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娘本是郁卒孙璟瑜隐瞒梨花的事,然随着李氏的话题说到书院身上,秋娘心底隐藏多日的强烈想法急欲宣泄,她从来不敢说出口,如果现在鼓足勇气说了,李氏会不会答应她?会不会?到底会不会,秋娘满脑子都是那件事,等她陡然清醒过来时,才发现已经情不自禁的说出了口,而结果是李氏沉着脸斥她:“你是病糊涂了吧?璟瑜的事才刚有着落,你怎个扯上你弟弟头上呢?让他去学堂读书,咱们家里哪有那个闲钱,我看你是真糊涂了。”
预料中的斥责,却仍然失望。事情已经挑出来,秋娘也不管了,迫不及待解释道:“婆婆你听我说,我知道咱们家里过得不容易,但是徐老爷的学堂根本不收半分学费,不论年龄家世,只求上门求学的儿郎有才有志,他老人家这般气度,可不就是特意为了咱们家乡穷人家能多出几个读书明理的人?他老人家都做到这般地步了,咱们为何不去报答他?”
“学堂不收钱就不用钱了?以后考学还要路费了!”李氏恼怒的训斥,心道徐老爷做好事是他有钱,再说无论如何家里供不起两个读书人,学堂不要钱,以后考试场上还有弯弯道道花钱的地儿多着是。看来她平时对秋娘太好了,以至于这死丫头如今得寸进尺,她连自己的小儿子都舍不得弄去读书,别人家的儿子她哪有闲心去操,简直是笑话。
秋娘急道:“您好心让我弟弟跟小虎子一块去读书,我每日给他们送饭和家里吃没两样,难道您就不想小虎子也和璟瑜一样有出息?大男儿大字不识岂不让人笑话?”
李氏更是气恼的训斥:“大字不识又如何,他是我儿子,我要他干啥就干啥,跟他爹一样种地不就得了,家里出一个读书人便罢了。”
秋娘见说不通,只好哭诉:“不瞒婆婆您说,我爹死得早,我娘将我们姐弟养大,死前别无他求,只望弟弟将来能读书出头,能去京里,能帮我客死他乡的父亲收尸。我弟弟四岁便开蒙,夫子都说他是可教之才,如今咱们都依赖孙家过活,我做姐姐的别无他求,只希望您能如我这一个愿,日后无论什么要求我都听您的,做牛做马心甘情愿。秋娘求您答应吧,我以后努力绣花挣钱,绝对不让弟弟拖累家里半分。”
秋娘哭哭啼啼的说着可怜,李氏稍稍有几分同情动容,但是一想到日后开销就忍住了。帮别人养儿子就算了,还要培养别人家的儿子出人头地,这叫什么话,说出去别人还当孙家人是活神仙,恐怕嘴里敬他们善心,背地里骂缺心眼一家傻子。
“你别给我哭了,你绣花能赚几个钱,你何不把你那份心思放在璟瑜和孙家头上,璟瑜如今读书不要钱,但是过个几年他要参试,路费,打赏费,去外地不要吃喝住穿?全是钱,咱们得从现在好好的攒钱,你这丫头得寸进尺,等我家璟瑜出头了,你还不是能过好日子,到时候你弟弟咱们还会亏待不成?过几年他长大了还不是要找门媳妇,读书的事就别折腾了。”李氏忿忿说罢,转个身便要走。
秋娘哭的泣不成声,大嫂听着可怜,但心里并不如以前那般同情秋娘,更没想帮她解围。秋娘明显是生病烧坏了脑袋,这等想法都说得出来,胆子贼大了。大嫂心里嗤笑,一个二弟读书婆婆就宝贝成什么样了,全然不把大儿子放在心上,若是连小儿子都读书,这家里以后一群吃闲饭不下地的书生,岂不是纯心看老大厚道好欺负,真真是偏心的让人咬牙切齿。秋娘还指望婆婆让一个小舅子读书,笑话,婆婆又不是活菩萨,若是家里富贵倒有可能做个活菩萨,可惜不是。
秋娘心中幽怨的哭诉,为何爹娘死得早,为何叔伯狠心,为何她要嫁给一个小孩子做童养媳,为何寄人篱下的她还得操心弟弟的前途。
诸多委屈默默自问,秋娘却找不到答案。她知道她就是这样了,爹娘不会复活,叔伯不会回头,嫁人已是定局,弟弟无论如何都放不下,他是她唯一的亲人,比孙家任何人都亲的亲人。她可以骂他可以打他,但是绝对舍不得丢下他。
“秋娘你咋这傻了?嫂子知道你疼你弟弟,但是你为了一个弟弟跟婆婆过不去又是何必?弟弟再亲也是弟弟而已,将来他会娶媳妇,会成家立业过自己的日子,你这么为着他,他日后却不一定晓得报答你。你还不如把心思放在璟瑜和婆婆身上,把他们照得好好的,你在孙家才会过得好。以后你跟璟瑜要有孩子,璟瑜若是有幸当官了你还是官夫人了,你已经嫁进孙家,应该以孙家为重,让你弟弟读书的傻事别再提了。”大嫂叹息的劝慰秋娘,看她哭得伤心,实在没法子转头离开,到底是忍不住安慰几句。
没有接大嫂的话,秋娘捂着被子收不住泪水,身子一抽一抽的痛,开始还以为自己哭急了,慢慢的秋娘拧紧了眉头,真的痛,肚子绞痛。秋娘痛苦的哀嚎几声,捂着肚子哭得更厉害了。
大嫂发觉不对劲,忙问她:“哪里不舒服?哎哟叫你别哭吧,哭坏了事,你本就病着,大过年闹成这样又是何必了。”大嫂抚摸秋娘的额头,却没感觉异常。
秋娘呜呜咽咽呻吟:“疼……我肚子疼……”
大嫂闻言了然,叹气道:“你忍着点,我给你倒热水去。”
大嫂出门在堂屋看到脸色铁青的李氏坐着喝茶,讪讪笑了几下道:“我给秋娘倒茶,她肚子疼,怕是葵水来了。”
李氏闻言蹙眉,转而稍稍缓和脸色:“糖在最下面的碗柜里,她还是头回来,你教教她。”说完瞥见孙璟瑜匆匆从后屋过来,忙住了嘴。
大嫂笑着去了厨房,孙璟瑜过来便问李氏:“秋娘怎的哭了?病还没好?”
李氏哼道:“好好的有什么病,是心病。”
孙璟瑜不吭声,转个身朝秋娘房里走,李氏见了呵斥:“你书看完了?”
“恩。”
“那你写文章去,开春要去书院,你可得好好准备,别让夫子失望。”
“我知道。”孙璟瑜语闭又要去秋娘房里,李氏沉声说:“她现在躺着你去干什么?”若是平常李氏不会阻拦孙璟瑜,但是今天她就要秋娘吃点苦头,哭啊就知道哭,找璟瑜哭也没用。何况那个来了,孙璟瑜进去多不好。
“反正她是我媳妇。”孙璟瑜理所当然的回话,既然是过门的媳妇,还讲究那些干什么。
“媳妇?一天不圆房就不算数,你才多点大了别成天媳妇媳妇的念叨,好好读书才是正事,等你以后出人头地了再回来说媳妇。”
孙璟瑜心里一突,娘亲今天这是怎呢?句句话都咄咄逼人的,秋娘在房里哭,肯定和娘亲有关。现在她在气头上,若是闹僵了说不定真将这个媳妇‘不算数’。孙璟瑜闷闷不乐,不想让秋娘受牵累,只好闷头走了。这几日秋娘卧病在床,孙璟瑜的心情很不好,一边担心秋娘的身体,一边又是觉得愧疚不安。本想趁着过年跟秋娘坦白,现在却完全没有心情。
人人怀着不同的心思迎来了大年初一的早晨,乡下人家一年就这几天悠闲,初一都起得特别早,卯时才开始便听到满村子远远近近的鞭炮声,鞭炮声络绎不绝的回响之后,家家户户开始热情的左邻右舍去拜年。
年一过,孙璟瑜便十一了,算得半个大人,早晨起来便随着孙铁锤和孙大海出门拜访,连李氏和大嫂都穿着新衣服和关系好的妇人们聚在一块说说笑笑,秋娘与婆婆和嫂子同行,只是她像一个路人,看着他们说笑罢了,静静待在旁边不言不语。
妇人羡慕的笑道:“你们孙家如今可发达了啊,瞧瞧哟,一家子都穿着新衣裳可了不得,哎哟秋娘咋不说话?身子可好些了?”
李氏忙道:“哪儿啊,这几年都没舍得买新衣裳,几年是想图个吉利呗,秋娘身子好多了,就是人没什么精神,过些日便没事了。”
“恩,秋娘真是好面相哟,瞧这眼睛,这鼻子,啧啧,还有这头发真好看,对了,秋娘今年多大了?”
李氏又道:“过了年便有十四了。”
妇人点头:“哦,还小着了就这么俊,再过一两年还得了,哈哈哈,你家璟瑜真是好福气。”
“呵呵,光有脸皮子有何用,若不是性子还算乖巧,我可不留她。”李氏话里有话道,妇人闻言不以为然,秋娘安静地如同没有听到。
孙璟瑜一大早看到秋娘第一眼便忍不住担忧心疼,他记得第一次看秋娘穿这身新衣裳时光彩夺目,今日再看,人却憔悴了许多。而且秋娘不仅仅是身子病了,看那模样心情也万分低落。
爹娘不在家,孙璟瑜忙追着秋娘回房,秋娘无精打采靠在床柱子上,见孙璟瑜进来就勉强笑了下。
孙璟瑜担心道:“秋娘你是怎呢?”
“没,身子不舒服罢了,过几日就好了。”秋娘淡淡道。
“那你好好照顾自己……你是不是跟我娘吵架呢?”
秋娘眉头一跳,抬起头怔怔望着孙璟瑜半晌不说话。
孙璟瑜困惑:“怎不说话?”
秋娘站起身,走到孙璟瑜面前,孙璟瑜还不如她高,秋娘想起大嫂的话,无论如何她都嫁进孙家了,一生就得和孙璟瑜走下去。
“璟瑜,婆婆不知道梨花推我下水。”秋娘慢慢说。
孙璟瑜吓一跳,面红耳赤好一会才焦急解释:“秋娘你别生气,我知道梨花不对,但我就算告诉爹娘真相,他们无非是去找梨花家闹而已,到时候说不定又要打起来。而且……梨花可能会被她爹娘恶打一顿。你也知道,她爹娘不好……我不是偏袒梨花,是不忍心看她被苛刻。不过你放心,她以后不会再靠近你,也不会再接近我。”
预料之中的答案,秋娘淡淡微笑。
“你偏袒谁都可以,隐瞒真相也无妨,我都帮你一起瞒着。”秋娘望着孙璟瑜,清晰的告诉他自己的想法。
孙璟瑜心中一顿,不舒服起来。
“念在我们两的情分上,我只想你帮我一把。”
“何事?”孙璟瑜讶异。
“婆婆不答应让我弟弟读书,但我必须要让他读书,将来去京里。我弟弟很聪明,人也听话,可是没有夫子教他,我是有心无力。你马上要去学堂,望你日后得了空闲,教教我弟弟,让他不要忘了读书的事,能时时学些新的才好。若是将来你出人头地了,便帮他一把,让他去考学,走仕途。”
孙璟瑜屏住呼吸,静静看着秋娘说完这些话。她很冷静,也很冷漠,如同看待一个外人般看着他,向他发出请求,或者说跟他谈条件。
孙璟瑜直觉,如果自己说不答应,秋娘一定会说那就揭发梨花的事。
孙璟瑜恼怒,而且烦躁,为何秋娘要这样跟他说话,有什么难处他能帮当然帮,但是她这个模样这个神态,却叫他无法不郁卒。
孙璟瑜甚至不愿意多问,说的越多越是自己不想听到的言语。
孙璟瑜点头:“他是我舅弟,我岂会不帮他,秋娘你见外了。”
“那便好……”秋娘吐气微笑。
五年以后
将近正午时分,通着嵩山书院那条绵延的小道上,络绎不绝走来些男女老少,各个拎着食盒或小心翼翼或匆匆忙忙的踏上白玉石砌成的书院大门,巍峨的嵩山书院四字历经几年风吹雨打,上头的墨迹已有些斑驳,顽强的野花野草每年都会在这个时节从每一条石头缝里钻出来,奋力开上两朵不起眼的小花,最后悄悄然逝去,来年仍旧继续。时光荏苒,不知不觉,嵩山书院四周已经绿草如茵,修剪整齐的花草争香盛放。
这条走了将近五年的路,这条路上无数个走了将近五年的人,他们在嵩山书院敞开大门第一日起,便和它有着分不开的关系。他们日复一日来往送饭,看着自己关心的亲人慢慢成长,看着书院名气越来越大,来这儿求学的少年郎日渐增多,有些人悄悄的老了,有些人悄悄的一起成长了。亦如那些花花草草,开开败败,年复一年。
每日正午用膳,是书院最热闹的时候。那些身姿挺拔的少年郎们会在这个时候三三两两说闹着走出学堂,看到自己的家人便匆匆迎上去,随即找个地儿坐下,或斯斯文文或狼吞虎咽地吃起午饭。一时间,偌大的廊道里吃饭声,说话声,笑闹声,不绝于耳。
“孙兄,咱们可说好了。”正大门口,一大约十七八的青灰色儒衫少年挂着爽朗的笑脸面对身旁的同窗,与他着装一致的十五六岁少年不以为然的点点头,颇不耐烦地哼道:“盛兄你要是能将这劲头放在读书上,你爹日后保准不会再骂你。”
“哈哈,那是那是,可肚子填不饱,没得力气读书,可怜可怜。”
“冥顽不灵。”
二人说着走下大门台阶,身后一小厮提着两份精致的食盒,亦步亦趋跟在后头。小厮站在二位少年身后,随着他们的目光扫向右边的蜿蜒小道,一眼看去不见底的小道上铺满白色的槐花,厚厚的垫了一层,清风吹拂而过,花香混着泥土香扑鼻而来,顿时神清气爽。道路旁边慢慢落败的槐花树挺拔的树立着,绿意怏然。随即,小道的尽头隐隐约约出现几道熟悉的身影,走在最前头的是戴着纱帽,布衣长裙绣花鞋,身段婀娜的年少女子,腰间的玉环绶随着她步步轻摇,踏在槐花地上,如佳人入境。身后跟着两位年纪相仿的小小儿郎,一路跟着女子走来,打打闹闹,说笑声回响林间。
一会儿功夫三人近了,两小儿郎立即停下玩闹,大声笑着朝一位少年跑去,同声道:“二哥!我们来了,呵呵,今天有你爱吃的鳝鱼哦。”其中一脸色黝黑的孩子嗓门尤其大,另一个倒是粉雕玉琢,像富家出来的娇少爷,面皮好,腼腆斯文。
孙璟瑜含笑推开弟弟,伸手接过女子递过来的食盒,道:“我还说今天你怎么晚了,原来是给两小鬼缠住了,秋娘辛苦了,先去坐。”孙璟瑜拎着食盒朝廊道一块空地走去,秋娘熟稔的跟上,靠着一根柱子坐下来帮忙摆好碗筷,跟来的两孩子早就热热闹闹的跑进书院中玩去了。
篮子中的饭菜并不丰盛,半碗蒜苗炒鳝丝,半碗辣白菜,半碗鸡蛋羹以及小碟子咸萝卜和一大海碗白米饭。
秋娘将饭菜才摆好,跟在后头的另一少年立即上前道:“孙兄,咱们可说好了!”
秋娘见此人是孙璟瑜的同窗好友,已见过许多次。但到底男女有别,秋娘本想撩起帽檐,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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