭声地道:“好些了么,头还晕不晕?身子不好干么出来,在屋里躺着多好。”
语气十分亲昵,却未免显得过于刻意。
南宫宸哂然一笑。
对他的这种小把戏,并不放在心上。
杜蘅不着痕迹地避开他的手:“我很好,方才不过是热得狠了,一时头晕罢了。2”
望向南宫宸,欠身福了一福:“给王爷添麻烦了。”
“好说。”
“岳父大人……”
杜蘅略有不悦:“你我还未成亲,叫岳父言之过早。”
南宫宸唇角一翘,存心气他:“你的小未婚妻,貌似不买你的账哦?”
夏风连碰了两个软钉子,竟然还能维持风度:“既然阿蘅不喜欢,我便改叫世伯好了。”
望向杜谦:“世伯,你不介意吧?”
杜谦暗怪杜蘅不懂事,当着外人给未来夫婿脸色,令他下不来台,对她的将来有什么好?
嘴里笑着打圆场:“女孩子难免害羞,呵呵~叫什么都好,都好~”
南宫宸嘲讽地弯起唇:“二小姐真是孝女,思念亡母,竟至吐血昏迷。”
杜谦的神色一僵,脸上的表情立刻不自然起来。
这事瞒得过南宫宸,却瞒不过夏风。
当日杜松中毒双目失明,松柏院里杜蘅哀哀泣诉,柳氏母女种种恶行恶状,夏风从头到尾看在眼里。
她小小年纪,既心伤母亲新逝,又要防备姨娘,庶妹陷害,心力交猝是很自然的。
哪座高门大院里没有点龌龊事,谁的一生里还能不受点委屈?
都是一家人,打断骨头连着筋,忍一忍,也就过去了。
还能真的翻脸无情,成刀剑之仇?
夏风是准女婿,算半个杜家的人,知晓内情也还罢了。
南宫宸不仅仅是外人,还是皇家的人,这事要是捅到皇上耳中,他就要倒大霉了!
他语气有些惶急,看向杜蘅的目光隐隐带着企求:“拙荆只得蘅丫头一个女儿,爱得如珠似宝,母女感情较他人,格外深厚一些。”
在外人面前自曝其丑,对你有什么好?
杜蘅望向窗外,眉宇间羞涩里含了几分苦恼:“这些日子,蘅儿夜里思念母亲,碾转反侧;白天鸣蝉扰人,亦不得眠。是以才会精神萎顿,常感难以为继。”
南宫宸顺着她的视线望去。
透过敞开的窗户,可以看到外面那片清澈的池塘。塘中假山堆砌,莲叶田田,荷香阵阵。池边栽着十几株垂柳,碧绿的枝条如千万条丝绦垂垂而下,随风飘舞。
他不禁脱口吟道:“散影玉阶柳,含翠隐鸣蝉。微形藏叶里,乱响出风前。”
“是是是,”杜谦如释重负,连声道:“蝉声乱响,的确扰人,呵呵~”
“既如此,”南宫宸忽地莫测高深地笑了笑,扬起下巴:“何不将这些柳树,悉数连根拔除?”
“呃?”杜谦愣了。
“怎么,杜大人舍不得?”南宫宸挑眉。
他虽然含着笑,但眼中却无一丝笑意,让人禁不住打个哆嗦。
“不,不~”杜谦忙垂眸:“王爷言之有理,下官这就去办。”
夏风皱眉,正在猜测他的用意,却在不经意间,捕捉到杜蘅眼底滑过的一丝凌厉的寒芒。
于是,他猛地明白过来。
杜蘅这是借杨柳隐喻柳氏,暗示要下决心将柳氏一族从杜家驱逐干净!
这么隐晦的心事,南宫宸不仅在一瞬间领悟了,还顺手推舟,助了她一臂之力!
他根本不了解杜蘅,他没兴趣也没时间去打探杜家的恩恩怨怨,却能在最短的时间里,看穿她的心事……
两人间之间体现出的默契,远在他这个准未婚夫之上,让他情何以堪?
他却不知杜蘅跟南宫宸做了七年的夫妻,对他的性子早已了若指掌!
南宫宸哈哈大笑,起身扬长而去:“县主既然无恙,本王也该告辞了。”
“小侯爷,”杜蘅见夏风在椅子上发呆,似乎想赖着不走,心中便有些不耐:“我有些乏了,失陪。”“哦,”夏风回过神,强笑道:“你休息,我也该回去了。”
怏怏地出了二门,上了等候在此的马车。
“回府。”他心神不定,也没注意车夫和小厮都是一脸愤懑,欲言又止的模样。
常安见主子情绪不佳,也不敢触霉头,只好拼命忍着,但这口气又实在忍不下,憋得一张脸都扭曲了。
夏风偶然扫到,皱眉:“干嘛,急着上茅房?”
“少爷!”常安早就在等他这句话:“你知不知道,杜家现在住的房子,是二小姐的?”
夏风一愣,斥道:“没根据的话,别乱传!”
顾夏两家是通家之好,杜府有几斤几两,没有人比他更清楚。
但是,他不愿意别人因此而看轻了杜谦,那毕竟是杜蘅的父亲,是他未来的岳丈。
“这是杜家的人自个传出来的,不关我的事!”常安鼓起腮帮子,气呼呼地道:“你不知道,这事在杜府早已不是秘密,下人明面上不敢说,背地里都在偷偷议论呢!我看啊,就瞒着二小姐一个呢!”
“这话,你从哪听来的?”夏风板起了脸。
“就刚才,在马房里听到的。少爷如果不信,可以问陈伯!”常安气愤填膺:“那两个马夫大概没瞧见我俩,自顾自当成笑话在讲。还说,杜家在京里的这些房子,田产,铺子,其实全是二小姐的嫁妆,却被柳氏霸占了,成了公中之物!”
二小姐若嫁的是别人,他当然也可以当成笑话来讲。
可二小姐嫁的是少爷爷,她的嫁妆就是要带进夏家的,是属于小小侯爷的!
再说了,杜家的那些房产田地,铺子,哪是小数目?
就算夏家财雄势厚,放着偌大一笔财产,谁又能做到毫不动容?
再说了,就算不在乎银子,还有侯府的面子在这呢!
这事要传出去,还以为堂堂平昌侯府,护不住未来的侯爷夫人,让娘家霸去了家产!
真真岂有此理!
夏风面上波澜不兴,心底却掀起了滔天巨浪。
想起杜蘅那张惨白如纸的脸,想着她削瘦不盈一握的腰肢,想着那日柳氏母女的咄咄逼人,想起杜家母子的各种装聋作哑……
杜蘅当日在松柏院的反击,今天在佛堂吐血晕倒,以及借南宫宸的手,拔除柳树……等种种行为,似乎又找到了另一种荃释!
“……真想不到,杜大人看着斯文有理,又是个大夫,济世救人,本该心怀坦荡,不料人品竟如此卑劣,简直不要脸到极点,呸!”常安越想越愤怒,滔滔不绝地把杜谦狠狠骂了一顿。
“不许胡说!”夏风回过神,冷声训斥:“下人们穷得无聊,闲磕牙的话,岂可当真?”
“无风不起浪,”常安愤愤不平:“若没有一点根据,谁又敢攀污东家?”
“总之,”夏风曲指,敲了他一个暴栗,冷冷道:“回去之后,给我把嘴闭紧点,若有一点风声传出去,唯你是问!”
“光我闭嘴有什么用?”常安哇哇叫:“整个杜府,几百张嘴在那里传,满城风雨是迟早的事!”
“那也不许跟着起哄!”夏风肃了容:“这事,我自有主意。”
要想成功堵住杜谦的嘴,就得抓住证据,让他无话可说。
无凭无据的,怎么上门理论?
常安很不服气,噘着个嘴小声咕哝:“你能有什么主意?还不是叫我们闭嘴,装不知道?要我说,这事就该交给夫人,让夫人出面旁敲侧击地给杜府施加压力。杜老爷还想在朝堂里混下去,就不得不有所顾忌!”
“反了你了!”夏风恼了,做势欲敲:“我是少爷还是你是少爷?”
果然人是不能惯的,说一句顶十句,真真让人哭笑不得!
常安头一缩:“我只能保证,不主动向夫人告状!若是夫人主动问起,我可不敢瞒骗!”
夏风怒极反笑:“你不告状,她怎么会知道?”
“那可说不定!”常安轻哼一声:“世上没有不透风的墙,杜家做出这么缺德败行的事,还指望能瞒天过海?”
夏风喝道:“叫你闭嘴就闭嘴,哪这么多废话!”
“不说就不说!”常安抱住了头,偷偷拿眼瞥他:“只是可怜二小姐,爹不疼,娘不在,连少爷都不管她的死活,啧,可怜……”
“你还说?”夏风好气又好笑,蓦地扬起了巴掌。
常安“嗷”地一声,连滚带爬地跳下马车:“别打别打,我闭嘴还不行吗?”
时来运转
夏风的马车走了不到一刻钟,一辆湖绿色垂银绣的青幔云头车缓缓驶到杜府。
门房正疑惑着,这又是哪家贵客上门,就见大蓟从后面一溜小跑着跑了过来。
车夫把车辕上的长凳取下来搁到了地上,软帘一掀,从里面走出一个年轻的女子,搭着大蓟的手,款款站在了杜府的门前。
一身粉色缠枝红梅通袖衫,玫瑰红的比甲,粉红色石榴裙上,裙角绣着花样繁复的流云纹,走起路来裙角翻飞,仿若翩翩飞舞的彩蝶穿行花间,越发衬得身姿轻盈。
好一个千娇百媚,艳光四射的美人枳!
定睛细瞧:不是杜府大小姐杜荇是谁?
她没急着进门,反而走到马车一侧,一反平日趾高气昂之态,一脸娇羞地隔着车窗与车里的人小声说话。
也不知车里人说了什么,杜荇低嗔了一句:“讨厌”,一跺足一扭身,小跑到了大门边,偏又舍不得走直。
她此时含羞带嗔,态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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