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心底微愠,待要责怪,却撞上了他小羊羔羔似的乞怜的眼神。
他暗暗地朝她使眼色,一个劲地猛摇头。
冯氏却是没好气地瞪了他一眼。
贺氏在一旁失笑:“小俩口新婚燕尔,出门贪玩也是寻常,大嫂朽人忧天了。”又道,“看见姑爷与我们这位大小姐这般如胶似漆,我们也放心。”
嘴上说着放心,眼中却不免流露出艳慕之意。
想当初,她与慕从琅又何尝不是伉俪情深,却何曾想自己人老珠黄,夫君却另觅新欢,眼见着姨娘一个跟着一个被接进门,她那颗心也就死了。最恨,却恨慕从琅那张不老的俊脸,她这位夫君无功无德无财亦无才,也就这张脸可以骗骗饭吃,没想到仅凭一张脸,红红火火二十年,现在还没点褶子……
慕丞雪回到府里,又得重新面对贺氏这张怨妇脸。
她心里明明知道贺氏的可憎之处,可面对着这般落寞的妇人,她居然怎么也讨厌不起来。
慕从琅是先和夏姨娘生了慕清流,几年之后才和贺氏有了慕清澄。
天晓得贺氏为了得到这个孩子受过怎么样的苦楚。
丈夫对自己不管不顾,将来便只能傍着孩儿度过余生,这又该是怎么样的绝望?
慕丞雪看着贺氏这强颜欢笑的模样,不禁为自个儿的将来多打一个问号。
慕从琅的二十七房小妾除了夏姨娘依旧娇俏可人,余人皆是一脸菜青色,劣制的胭脂被太阳晒化了,刺鼻的香味冲进顾玉麟鼻孔里,把他熏了个一佛出世,二佛升天。
他拉着慕丞雪的手,只恨不得长了翅膀飞进庭中将这一干人等都甩去脑后。
可恨官邸大宅,与民居相较结构差异甚多。
一行人穿过了厅,又是厅,一连走了几进,才算是到了后院里。
马车从偏门进,将回门的礼物一箱箱往屋里搬。
顾玉麟特意抬头数了数房梁,吐了吐舌头。
现在的慕府承了太师府的格局,一品大员的建制,恢宏壮丽,因着慕从知的关系,慕太师过身之后,这宅邸并未被朝廷收回去,足可见慕阁老在朝中的地位之超然。
一路寒暄,到了个花厅里,众妾氏才依依不舍地散去。
冯氏与贺氏说是要去张罗菜式,便由兰姨娘引着二人去见慕从知。
慕从知见了妹妹,激动得不知怎么好,布满褶子的脸抖动了半天,忽地蹿下两行老泪来,可将慕丞雪和顾玉麟都吓懵了。
“大哥!”慕丞雪进门便甩开了顾玉麟的手,一头扑进了老哥哥的怀里。
慕从知依旧告病在家,由着慕丞雪出嫁“冲喜”也未曾真见得大好,才不过几天,一双手便瘦得不到二两肉,摸上去就只有骨头和暴起的青筋。
慕丞雪心下一片潸然,两行清泪就流了下来。
“大哥。”顾玉麟上前扶起慕丞雪,亲手为她拢了拢发髻,正了衣冠,才转身跪下行了大礼,“大哥在上,请受玉麟一拜。”接着竟端端正正地磕了三个响头,又亲手奉了茶,“玉麟荒唐,之前多有得罪,还望大哥海涵。”说的却是夜闯慕府,无意之中盗走绝色双姝的事。
慕从知本以为皇帝指的这门亲事的对家不过是个全身铜臭味的商贾之户,心中又悔又痛,一口怨气积郁于心,才闹得急火上腾,吐血三升,如今一看,这新得的妹夫知礼仪,晓进退,风流俊逸,竟与自己年轻时不遑多让,不知不觉便心宽了几分。
“来了就好,来了就好,妹夫不必多礼。”
亲自扶起了顾玉麟,两相打了个照面,慕从知近距离端详了几眼,不由得越看越喜欢。
先前拜堂时,不过远远瞧了瞧,看他眼大如杏,肌肤胜雪,五官如烟且妖且娆,心中便有几分不快,如今近了看,才知这少年郎虽瘦,却不孱弱,虽美,却不落俗媚。
原来,有的人非得走近了打量,才知庐山面目。
顾玉麟身有书墨香,虽不见得是擅长文墨之人,却也不见得是个只认得钱的呆子。
配他家丞雪虽然是勉强了点,可比起天家那位,却又不知强去了几许。
但想起天家那位,慕阁老就禁不住头大如斗。
慕丞雪和顾玉麟又哪里知道,在慕府一干女眷拥去前院不久,那昏君便带着一伙侍卫翻墙进来了,口口声声说要带慕丞雪回宫去享福,差点把慕从知给气得升天。
作者有话要说: 第一更,哟西!
【昨天更得太匆忙,早上起来捉个虫,伪更一下。】
【另,本书已经签了出版合同,所以肯定不会坑的,大家可以放心跳坑。】
【预计大概在三月中旬填平。】
【全文的官制是仿了明制,有些细节却要追溯到大清,所以放在架空历史这一栏,喜欢考据的童鞋可以绕行。文不是主流的,我写文,大家看文,全图个高兴。不会有大虐。】
☆、君与臣妻
妹妹三朝回门,本是件值得高兴的事。
可慕从知一直提不起精神,想着那昏君的所做做为,他只恨不能将慕太师从祖坟里挖出来。
如今慕丞雪镇不住他了,太后的手也不可能时时伸得出那宫墙,还不由得那小子胡作非为?
慕从知一边喝着顾玉麟奉上来的茶,一边将眼神往那屏风后面飘。
偌大的山水田园画后面,要藏一两个人并不困难,这么大的屋子,多几个外人也不那么显眼。
慕从知有些走神。
慕丞雪注意到那块屏风,却想起另一件要紧事。
眼下顾玉麟要跟着自己在慕府小住,那就意味着这个好奇宝宝会在屋子里转来转去。
慕府与双禧园不一样:双禧园里左一居右一院,星罗棋布,虽然同在一个园子里,却可以称得上是独门独户,人烟相对稀疏,而慕府是四进的院落,每院有厢房,中间有走廓,有拱门,户室相连,各处跨院的大门小径也是往来交织的,就怕顾玉麟走啊走,不留神就跑去书房了。
书房里的藏品珍品什么的都不打紧,玉蟾山主人未完的几卷图谱才是教人头疼。
慕从知素来不喜与六部官员结交,从慕丞雪手里流出去的营造图谱也都借了玉蟾山主人的名讳,要是让顾玉麟知道自己的枕边人便是仰慕已久的“工造大师”,不知他会作何想。
商人重利,慕丞雪首先想到的便是大哥的处境。
虽然她并不知道大哥与六部的隔阂从何而来,但毕竟事关重大。
“相公陪大哥坐坐,妾身还有些琐事要去书房处理,稍后便回来。”慕丞雪见慕从知与顾玉麟聊得尚算投契,决定借故开溜。
“你要……去书房?”慕从知被茶呛了一下,当即咳得涕泗横流,话都说不顺溜了。
“可是有什么不妥?听闻岳父大人藏书丰厚,有不少珍奇孤本,玉麟也想去见识见识,反正闲来坐着也是坐着,不如一道。”顾玉麟双目发光,那狐狸眼睛一样的绿光把慕从知和慕丞雪两个都吓住了。
慕丞雪慌忙向大哥睇了一眼。
慕从知立即丢了茶盏,故作淡定地摆了摆手。
“说出来也不怕在妹夫面前失礼,连日以来老夫卧病在床,书房无人照料,便闹了鼠患,结果损失惨重,现在还未曾打理清楚……丞雪啊,眼下左右无事,你便派人去那边打扫打扫,藏品什么的多等两日也不会跑掉,呵呵,听闻妹夫擅长棋道,不如与老哥哥手谈两局,如何?”
慕从知又瞟了屏风一眼,朝着慕丞雪摇了摇头,目光却显然失了迎接她初回门的热切与激动。
慕丞雪听到“鼠患”二字,心里顿时清如明镜。
慕从知的书房是整个慕府最重要的地方,这位阁老大人每天有四五个时辰呆在那儿,哪怕是一口砚一支笔皆不愿假手于人,除了冯氏和兰姨娘以及两名贴身的小童,根本不可能会有外人入内,又哪会轻易闹鼠患?
看来,这一路躲躲闪闪,还是没能绕过那个坎。
慕丞雪心道:卫天真啊卫天真,还真是小看了你这狗腿的速度,居然来得这么快。
她笑了笑:“我带走了几个得力的丫鬟,难为这府里竟连个打老鼠的人都没有了。”
她一直保持着笑容,转身才肃整了容颜,端正了步伐,杀气腾腾地往书房走去。
顾玉麟看着花厅门口的一面巴掌大的八卦镜,直到慕丞雪走远了,他还怔怔地望着。
慕丞雪方才回身之时的表情变幻,他都看在眼里。
有小童上前来置上棋盘,顾玉麟却一推手,捂住了肚子,急吼吼地向慕从知告了个罪:“大哥,我早上也不知吃错了什么,肚里痛得厉害,得先去趟茅房。”
说完便揪着那名小童一溜烟跑出了门口。
那小僮恭恭敬敬地指路:“姑爷,茅房要过了这道拱门。”
顾玉麟一挺身,放下捂着肚子的手,一把拎住那小童的前襟:“快说,书房在哪?姑爷我赶着救命!”
小童吓了一跳,往另一个方向指了指:“过两道门,穿过右边的跨院,走过小花园,再绕过牡丹园,书房就在牡丹园旁边……”
顾玉麟松了手:“话那么多,你只说最后两句我不就知道了?”
说完并不往那小童指的方向走,而是一转头奔向了侧门。
西墙,西墙下有狗洞,从那儿走,比绕来绕去快得多——
慕丞雪轻车熟路地到了书房前,只见房门虚掩,里边隐隐约约人影晃动。
她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却没敢轻易推门进去,而是转身站在廓下望着一面旧墙上的爬藤发呆。
小时候,她和朱钽常常在了这面照壁下玩耍。
他们捉过些小虫,也打死不少蜈蚣、壁虎,小的时候什么都不懂,遇上点芝麻大的事,就能笑上一整天,可是这样的日子毕竟一去不回头了。
不管朱钽是不是下错诏书,她都不可能再无忧无虑。
如果进宫为妃又将如何?可能……就不只是处置几个奴才那样无关痛痒了。
凤印在手,一挥袖便是人命归西,大权在掌,所有人见到自己都要畏惧三分,哪像现在这样憋屈见谁都得低头?可是,掌了凤印就不憋屈了吗?
上有太后,旁有皇帝,身后还有芸芸妃嫔,不一样对她虎视眈眈,不也一样得见人伏首贴耳?
慕丞雪没有去书房,而是径直去了牡丹园。
那里的一切都没变,出嫁前是什么样子,出嫁后也还是什么样子,就连窗口挂着的风铃也没被人收走,风一吹,细细地碎响就飘进耳朵里,听得人心里痒痒的,像起了一层柔软的绒毛,每一处锋芒都变成了绵绵的喟叹。
她捞起了银铛,把玩了一阵子,又放开。
铃声激荡,叮叮当当地奏不停,几乎掩去了身后沙沙的脚步身。
慕丞雪不用回头,便知道是谁来了。
“丞雪,你还是那么小心,看见朕在书房,竟是连门槛也不愿跨过来,若不是朕闻到你身上的那股香味……啧!”
朱钽从她身后越过,揪住那小巧的银蝶一拉,一串风铃撞响,撕裂了整个庭院的宁静。
风花雪月四个丫鬟听见院子里的响动,纷纷走出来,但看清站在慕丞雪身侧的人是谁,又纷纷白着脸退了回去。
万岁爷与自家小姐有着过命的交情,她们这些做奴婢的,管不了。
是啊,过命的交情,青梅竹马,御前伴读……呵,到头来,他却在她面前自称为“朕”,果然是不同了,有了当皇帝的样子。只可惜,还是轻浮地要命。
慕丞雪“刷”地转身,伏身行了个大礼,大声道:“民妇顾慕氏见过皇上,愿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朱钽被她吓了一跳,差点站立不稳。
这不是他的丞雪,他的丞雪在他面前从来不跪,她一直陪着他,为他挡病挡灾,他说过要立她为后,是他负她,可是……她也不该用这种方法来气他啊。
他变了脸,怒火煊腾:“慕丞雪,你还不能原谅朕?朕为你在佛堂跪了整整七天七夜,朕为了你翻墙出翻墙进,走高爬低你知道么?”朕对你那么好,你造么?
他是在佛堂呆了七天。
七天,从一位寻常少年变成了傲视天下的男人,七天,七个女人了,销魂入骨,柔可穿肠。
她们和慕丞雪不一样,很不一样,她们是藤,是水草,是浮萍,她们碰着他便依着他,靠他顶天立地,撑起一方水土。
女人啊,只有食髓知味,才懂得讨好邀宠。
他知道,有朝一日,他的丞雪也会一样的。
他很期待那一天的到来。
慕丞雪面上波澜不兴:“皇上,我们之间是不是有什么误会?民妇早就已经说清楚了,民妇从未怪罪皇上,也不敢怪罪皇上。”
朱钽厉声道:“大胆,你非要这样硬梆梆地同朕说话?”
慕丞雪一点也不怕他,只道:“皇上不也是硬梆梆地同民妇说着话么?”
言辞中,居然含着露骨的讥讽。
朱钽却忽然高兴起来:“你果然生气了,哈哈,丞雪,你还是关心朕的,是不是?朕就知道那七天没有白过。”他转开一步,绕至窗下,试图细细品味她怒气冲冲的表情。
却不料慕丞雪错步退开,转身给了他一个僵直的背影。
他的脸立即垮下来,有种被人当面扇了耳光的感觉。
“七天?皇上为了一介小民在佛堂跪了七天,那内阁留中的折子还不得压塌了两张桌子?皇上若真是为了民妇,那民妇岂不是成了祸害苍生,弃万民于不顾的大罪人?皇上有心,这么大顶黑祸莫说我慕丞雪扛不起,就连我大哥慕从知,也未必捱得住。”
原来有些人是要离得近才得看仔细,有些人却是要隔得远了才能看清楚。
他以前淘气,脓包,爱撒娇,她都由得他,做不完的功课,她做,看不懂的句子,她教,可惜废了一肚子劲,却弄出个这样的怂祸,他会乖乖在佛堂跪七天?
换作别人或许能信,可她是陪着他一起长大的慕丞雪,她知道,他那点定性,连猴子都不如。
“丞雪,你随朕回去,你随朕回去了,朕立即看那些烦人的折子,朕、朕这回绝不食言。”朱钽晓得她是真的生气了,态度一下子软了。
“皇上令民妇跟皇上回去?回哪里去?以什么身份回去?”慕丞雪柳眉一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