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开六色缎就只造了六种颜色,从去年年初到今年入秋,府库一共只入了四十六匹,除了慕从琅得到的那块绛紫色的,宫里还用去了八匹,中间都没有白色的。
但看手中这块料子的织法,又确是云开六色没错,怎么回事?
慕丞雪有些纳闷。
“小妹有所不知,这种缎料本就是用彩丝织就而成,生丝绝对不是纯白,熟丝也未必会白得这样通透,染坊也染不出这种珠光色,乍然见到,确实觉得稀罕。”慕从琅托着那块料子闻了闻,将长腿一架,懒洋洋地继续说道,“这料子是好,不过料子上染的香更妙,京上能用得上龙涎香的都是豪门富户,二哥我活了大半辈子也只看过一截小手指这么大的,曾闻,好的龙涎香,当得上品的沉香,味力温和、柔软,沁心入骨通神,能令身心超然,最关键这香里还夹着一丝甜意,镇得住衣料本身的浆味。不信你闻闻看……唔,还有好重的当归味。”
老鹳草,红花,桂枝,牛膝,当归,赤芍,白糖,白酒……这治的是跌打。
看来这偷儿原先就带了伤。
白色的云开六色,还有上品的龙涎香?
慕丞雪心中一动,即笑道:“既然云开六色缎里没有白云色,问题就简单多了。二哥可知,每年进贡的主家是谁?这批缎料由谁造谁染,一段未染色的料子要过几人之手?还有,这经手人里边谁人有钱用得起这龙涎香?”
说来说去也就是一个问题,谁是进贡缎料的皇商?
慕从琅俊脸一肃,正色道:“这还用问?自然是金陵一桶金,顾家。”
顾家?那不是未来的婆家?
慕丞雪的眸色有些深暗,却听慕从琅又喃喃地道:“金陵顾氏富甲天下,何曾会为了一盆极品牡丹铤而走险?这里边一定有问题。”
慕丞雪闷闷地看向慕从琅,无声地叹了口气。
皇帝这诏书下得突然,消息一传出来,全京城都翻了个天,现在外边已经在传了,说是慕家小姐年纪大了没生养,又说太医看出她有暗疾,天家不要了,良臣不娶了,只能将她下嫁给下九流的商贾人家。
一顶黑锅,就这样砸在了她头上。
实在是冤枉。
她百口莫辩,想说理都不知找哪家的门。
应天府可不接这样的案子。
呵,顾家这是来做什么?投石问路么?
慕丞雪扬了扬眉,陡然自唇角勾出一丝冷意。
“二哥,昨夜失窃之事,千万别告诉大哥,我怕他再去皇上那边闹,眼下既已成定局,妹妹我无话可说,是皇上帮我好了这门好亲事,到如今妹妹我也只能是乖乖听他话,嫁入顾家。不过……这盆双色牡丹,我却是怎么都要讨回来的,绝不能让顾家蹬鼻子上脸。”
“可是单凭这一块破布……”
“二哥别忘了,我有破布,也有二花。”
“可是二花从来没上过街,就算站到顾家门口,也未必可以认得出盗花贼啊。”
“不需它们认得出,只要我一口咬定,他就一定跑不掉。”
“妹妹这是打算黑吃黑喽?”
“我黑好过他黑,有何不可?”
慕丞雪眸中露出一丝兴味来。
慕从琅却看得有些怕怕。
黑心的偷儿,遇上个黑心的苦主,就看谁黑得过谁。
外边说得慕小姐百样好,百样丑,都与她慕丞雪无关。
她治得了天子,便也治得了这条金陵毛毛虫,走着瞧。
当天,慕丞雪便遣了彤影牵着两条狗子,大摇大摆地出了门。
然而此时此刻,顾二公子正骑着一匹显眼的大白马在驿道上狂奔,他完全不知道自己就要大祸临头了,只晓得,老姑娘不能娶,绿帽子不能戴,列位祖宗的灵位上不能蒙尘。
顾二公子责任重大呢。
坏就坏在,顾二公子偷走了人家的宝贝牡丹,却没有带着花儿一同回金陵老家。
他之前只顾着沐浴更衣,上药牵马,那光秃秃的盆子放在厅屋里,没个人来搭理,到他出门,也没谁问过这东西究竟是个啥。
不是园子里的下人不认得牡丹花,而是这秋天并非牡丹花开的季节。
人看花,花不开,谁又认得出谁?
但顾家里却有个相牡丹的行家,顾三公子,顾玉犰。
顾三公子最败家,什么贵拣什么买,眼光高,出价高,京里的珠宝商人十个有九个与他熟稔,一群狐朋狗友整天腻在一起看花看月看秋香,也算是有些品位,至少顾三公子对这牡丹还是很有些本事的。
顾二公子后门跑出去,顾三弟弟前门溜进来,撩起袍子蹿进大厅,抬头一看。
眼睛就直了。
“哇,好宝贝!”
顾玉犰看见那花,就像看见了前世的情人,今世的命根子,他冲过去就抱着盆子便做了个嘴,“啵”地一声极其响亮,把身边的下人吓得心肝直颤。
顾玉犰迷离着眼睛,笑得傻兮兮,亲手将每片叶子都摸了一遍,脸上更像是开了朵花。
末了,才扯着下人叽叽呱呱地盘问起来。
“哎,那谁谁,这花是打哪儿弄来的?怎么就这样随随便便放在这里?你知道这花多名贵吗?你知道多少达官贵人梦寐以求吗?你们真是有眼不识金镶玉。”
“这花是二公子拿回来的,也是二公子随随便便摆在这儿的,别的小人并不知情。”
“二哥的?嘁,他那个土包子哪懂得看花啊,一定又是去哪家收账时坑回来的,反正放着也是暴殄天物,不如跟了我享福,我一定把它照看得好好的。”
顾玉犰又抱着那花盆用力亲了两下,恨不得自己就变成那个花盆好。
那下人看直了眼,直到顾玉犰一路颠笑着跑出了双禧园才反应过来。
“唉,三公子,你刚回来又要去哪?”
“收到个这么样的好宝贝,当然要去吉祥楼摆几桌,请几个朋友聚聚。”
说白了就是要显摆显摆。
顾玉犰的声音像天上的风筝,越飘越远,自是有些迫不及待。
却不知这一显摆,竟出大事了。
作者有话要说: 女主的性格,慢慢会显露的,她是攻。
☆、祸起吉祥楼
吉祥楼哇吉祥楼,左边卖米,右边卖油。
听起来好像有点没格,但事实却是,这吉祥楼正处于闹市中间,人流旺,三教九流汇集一地,正是传递小道消息的好地方。自然,也是显摆的好地方。
吉祥楼的掌柜姓黄,人也长得像个把黄花菜似的,又细又黄。
黄掌柜不仅仅会盘账,会看店,还会一道京城名菜,帝都吉祥鸭。
烤鸭。
烤鸭入味,未必是绝顶的好,但贵在限量,鸭子不卖,只配只送,订一桌酒席可配得半只,京师王孙贵胄逢端午、重阳、上元、生辰,可免费获赠一只。
一天就只有两百只,送完了为止。
顾玉犰喜欢吉祥楼,的鸭。
“顾三,今日做酒,可是又相中了哪一楼的姑娘啊,可是要兄弟们帮着捧捧场?”
金胖子,一脸肉,手里执着个描金面的扇子,扇一扇,一袭凉风就吹进了顾玉犰的脖子里,冻得他一个机灵,横眉竖目地转过头,迎面就撞上了金胖子的一口烂牙。
——呕。
“说什么浑话,三爷我从来不玩女人。”
顾玉犰去那些红杏楼,春娇馆,不过是跟着朋友起起哄,眠花睡柳这事他不干。
倒不是他对女人没兴趣,而是那些浓妆艳抹的,实在对不起他的胃口。
顾家自己也做胭脂水粉生意,也做绫罗绸缎买卖,对香料、衣饰都有绝对严苛的品评眼光,秦楼楚馆里的那些,于他而言就是地摊货一样,看都看不下去。
“有钱人,坐一起不是谈天说地看女人?巴巴地叫我们来,难道只是为了这半只鸭?”
又来了一个长相文雅的华衣公子,外带一只穿金戴银的小妾。
此人姓张,做漕运生意的,也是靠着户部发财。
张公子毁了自己一副好皮相,连同小妾都像暴发户。
相比之下,一身灰锦的顾玉犰反倒低调多了。
“嘿,厉害了,我新得了一盆好花,特地邀了众位兄弟前来品评。”
顾玉犰说着,一脸得意。
“这个时节,秋风瑟瑟的,赏花?”
又进来一个高个子,面白而有须,一脸奸相。
此人姓江,卖盐的。
上点心,看茶,败家四人组这就算是到齐了。
顾玉犰瞄一眼桌上的掩着红丝帕的花盆,决定先卖了个关子。
他执起了手里的茶:“京里的牡丹如今是什么价了,你们可知晓?”
今年开春时,他也在花市上收了一盆姚黄,恰恰一万缗,好一点的魏紫更贵,市坊拍卖哄抬到了三十万缗的天价,如今他从二哥那里得来这盆,要是能在明年花市开张前开花,少说也可以卖个八十万缗。
张公子道:“上个月两千缗收了一盆蓝田玉的花苗。”
顾玉犰眯眼睛,指指那盆遮着红盖头的花盆,比划道:“这盆,当得你几百盆蓝田玉。”
那江大爷小眼珠子一转,道:“顾三,说话不能拿大,我们也都是牡丹的行家,最好的魏紫也不过是数十万的价,难不成你还有比魏紫更贵的花?”
顾玉犰道:“一株魏紫当不得这个数,那魏紫和姚黄加起来呢?绝色双姝,你们可曾见过?”
说罢,将红帕一掀,露出了里头娉娉婷婷一丛绿枝,枝叶浮土都打理得条理清楚,从上到下都好似会发光一样,确实是难得一见的好花,可是——
张公子的小妾撅起个嘴来:“切,光是绿油油一片叶子,你爱怎么说怎么说,一树双姝的牡丹我还从来没见过,吹什么牛?”
金胖子也道:“顾三,玩笑可不能乱开,这绝色双姝京城里独有一家,却是养在慕阁老的后院里,光是有钱可弄不到,听说那是慕大小姐的出嫁的嫁妆,还是她亲手嫁接出来的。”
江大爷亦笑:“顾三,你不会因着你二哥要娶慕大小姐,就随便拿个盆子来忽悠我们吧?总该不会说,嫂子没进门,嫁妆先到家了?这事要是传出去,教慕阁老的面子往哪里放?”
说的却是大实话。
顾玉犰急了,指天发誓道:“这盆就是魏紫并着姚黄接在一株上了,我要是说谎,天打雷劈。”他像推磨的驴儿,绕着那桌子跑了一圈,又把花盆转过来看,这一转倒好,露出了盆沿刻着的一行小篆:“千秋百年老,并蒂鸳鸯花。”
落款是个极小的“雪”字,也像含苞待放的花骨朵。
慕丞雪,那可是慕大小姐的闺名。
在座的人凑上来一看,不由地面面相觑。
顾玉犰圆着眼睛,喃喃地道:“这怎么回事?怎么回事?”
还真是……真是嫂子没到,嫁妆先到?
半晌过后——
顾玉犰用力跺跺脚:“我先拿回去问问二哥!”
如果真是未来二嫂的嫁妆,就不是他的囊中物了。
岂知他这不跺还好,一跺脚,坏了事。
羽林军统领沈群今天过二十六岁生辰,也是请了狐朋狗友一大帮子,在吉祥楼里摆了酒,可巧是,他们包的雅座就在顾玉犰定的厢房正下方,顾三公子跺一跺,楼板上的灰就落了沈统领一头一脸,兼一杯。
刚端上来的帝都鸭也泡汤了。
“哪个不识相的小子?”
狐朋狗友大多是行伍出身,没一个是斯文样子,看沈统领沉下了脸,随行的兄弟们立即一窝蜂冲上楼去。飞鱼服,绣春刀,一片灿烂就挤进了顾三公子的厢房。
“你们谁跺的脚?”刀光一寒,四个有钱公子都吓坏了,张公子的小妾胆子最小,听见刀出鞘的声音就叫起来,越尖尖地刮着耳槽,直接把顾玉犰的耳朵给叫聋了。
“不要叫!”女人面前拔刀不礼貌。
“不许叫!”女人的叫声却止也不止不住。
“好好地喝着酒,你们闹什么闹?别太少扫兴!”
沈群想起有几个兄弟还在当值,赶紧上楼来打圆场,但一抬头,就看见了那株花。
并着花盆边缘那行小字。
别人可能没见过慕小姐园子里的珍品牡丹,沈统领却是见过许多次的,每年万岁爷来慕阁老家玩,首先就要去就是那牡丹园。
绝色双姝,他也看过盛时花开的样子。
怎么就到了这里?
沈群目光一寒,四名纨绔齐齐地退了一步。
顾玉犰瞅着那一把把灼亮的绣春刀,双腿打着颤,站都站不直了。
锦衣卫啊,面前站着的都是活着的锦衣卫啊。
却不知锦衣卫不算什么,真正可怕的是面前这位表情严肃,星眸冰寒的羽林军统领大人。
“这花……你是从哪里得来的?”沈群突然斯条慢理地整了整自己袍上的褶子。
作者有话要说: 沈大人是处女座,嗯。
假更一下,改个错字。
☆、冤有头债有主
“你们看,猪在天上飞?”顾玉犰突然大叫。
“……别闹,否则我就让你在天上飞一飞。”
沈群不上当,仍旧一动不动地望着他,理完了衣褶又开始挽衣袖。
站在沈统领身后刀剑布景板齐齐撇了撇嘴。
离开了锦衣卫那么久,这位沈大哥的习惯还没有改,杀人之前先要沐浴焚香祷告。
众人不明所以。
顾玉犰眨眨眼睛,金胖子抖抖肥肉,张公子搂紧小妾,江大爷摸摸胡子。
却见沈统领好不容易挽起了衣袖却又去扯腰带,就是没有抓人的意思。
这又是唱的哪出戏?
羽林军共着锦衣卫,一个个汉纸把厢房塞得满当,虽是深秋,可喝了点小酒挤在一起还是有点热的,汉纸们开始七手八脚地擦汗。然而,等了半天——
沈统领说话了。
“是先抓起他来打一顿,还是先把这花送回慕阁老府里去?”沈群一脸严肃。
“啊?”兄弟们齐齐抽了抽嘴角。
“究竟哪一样先呢?”沈群还是一本正经。
兄弟们都忘记了,沈统领最怕就是做决定和做选择,最最最最怕的就是陪自家夫人逛大街,因,为,他,根,本,不,会,选!
此时不走,更待何时,反正是不指望有人来救了,摔断腿总比被人拿着绣春刀追砍好啊。
顾玉犰一咬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