慕丞雪也不知道自己是什么时候被顾玉麟拿捏住的,挣也挣不脱,只能硬着头皮拿眼角余光看二嫂。
贺氏站在那儿,有点拘束,抢在慕丞雪开口之前先打了个“哈哈”。
慕丞雪便觉得那笑声假得刺耳。
顾玉麟躺着,一双眼睛像涂蜂蜜似的地贴在慕丞雪脸上扫来扫去,那眸色清澈湿润,盯着她全身发痒。钱钱拉着流月一脸狗腿相地往厨房里跑,老远就听见他大声报着菜名:“蟹粉狮子头,白烧四宝,红果拌梨丝,淡菜炒笋尖,枇杷虾,熟抢虾仁,炸禾花雀……”
慕丞雪瞪着眼睛珠子,一脸诧异地望着他:“身子还没好,就吃这么油腻,就算钱钱家以前是开淮阳菜馆的,也不能胡吃海喝,伤身啊。”她手里有顾家卷宗四十余册,丫鬟小厮祖上三代都被她查干净了,钱钱身为顾玉麟的贴身小厮自然查无遗漏,她是个爱做笔记的好姑娘。
贺氏又笑了一声,还未曾开口,就听慕丞雪悻悻一叹:“上次那碗粥也不知道是谁熬的,居然那么难吃。”
贺氏哪能不明白她的话里的意思,赶紧凑上前来插话:“小妹想喝粥,我马上叫厨房去准备,今儿庄上刚送来了新摘的蔬果,可做蔬果粥。”
慕丞雪摇摇头,依旧握着顾玉麟的手:“二嫂子一粒米当得别人家十粒米,我是嫁出去的女儿泼出去的水,喝不上那样金贵的东西。相公,我们已经在二嫂这儿打扰了四五日,也是时候回去了。”竟是要抬脚走人的意思。
贺氏又不是傻的,慕丞雪故意将自己家的娘家说成二嫂家,不就是暗刺她掌了中馈胡作非为么?可惜贺氏是个脸皮厚的,压根就不吃这套,听了这话,那脸上还挂着笑,仿佛慕丞雪那席是话是说给墙壁听了,可把慕丞雪气了个半死。
贺氏笑吟吟地上前执着她的手,一脸地和气:“双禧园离慕府也不远,小妹随时可以回来住住,太师府里别的东西不好,可房子却大而气派,冬暖夏凉,住起来也舒服。”说得好像双禧园里没房子会是窝棚似的,她笑得热络,话里还藏着话呢,上句夸着房子,下句就说到了钱眼上,“……几车的瓜果捱不过冬,眼见着再过几个月就过年了,这府中手头儿紧,莫说是不能给澄哥儿几个做新衣,就连大嫂也……唉,都是二嫂子没用,竟还让小妹操这份闲心。”
慕丞雪暗暗咬牙,却是展颜一笑,道:“妹妹才不操心。”
贺氏厚着脸皮道:“小妹不操心,那藏着我们二房的回门礼不给又是做什么?礼单上红纸金字,写得明白呢。”
慕丞雪银牙咬碎,笑得比谁都好看:“说了是礼,又不是欠了二嫂的,二嫂这话说得太有趣。”
贺氏面色不改,笑里藏刀,眼睛却瞟向了在一旁装死的顾玉麟:“妹妹嫁得好夫郎,却忘了娘家的清苦,真是不应该。”
慕丞雪点点头,笑容不改:“没忘没忘呢,是二哥说不要这实礼,妹妹说他不过,才兑成了银子,足足一千两,够他去烟雨楼花销一个月了。”
贺氏勃然变色:“什么?银子?烟雨楼?个老不死的,又出去滚,识相的就不要回来!”
说罢一阵风刮过,在房里消失得无影无踪。
顾玉麟躺在床上,笑得肠子打结,他压着肚子上气不接下气地指着慕丞雪的鼻子,半晌才整得个完整的句子:“夫人……好黑的心肠,自家嫂嫂也被你坑成这样。”
慕丞雪一本正经地道:“我平时就有这么黑,光明正大的事我可不爱做,暗里使刀子我最会,相公要是怕了,可早早地休了我,我绝无二话。”
她嫁给顾玉麟,不啻于扛个了祸祸来让他一并笑纳了。
那抽风的皇帝也不知道什么时候又杀回马枪,她心里烦着呢。
本以为回门这几日能消停消停,可是却摊上了二哥这一家子绝世好姨娘,二十六路姨娘来相公面前探路也倒罢了,二嫂子这个做正房的像个要债的似的,一天三省,比当初向婆婆请安还候得准时,不是来要回门礼,就是来诉苦的,一下子说慕从琅偏私,一下子又说庄子进项不好,今年收成差,没盈余。
慕丞雪不好让她拿账本来看,她便天天翻来覆去都是这些空话,仿佛顾玉麟是块猪油膏,火温温水化化就可以刮下一层。
顾玉麟知道慕丞雪说的并不是气话,沉默片刻,他起身,轻轻摇了摇她的肩:“夫人,要是住得乏了,我们回家。”
回家?
慕丞雪目光滢然,懵懵地瞧着他,一时间像被那黑色的漩涡卷了去,再也摆脱不了。
不知为何,突然鼻尖发酸,她竟慌慌张张地扭过了头。
她在宫里行走惯了,看多了那些鬼域伎俩,总不肯相信人,她很怕死,十岁那年起,她常常梦见自己被妖魔鬼怪弄死,她不敢说给爹娘听,也不敢求助于大哥大嫂,便一个人扛着,谁也想不到,堂堂慕阁老的爱妹,居然会凫水,会划船,会骑马,还会驾车……
她说得很明白了,她就是怕死,怕得要命。
她一边看不起顾玉麟胆小心鼠,一边却有极有自知。
女人胆小一点原本也没什么,但这样怒极求生的,可就称得上是逆天了。
“好。”她答。
家里还有个烂摊子等着收拾呢。
她扶着顾玉麟起身,为他打散了头发,又学着他伺候自己时的样子,为他束发。
“咝!”
她束发的手法并不高明,甚至还有些笨笨的,拉痛了他的头皮。
他一面受宠若惊,一面却又甘之如饴。
“给二哥的回门礼,就让二嫂收着吧,其实不值钱。”
等束好了发,顾玉麟兴冲冲地对着镜子一照,才发现发髻有点偏。
他不舍得提醒慕丞雪,亦不愿意自己的头皮再受一次折磨,便信口说起了别的。
慕丞雪发现那发式有些奇怪,想伸手帮他扶正,却轻易被他的话吸引住。
“不值钱?都是些什么?”
单子她没有看完,只晓得全是药材,几两几钱的,她也不是太懂,看得一头雾水,慕从琅说是一千两就一千两,反正她身上还有点钱,一千两还给得起。
嫁了个有钱的夫君,今时不同往日。
她不是大手大脚的主,婆婆给的零花钱都还没动过呢。
“过来。”顾玉麟勾嘴一笑,朝她招了招手。
“那么神秘。”她心底怪嗔,却不忍拂了他的意,顾玉麟是这样一个人,呆在他身边,瞧着他一举一动心便软了,她不止一次着这道儿。
“再过来一点。”顾玉麟借机揽住了她的肩,见她没反抗,狼尾巴几乎甩上了天,慕丞雪果然不防他了,嗷嗷嗷。
“要说快说,不然出门就晚了。”慕丞雪左右看看,也觉得两人离得太近了,不过之前离得更近的时候都有过,也没什么特别不适。
“那都是些……”顾玉麟说到一半,手臂一紧,掰过慕丞雪的下巴,托起来便是一大口亲上去,“叭”地一声响,有如烟花升空,光华遍地,虽然这一吻没正到位,却也沾着了半边唇,沁人的口脂香就这样漫了进来,甜甜地却又凉凉地,回味一阵子,竟又好似很温存。
他的脸腾地红了,竟还抢在慕丞雪前面红的。
慕丞雪可气疯了。
“顾玉麟!”她要推开他,却不及他力气大,他大大咧咧地笑着,眼眉弯弯,仿佛占了多大的便宜,她心一下子就化成了水。
“嗳嗳嗳……我说我说!二哥不是有二十七房姨娘么?我怕他身子受不住,就着人抓了些名贵的药材……壮……阳……”顾玉麟自己说了都不好意思,慕丞雪脸皮薄,也就更不好意思了,只记得张牙舞爪地狂揍他。
“顾玉麟,你敢捉弄我二哥,你不想活了,他今年可是五十有一了,吃了这些东西还不爆血管?你也太坏了。”
“哇,二哥五十有一了,居然看起来还这么年轻?他在哪座山哪座庙学的高深法术,可得教为夫一两招。”顾玉麟腰也不痛了,一路跳着,像个大马猴似的蹿出了门。
慕丞雪拎着把戒尺追了出去。
迎着头顶白花花的太阳,她才猛然发现,自己好像好久没见过这样晴朗的天空了。
作者有话要说:
☆、都是我的
慕丞雪有四十多卷记载着各种细节辛秘的卷宗,而顾玉麟……有一百多本登记着顾家产业出入账的账本。
慕丞雪进书楼,不是被顾玉麟那豪华极致的笔墨纸砚镇住,而是面对着一人来高的账本目瞪口呆。顾玉麟在她惊诧的目光注视下,潇洒利落地倒出一箱印鉴、令牌,其中木制的、石制的、铜铸的、铁浇的……应有尽有。
慕丞雪拿起这个又举起那天,看半天,蹦出个疑问。
“相公,这些印是你捡来的?还是你闲来练手自己刻着好玩的?要是你自己刻的,我可就有话说了,你看这个铜章,做工是不错,但字就太难看了,街上摆摊的王秀才也比这字好一百倍呢。还有这个木印,唔,字算是不错的,但是笔划却是断开的,显然是雕的时候没留意,把木料给刻岔了,还有这个……”
“夫人慢来。”顾玉麟将木箱一扔,伸出大掌包络着她的手背,带着那木印往朱砂印泥上一压,照着一张生宣用力按下去,他咧嘴一笑,道,“铜章的字是不好看,不过是家父也就是你的公公亲笔印记,再丑也得接受,这个木印嘛,内里另有乾坤,夫人看了再说。”
“还是有些裂啊,瞧这一捺,在中间被斜劈了一记,像头发这么细的裂痕。”慕丞雪凑上前。
“别离那么近,远一点才能观得全貌,照你这样看,就只能看见这些细细的裂纹了,就像世间女子对镜看妆似的,纵有千般媚却只会盯着眼角的纹指指点点,不妨看真切了再下定论啊。”顾玉麟扶着她的肩,往回扳正,顺势将宣纸拿远了一点,笑眯眯道,“现在再看?能看见什么?”
笔划中是有裂痕,却不是只有一笔是裂的。
笔间阴阳套和,仿佛那细痕首尾相接,成了一体。
离得远一点……
慕丞雪一拍手,一眨眼,懂了:“是‘顾’字!原来是字里有字!”
她托腕运笔,迅速将笔划里的细纹连成一气,果然是能成字的,她又兴致勃勃地随意拣了几个玉印盖上去,不管是鼎福楼,还是旺鸣轩,又或是七宝斋,都镂着一个端庄大气的“顾”字,也就是说,这一箱子,对应的都是顾家产业的印信。
顾玉麟托着下巴趴在玉案上,语气里掩不住自豪:“鸡蛋不能放在同一个篮子里,顾家当然不能只经营某一种产业,而且身为皇商,最忌被人看穿家底,这些印里有真有假,字间套了个‘顾’字的就是真印,没套这个字的,就是假。我们顾家的饭堂酒楼,胭脂画阁,都不会用同样的名字同样的风格,所以东正大街接连七家铺位都是我们的也不会有人怀疑,买东西,货比三家,其实不过是一样的东西,不一样的包装,通吃!所谓无商不奸,不奸,不商,就是这个道理。”
慕丞雪扭头看他道:“原来相公你真不是傻的?”
顾玉麟摸摸鼻子,咬唇笑道:“是不是觉得见面就能三万两银子作见面礼很傻?相公我可以一直傻下去的。”
慕丞雪将桌上的印信挨个把玩了一遍,道:“都泄了底了,还怎么装?虚伪!”想想又觉得不甘心,忍不住好奇道,“可是为什么……”
顾玉麟扬眉:“想问为夫为什么要装傻?还是想问为什么见面就要给三万两银子?待夫人看完了账本,为夫再来细说!”
慕丞雪被吓得一屁股坐在椅子上:“不是吧?这么多?”
顾玉麟拍拍她的手背,十分纯良地眨一眨眼:“夫人慢慢看,为夫去做饭。”
转身给了个背影,一步三摇地走了。
看背影,还是有点傻乎乎的,可是慕丞雪望望面前堆积如山的账本,直觉得自己才是最傻的那个。
没错,慕丞雪确实是顶着一脑袋疑问回双禧园的。
可是傻狍子卖关子,死活不肯说,反而被他骗来这座书楼里关着看账。
看几本账本,对慕丞雪来说并不是什么难事,但难的是要在这有限的时间内看完这么多账本,还要从中间找出千丝万缕的联系。
慕丞雪认命地长叹一声,把最上面那摞账本搬下来,翻开来看了几页,突然想起什么,哗啦啦地翻去了侧面的骑缝印。
书楼旁边也开小灶,顾玉麟一边挽着袖子刷锅子,一边等着钱钱洗菜。
他不时回头望望书楼里伏案埋头苦读的纤纤背影,笑得一脸春风。
钱钱没好气地提醒:“公子,你的口水就快掉进锅里了,是想二少夫人吃你的口水么?”
顾玉麟高兴地拍拍钱钱乱糟糟的脑袋瓜,道:“十句里有八句不靠谱,这句最动听,赏你今天不用洗碗。”
秘密是用来交换的,顾玉麟这样晾开了肚皮给人看,慕丞雪不会不知道他这里边的用心良苦,可是自己该拿出什么样诚意来回应他呢?慕丞雪一口气翻了十几本账,赌气地拂乱了额头的刘海,朝着顾玉麟的方向瞪了几大眼。
假账,顾家双禧园里的百来本账本都是假账!
都说狡兔有三窟,顾家这滩水可真是深不见底呢!
慕丞雪不用看账册里的内容,光看印信就能知道个大概,翻了大半天,却是没有一本能入眼的。这位账房先生的手脚真是干净,出账进账清楚分明,明明知道是假的,却是瞧着一点破绽也没有,唯一的不同便是侧边骑缝的印记。还好她聪明。
书楼前阳光明媚,庭院里不时传来顾玉麟和钱钱的打闹声,听起来有些陌生,却又如此安逸。
慕丞雪不看账了,也学着顾玉麟托腮的样子,倚在窗前看顾玉麟挥洒自如地炒菜涮锅。
书香和菜香混在一起,说不出的美妙。
慕丞雪想起了已过身的爹爹和娘亲。
寻常书香世家,总把圣贤书奉在架上,不允半分亵渎,可是慕太师不一样,他总说:“书是死的,人是活的。有些习惯虽然不好,但偶尔放纵一两回,却也无妨,既然看书的时候可以喝茶,那读诗的时候又为何不能试菜?”爹爹和大哥都是喜欢边吃饭边看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