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茗意才多点大,用这么好的料子糟蹋了。”大嫂回道,不过脸上却带着满意的笑,只听秋娘又说:“大嫂别舍不得,今日不同往日,小侄女日后走出去人家都得喊她一声孙家小姐,置办几件体面的衣裳实属当然。”
大嫂和李氏闻言脸色皆为一动,孙璟瑜中举,所带来的改变不仅仅是贫穷,更多的是地位,家世的改变。李氏和大嫂带着几分兴奋期待的笑意,但更多的是恍惚迷茫。举人是个什么身份,她们所了解的不过是道听途说,只看到往家里送银子的多,以后不愁没钱花,不愁孩子没地读书。
但若是今后这么走出去,往日平起平坐的村里人开始点头哈腰喊她们老爷太太小姐,那会是个什么味?
秋娘觉得理所当然,李氏和大嫂却难免心里别扭。
三人挑好料子出来时,孙铁锤那边已经商谈完毕,秋娘在前屋找到弟弟,孙璟瑜亦站在旁边跟他说着什么。
秋娘静静靠过去,只闻孙璟瑜语重心长的说:“咱们如今有钱供你读书,你为何坚持要学医?”
“姐夫你莫再劝我,我如今已经跟了师傅,不可能半途而废,学医是我思虑很久才下的决心,姐夫自己安心赴考吧。”
“你这孩子怎如此固执。”
“呵呵,姐夫别气,阿姐来了。”小明指向秋娘,秋娘也不靠近,直接便道:“小明你是铁了心要学医?”
“阿姐你要体谅我,师傅对我寄予厚望,我不想让他老人家失望。阿姐,我知道自己在做什么,你别操心我,你顾好自己和姐夫便好。”
秋娘沉着脸挥手打断他,微怒道:“你别给我说这些了,是不是下午回镇上?”
“恩,呵呵。”
秋娘无奈的呼气,叮嘱道:“待会过了午饭,我给你弄些好吃的带回去,昨日收了不少礼,布匹为多,我过阵子给你做好衣裳送去。天冷了,你在药堂跑来跑去记得穿厚点。”
“恩恩,阿姐真好。那阿姐我去找小虎子玩了。”
“去吧。”
等弟弟一走,秋娘便垮下脸,郁卒道:“他现在完全不听我的话……”
孙璟瑜赶忙安慰:“证明他长大了啊,你别太操心,他是个有主意的。”
“希望如此……哎。对了,上午那些亲戚们可是和你说田地的事?”
孙璟瑜点头微笑:“还是娘子聪明,一猜就对。”
秋娘闻言脸色发红,低声嗔怪:“瞎喊什么。”
“我哪里瞎喊了?”
“去,谁跟你说这个,田地的事你怎么处理,全收了?”
“是啊,都是亲戚,既然他们愿意相信我,我也不会推拒门外,就如爹所说,人家当初愿意接济我们,就是冲着省下赋税而来。”孙璟瑜说的直白,秋娘听了亦是点头,乡里人好不容易出个举人,能‘利用’的自然要‘利用’,一荣俱荣,一个中举,亲戚就是沾光来着。好不容易熬到孙璟瑜出头,秋娘是再不想下地做农活了,若能享清福,谁不乐意每日山珍海味赏花养鱼。
秋娘坦言道:“日后公婆就不用下地了,劳苦一辈子总算可以歇息了。”
“是啊。”孙璟瑜叹息,心中感慨万千,记得一并去惠州赴考的同窗中亦有父母前去送行,但其中唯有自己父母最是老迈,实际年纪却相差无几,只是过得日子不一样,岁月留下的痕迹也相去甚远。
“璟瑜,我估摸村里有不少人家也想投靠咱们。”秋娘提醒的事正是孙璟瑜猜想的事,虽然目前为止村里人还未出声,但从昨日收的礼就能料到有哪几家。
孙璟瑜微微蹙眉,略微沉吟半晌才回道:“村里人想投靠我无话可说,只要爹娘觉得靠得住,咱们就收,爹娘不愿意的,就拒之门外。契书我上午写了一份,等我上京去,家里这些事得你管,你照着我写的来就成,契书一定得做好,别让人胡弄爹娘不识字。”
秋娘本是心情轻松,听这话立即郁卒起来,孙璟瑜上京赴考可和去惠州不同,来回随便一磨蹭少则几月多则半年光景。路途遥远,怎叫人不担心。
上京赴考
孙璟瑜和几位同乡商量好十月初正式向京城出发,眼看留在家中的时日也不多,秋娘想得很远,孙璟瑜这一趟上京光是应对会试便需很久,会试后还有殿试,如若及第三甲博得进士出生,恐怕在京里还有许多应酬,等他衣锦还乡不晓得是何年何月去也。
秋娘希望孙璟瑜步步高升,心中却又难免不舍。甚至想到孙璟瑜将来在京城做官,岂不是要与自己常年分居两地?
心里虽挂着事,秋娘面上却是精神得很。虽说她今日还是新嫁娘,中午的时候秋娘仍旧忍不住亲自去下厨,做了孙璟瑜爱吃的鳝鱼,又费着心思张罗了几笼花生味的糕点,装一份给弟弟带回镇上,剩下的自家人吃。若是平时李氏见不得秋娘做糕点糟蹋粮食,如今却只赞赏的冲她笑,还唠叨着不知从哪儿听来的事,如‘听说大户人家天天都要做小点心填肚子’‘大户人家待客上茶还要配点心’‘咱们家是不是要买些好茶?’诸如此类,令秋娘哭笑不得。
将近黄昏时候家中的客人全部告辞离去,连孙璟瑜的两个姐姐都回去了,孙家恢复以往的清净,除了没有揭下的红喜字,昨日的热闹似乎没有发生过。
入夜,孙璟瑜不再去后院的小书斋,吃了饭便回到二人的新房,这新房便是秋娘原本的居处,亦是从前两位姐姐的闺房。
房里的摆设六成为新,床上的红帘子绣着五彩鸳鸯,墙上挂着书画,窗边摆着书案,笔墨纸砚样样齐全,简洁雅致。
书房和卧房合作一处,中间仅有屏风为拦,这般安排也是没法,空不出其他的屋子,所幸这屋子颇宽敞,孙璟瑜如今不是当年的毛头小子,多个女人在身边便手足无措静不下心。这会,一灯如豆,孙璟瑜执笔染墨,在灯下信笔挥洒,对面的秋娘亦就势一盏油灯,拿着绣花针穿梭自如。孙璟瑜上京之前,她得赶出一件新棉袄,时间紧迫了点。
夫妻俩全然不似昨日才成亲的新人,各自盯着手里的正事,心无旁骛。
不晓得过了多久,灯火噗嗤闪烁了几下,终于让二人抬起了头,秋娘揉揉僵硬的脖子,展开手里的衣裳,满意的看着今夜的进度微笑,孙璟瑜透过昏黄的光芒看着秋娘,脸上肆意的笑容如小溪里流淌的细水,流畅快活。而让他如此快乐的,是溪中唯一的那条小鱼,他们生活在一起,早就习惯彼此。
“秋娘日后少熬夜绣花,伤眼。”孙璟瑜收好纸笔,站起身走到秋娘身侧,凑过脑袋小声叮嘱,孙璟瑜知道五年来,秋娘每个夜里不但要等候自己,还要绣花卖钱。孙璟瑜心里叹息穷人百般奈何,幸好不负众望,以后再不需秋娘如此辛苦。
“不碍事。”秋娘冲他一笑,将手里的衣服抖了抖。
孙璟瑜打量秋娘手里的活计,见是给自己缝制的衣裳,不由得心中温暖加倍,情不自禁探出手揽住秋娘的双肩,俯在她耳际闷声低语:“以后我做了官,就给秋娘买一屋子丫鬟使唤,丫鬟要乖巧听话,粗的能挑水做饭,巧的能绣花染布,那时秋娘就莫在每日每夜这么熬了,恩……实在喜欢不如偶尔给我绣点香囊什么,如何?”说到最后可不正经了,秋娘本是心悸感动,这会直接红了脸,佯怒道:“你真不害臊,谁给你绣香囊,哼。”
孙璟瑜闻言不乐意了,认认真真翻出旧账,皱眉与她争辩道:“现在咱们都成亲了你有什么好害臊?你看你天天绣这绣那就偏偏不给我绣个满意的,你宁可给小虎子绣香囊也不给我整个,纯心欺负人是不?”
没想到孙璟瑜会计较这种小事,的确每年秋娘都会给弟弟和小虎子绣香囊帕子,小孩子家家的用东西损得快换得也快,图个新鲜让他们乐乐是秋娘的心思,只是香囊是私物,所谓儿女表衷情。秋娘不是没有生过赠孙璟瑜香囊的心思,只是怕他分心,每每都退缩回来。如今才成亲,孙璟瑜却计较起来。秋娘颇是哭笑不得,只得道:“谁欺负人啊,我不就是忘记了,再说,你从里到外哪件衣裳不是我缝的?香囊不过小物件,你还跟我计较,哼。”
孙璟瑜这么一想觉得也是,连裤衩都是秋娘缝的,想想脸便燥红起来,挨着秋娘的身子轻蹭:“好了好了,我大丈夫不与你计较,天色不早,歇息去。”
秋娘手一抖,面红耳赤道:“你还没洗脚。”
“不洗了……”
“可我得去洗把脸,灯油太脏。”
“娘子……你欺人太甚……”
小夫妻在家里安安稳稳过了三天快活的日子,第四日李氏便准孙璟瑜出家门了,乡里的规矩新婚三日不出,三日和满月都应当去娘家拜访,只是秋娘情况特殊,便省了。孙璟瑜本没打算去哪儿,就在家里看看书打发光阴等到十月上京。
只是天不由人,他不去找别人,别人却急着找他。
孙家三天两头接到拜访的帖子,一日有客来访,一日出门应邀,忙得脚不沾地。
十月眨眼便到,二人却惊觉时间太快,成亲一月,却似没几日相处。
秋娘心里微微郁卒,却无可奈何。
孙璟瑜纵是心系前程,却照样叹息夫妻一别太久,心中万般不舍。
这日全家乃至全村送孙璟瑜去河渡口,人潮汹涌中,秋娘连句私话都不好与孙璟瑜讲,虽然该讲的昨夜已说,心中却总如落下什么,千万个不放心。匆匆忙忙塞给孙璟瑜某物,孙璟瑜心有所觉,紧紧握着某物踏上船去,回首与家人告别,眼眸盯着最为牵挂的妻子,见她眼眶发红更是心疼。孙璟瑜提气,欲要大声说点什么,眼眸余光一跳,骤然看到另一道陌生又熟悉的倩影,那道身影同是混在人群里,远远看着船上的孙璟瑜,表情木然。
孙璟瑜一惊,暗道记不清多久未见梨花,如今再见,却是不认识了,心里怪别扭。且梨花那般看着自己,就如……孙璟瑜打断思路,别说他已成亲,就是没成亲,对梨花之情早不如幼时,如今不是形同陌路,更是本就陌路不相逢。
孙璟瑜冲秋娘挥手,给她一个放心的笑容,转身便进了船里,展开手心,是秋娘精心缝制的香囊,上头绽放的香气,就如秋娘近在身侧。
孙璟瑜离开渔家村渡口,行船入晨阳的码头,随后在那儿与同乡好几位举人会合,本来孙铁锤等人是想亲自送到这儿的,只是孙璟瑜拒绝,且村里送行的人也多,这会孙璟瑜一个人来到晨阳码头,见几位同乡身边皆带着书童小厮丫鬟等仆从,除了他,别人最少也有两个仆人可以使唤。同一个夫子门下,今年高中解元的黄兄台,身边甚至还带着美妾,几位丫鬟也个个生的貌美如花,关系怕是非同一般。孙璟瑜微微收回不自在的眼色,同身旁人已到中年,上京参考会试三次的举人客气寒暄。
黄姓公子早便见到孙璟瑜到来,只是一直没想好怎么过去搭话。外人且不说,但是对于孙璟瑜这位同窗,他比谁都清楚他的才学,同窗五年,夫子但凡说教于谁,都习惯加上一句:“向孙璟瑜学学,光有才怎能行,还得刻苦!”,但凡夸奖于他,每每又喜欢补上一句:“恩,还是不如孙璟瑜的好,多下点功夫啊。”
听了五年,郁卒了五年,怎叫人不厌烦。如今可不同,孙璟瑜比他出色?恐怕未必,真有本事就拿个解元瞧瞧,可惜,永远没那机会了。
“黄解元,该上船了。”
“厄,来了。”
“哈哈,咱们这次一起上京可热闹着了,听说京城美人如云,要是有美人相伴读书,此番就算落第,也不算白来一趟。”成绩偏后,自觉也不抱多大希望的青年摇着扇子优哉游哉地感叹。
孙璟瑜失笑,这位兄台上京纯粹碰运气,如若不中也有家里安排个典史,没后顾之忧。包括那位三次落第的老举人亦是如此,坚持了三次,耗费十年光阴,这次再不中便直接上任,再不去参考会试。
再看其他几位,孙璟瑜凭良心去琢磨,便觉得黄解元学识还不错,只是五年来,他从来不大喜欢那人。如若他不中,下次也会继续,毕竟年纪轻。
孙璟瑜叹息,想到自己,年纪最小,临行前夫子直言对他期望甚大,但是山外有山人外有人,处处警惕着,莫对名利太执着,放宽心去参考才叫稳妥。只是孙璟瑜却以沉默而对,落第,是他绝不愿面对的事。
孙璟瑜这一走,孙家倒没变冷清,反而比以往更加热闹。
每日都有人上门拜访,访的不是举人孙璟瑜,是当家主人孙铁锤和李氏,有沾亲带故的,有完全面生的,尽是隔壁左右几个村落甚至更远地方的农户。
来者八成是奉上田地,恳请投入举人门下,这样一来田地写上举人的名字,繁重的赋税和徭役皆可免去。土地收成分与孙家多少详细商讨,怎么着都比徭役来得轻松,再且好歹邻里乡亲,孙家更好说话。投靠孙家,将来孙璟瑜若是做了大官,他们还算是沾着荣光的人。
这事孙璟瑜走前便着重叮嘱过父母和秋娘,孙铁锤与李氏在前后几村子里名声甚好,都是不欺人的厚道品行,因此上门相求者颇多,但两老明白不可能谁求都答应下来,因此每每有人来访,都要细细商讨老半天才做决定,商定了谁家,便由秋娘执笔写下契书,两家一人一份,画押完事。
头一批近亲,孙家几乎不占亲戚们半分便宜,顶多在逢年过节收点他们送来的礼物,田地不分一成。倒不是李氏菩萨心肠不肯收,是孙铁锤太宽厚,李氏当日还没开口,孙铁锤已经拍板决定:“咱们都是一家人,哪还分你们的辛苦钱,你们的田地是自己养起来的,咱不占这个便宜。”这话可美得亲戚们感激涕零,却不曾想孙家不占别人便宜,但赋税省下了,那些亲戚可占了不少孙家的便宜。李氏气得没话说,又不好当众驳孙铁锤的丑,那事便定了。
如今上门的算得上什么亲戚,孙铁锤面对同乡仍有不忍,但李氏早有所觉,想尽法子将孙铁锤打发走,一遍又一遍叮嘱秋娘的契书要写清楚,该收多少就收多少,这一点秋娘完全赞同李氏,不若,孙家日后哪来的银钱给孙璟瑜花销,即便当了官,平日交际处处都要钱。再说,不收这些人的钱,孙家仍旧靠着几亩田地过活,岂不是和以前没两样,她还指望快些过起舒坦的少奶奶生活,谁喜欢下地晒太阳累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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