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先生这话从何讲起?”高囧挑眉问,他还是第一次听到这么新鲜的论断呢。
胡敬一笑,吸了一口茶水道:“元亮可还记得吴存?”
“前司州刺史吴存?当然记得。”高囧一笑,他连这人的祖坟都挖了,怎么可能不记得这人呢?
“不错。元亮不知道吧?吴存和我是同乡,当年吴存的岳父当五经卒史之时,还教导过我。这吴存的娘子,和我老妻说来还是好闺蜜。要说吴存的娘子,当年可是全乡都夸奖的贤惠人,吴存是家中老大,当时家中有七个兄弟姐妹,老父断了一条腿,农活都干不了,家里就要他老母亲织布为生。元亮你说,这种家世,但凡疼爱点闺女的人家,谁肯嫁?”
高囧点头,他和二娘不亲,可再不亲,他都不会让二娘跳这种火坑。
“可是吴存的娘子硬是不顾父母的反对,嫁到了吴家,操持家务、教养弟妹,还拿出嫁妆补贴老吴读书,听我老妻说,刚嫁到吴家那几年,吴存他娘子,每夜织布都要织到三更,这人啊不过三五年功夫,就看上去一下子比吴存老了五六岁不止。她生唯一的儿子的时候,她大家也生了老幺,大家年纪大了没奶水,她狠心让自己儿子喝米汤,用自己奶水喂那小叔。后来她小叔倒是长大了,娶妻生子,她儿子没满五岁就夭了。公婆重病,全是她一个人日夜伺候,吴存要名声,守了六年的孝,她跟着守了六年,最后熬坏了身体,连个孩子都没留下。”胡敬话语里满满的全是惋惜。
“可是——”高囧去打听吴存风评的时候,几乎所有人都一面倒的说吴存的娘子善妒跋扈、对妯娌不善,甚至还时常不顾场合的都大骂吴存。
“那是后来吴存做了一件猪狗不如的事!”胡敬冷哼,“这小子当上县令后,被当地一地方豪强看上,要把女儿许给他,他就想以无出为借口,想富贵易妻。”他也是自此之后,和吴存绝交了,后来吴存发妻和岳父突然暴毙,他不是没怀疑过,也派人去查探过。
只惜吴存在司州只手遮天,单凭他个人力量,不靠高家的力量根本查不了什么。他总不能让高家和文官对上,后来顾律查出吴存杀发妻、岳父,陛下盛怒之下诛杀了吴存,隔了吴存全族出仕官员的职,又流放了他继妻和继妻生的儿子,他回去和妻子说的时候,妻子还哭了一场,告慰老姐妹在天之灵。
高囧并非不通世事的官家弟子,虽说但凡知些礼数的人,都知道“贫贱之交不可忘、糟糠之妻不下堂”,可要是人人都能做到这件事,就不会那么大肆宣扬了,很多寒门出身的士子,富贵之后易妻的并不在少数。高囧见惯了不少出身的寒门士宦,在富贵发达后,抛弃原配,另选家世富贵的年轻貌美女郎为妻,把原配丢在老家,说的好听些叫离婚不离家,继续供养原配,实则是把原配关着,不让她外出闹,坏了自己名声罢了,这种事一般都是民不告、官不究。
“不过他忘了,他妻子可不是普通的大字不识一个的农夫,他岳父听说吴家如此欺人太甚后,就把女儿接回了家,同时一纸诉状告了吴存。”胡敬说,可惜他们最后还是心软了,纵虎归山,反而害了一门性命。
后来的事,胡敬不说高囧也大致能猜到了,吴家为了吴存的前途,好说好歹的把妻子接回来家,豪强的那门亲事也定是拒绝了,夫妻两人的关系也不再和睦……
胡敬对高囧道:“元亮,你看吴存,他这样的人,就算是有了贤妻,也会被他糟蹋。”
高囧失笑摇头,“先生,你说的不对,这吴存的娘子,原本就是贤妻,只是遇人不淑罢了。”
胡敬哈哈一笑,“元亮,你可以知道我那老妻,当年虽然和吴存的妻子是好友,可两人个性截然相反,我老妻大字不识一个,性子爽利的很。”
“什么?”高囧吃了一惊,他是见过胡敬娘子,温柔端庄、书画皆通,待人接物都很从容有度,很多人都认为她是胡敬的后娶的豪门之女。
“她都是随着我这些年才学会这些的。”胡敬得意洋洋,“所以我老胡这辈子教的最成功的弟子,就是我那老妻了。我们年轻的时候也不知道吵了多少次,最狠的时候,我也嚷着要休妻,可回头想想,原配就是原配,就跟茶壶盖一样,只要本身没太大的缺陷,继配再好,终究有不合适的地方。”胡敬顿了顿,“元亮,乐平公主是金枝玉叶,性子是骄纵了些,可也没什么大恶之处,就算你们做不到琴瑟和鸣,也不至于闹得相互成仇人吧?”
高元亮道:“我没和她吵过架,哪里成的了仇人?”
“就是不吵架才不好,夫妻哪有不吵架的?”胡敬语重心长道,“你们没有嫡子,就算乐平公主碍于子嗣压力,给你纳妾了,可真等庶子出生,她能真心对那庶子吗?但对你来说,庶子一样是自己的孩子,莫说虐待了,就是薄待你心里都不会不开心吧?如此以往,夫妻能不成仇人吗?”让妻子贤惠的容忍夫婿纳妾,善待夫婿庶子,就让男人不好色一样,要是都能做到,还需要有人不断叫嚷吗?
他见高元亮神色已有松动,加了最后一把火,“家和方能万事兴,男人要齐家后方能平天下,古往今来多少英雄,最后毁在美人手中?都说美人是祸水,其实都是那些人自己不修身,怪不得女子。”他感慨道,“再说家是人一生中,时间待得最久的地方,若是夫妻关系不睦,在家都要提防着,人这一辈子该有多累?既然成了夫妻,那就是一辈子生同床、死同穴的,子嗣方面可以靠妾来生,可你能和妾谈心吗?会把心里话对妾说吗?”
高元亮沉默了半晌,“那依先生的看法,我该如何是好?”
“这方面,你就要多学学仲翼了,你瞧仲翼,走到哪儿都想着安邑县主,得了什么好玩的,都给安邑县主送去,连去探望近卫,都带着安邑县主,这才是夫妻相处之道。”胡敬说,“当然,你和乐平公主一开始不能这样,但可以慢慢改善,这样的话,郎君看了也会欣慰的。”胡敬顿了顿,“元亮,若是上天注定没有嫡子,那也强求不得,但凡有一线希望,还是要以嫡子为重,不然无嫡很多时候就是乱家的根本!”
高元亮听得脸色一正,他的确相差了,原想着乐平那样,他还不稀罕她给自己生儿育女,但胡先生说的对,若是没有嫡子,他怎么对得起父亲对他殷切厚望?他朝胡敬正经的行礼:“先生,是元亮想岔了,元亮拜谢先生提点之恩。”
胡敬连忙扶住高元亮,“元亮,你能想明白就好。”胡敬轻拍他的手,“好好和乐平相处,别再让你父亲担心了。”
“我知道了。”高元亮应声。
胡敬见说通了高囧,心里松了一口气,总算不负郎君所托,宫里高后一直无子,陛下看到高太皇太后、高皇后辛苦为皇家操持的份上,不仅大力提携高家,还让元亮尚了乐平,这是皇家的恩情,高家必须惜福。作为父亲,不管是陛下还是郎君,看到自己撮合小儿女如此相敬如冰,换谁心里都不会舒服的,两人都是天之骄女、天之骄子,从小被人捧惯了,乐平不可能先低头,那就让元亮来吧,男人本就应该心胸开阔些。乐平毕竟不是常山,哪怕平日度用稍微奢靡了些,可该有的教养还是有的,也没有杖杀过任何下人,这点就足够了。
两人说话间,下人在外面通传,说是庖厨送午食来了。
胡敬顿时来了精神了,“快送进来了,也不知道中午是什么菜式。”今天早上他吃到的那几个裹了馅的蒸饼,鲜美可口,让他一反往常只有七分饱的习惯,一口气吃到了十二分饱。这两日是新妇入门,展现厨艺的时候,故高家几个主人从今天早上开始,就吃的是陆希做出来的膳食。对陆希那种她不是和高严出门了,怎么做午膳的疑问……呵呵,反正是送来的下仆说是陆希做的就好了。
高元亮对陆希的早上的朝食倒是没什么感觉,太清淡了些。
下仆打开食盒,两个红润光滑的冰糖猪肘出现在两人面前,“这是什么?”胡敬问。
“回胡郎君,这是豕肘。”下人说。
豕肉?胡敬和高囧面面相觑,时下豕肉有一股腥膻的怪味,故除了刚出生的小豕寻常家境好些的富贵人家,都不会吃豕肉,只有贫民才会吃豕。这豕肘怎么看不像是小豕,不过本着对陆家饮食的信任,胡敬还是尝了一口,“不错,肥而不腻。”也没有怪味,可他口味偏清淡,对这种大荤之物不是太感兴趣。
下人又拿出了一碟雪白的清溜鱼片,还有几碟做功一看就很精细清淡的菜蔬,胡敬一看就大喜,这显然是给自己专门做的,“安邑县主真是有心了。”胡敬心中暗叹,一样是媳妇,一样都不是自己亲手动手的,可乐平送来的食物,全是照着自己爱吃的来,而陆希就能感觉出高家人的喜好,一见早上过分清淡精致的饭食,不符合爱吃荤腥的高家人口味,中午就立刻改了食谱,能有这份用心就好。
高囧吃着很符合自己口味饭菜,突然想起了今天早上高严和陆希而来,两人脸上那灿烂的笑容,心中一动,或许他可以试试看……
陆希和高严中午在别庄用过午膳就回家了,一到家娄夫人就喊她过去了。
“大家。”陆希换了衣服后,就匆匆赶过去了。
“皎皎你来了。”娄夫人含笑对着她招手,她下方站了不少捧着布匹的仆妇,乐平也在。
“长嫂。”陆希先给乐平行礼,乐平回了她半礼,“娣妇。”
两人见礼后,高二娘才偎依了上来,陆希和高严成亲,最高兴的就是她了。这时娄夫人身边一名肌肤莹润、气韵端雅的少女起身对陆希行礼,“荣娘见过安邑县主。”
荣娘?陆希脑海中迅速反应过,高回的未婚妻小字就叫荣娘,陆希笑着还了半礼后,客气道:“薛娘子不必多礼。”
荣娘不动声色的打量了陆希一眼,心中暗惊,乐平公主在她眼中已经是容华绝代了,可和安邑县主一比,居然硬生生的逊色的三分,都传闻安邑县主去世的父母是风华绝世,看来传闻果然是真的。
娄夫人喊陆希过来,是让她选衣料的,“这些天喜事多,你们也该多做些新衣服了。”
陆希含笑应道:“大家费心了。”
乐平却暗暗冷笑,她可不信陆希会少了衣服穿,也不信她看不穿娄氏分明是借她们,想私底下给自己未来儿媳妇补贴心,她从小就是这副惯会做作的样子,她随意的扫了一眼那些布料,正想随意指一匹,早点结束这场闹剧,院外却响起了喧哗声,隐约还有女子的哭叫声。
乐平眉头一皱,刚想呵斥,就见荣娘略显慌张的站了起来,那哭叫声荣娘听着耳熟,像是阿娘的声音——
“阿妹!阿妹,你快救我!”娄英的哭叫声在门外响起。
娄夫人神色大变,快步赶了出去,还没走出大厅,就见娄英冲了进来,发髻也散了,衣衫也有些凌乱。
见娄英如此,荣娘惊呼一声,高二娘吓得脸色都白了,乐平和陆希两人微微挑眉,带来的下人,立刻围住了两人,乐平和陆希的四名小内侍也悄无声息的走进了大厅,站在两人身边。
“皎皎——”高二娘凑到了陆希身边,她还是第一次见姨妈这么惊惶呢,一时有点吓着了。
“没事。”陆希轻拍她的手,目光往大厅转着,想看看有没有侧门先离开。
而乐平显然也和她做一样的事。
娄英看到乐平,像是遇到救星了一样,直接朝乐平扑去,结果还没沾到宫女的衣角,就被乐平的内侍一脚轻轻的踢了出去,“放肆!”
“阿娘!”荣娘连忙去拉母亲,娄英挣脱开她的手,不停的朝乐平磕头,“公主,民妇错了!您要杀要剐民妇都甘愿领罪,但是民妇的两个小儿,对此事一无所知,请公主饶恕民妇的大胆包天!”
陆希见娄英如此,心里就明了,该是高威动手了。也是,前段时间,是她和高严大喜事,大家不愿扫兴,这件事就压下来了,可这会他们婚礼结束了,元家也出手了,他再迟疑,不是在考验皇帝耐性吗?
乐平连眼角的余光都没有扫到娄英,对她来说,娄英就是一只恶心死她的臭虫,她长这么大,还是头一次被人这么利用,她懒得理娄英,“把她拖下去。”
“等等!”娄夫人惊疑不定的望着乐平和娄英,“阿琰,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娄夫人是她名义上的大家,乐平想着两位兄长和舅父对她的警告,撇了撇嘴,“大家,这件事你问娣妇会更好,她比我知道的多了。”
“皎皎?”娄夫人目光转向陆希,她是傻了一点,可她很明白,以乐平和陆希的身份,是绝对犯不上和阿姊计较的。
陆希蹙眉现在可不是解释的好时机,她目光扫向娄英,暗暗摇头,还在自作聪明。她可不认为高威会对一个弱女子作出什么事来,这样子大部分是装出来的吧?想博取娄夫人同情?
“问什么问!有什么好问的!”高威的呵斥声响起,“都是死人吗?还不把娄娘子扶起来!”
“唯唯。”仆妇们连忙把娄英扶起来。
“夫君。”娄夫人一看高威,就发憷,声音就更低了。
高威对娄夫人说:“娄娘子来建康时间也不短了,她是薛家的媳妇,应该回薛家了,你给他们五百贯,我会派人安全送他们母子三人回去。”
荣娘听到高威这话,身体即刻晃了晃,若不是丫鬟扶住她,她就跌坐在地上了。
娄夫人茫然的望着高威,喏喏道:“可是阿回马上要和荣娘成亲了啊……”
高威皱眉:“阿回成亲和荣娘有什么关系?他的未婚妻不是成家的小娘子吗?”有娄英这种娘在,荣娘就算现在胚子还不错,将来也迟早会被她影响成搅家精的。高威想起这次她弄出来的事,就忍不住心头冒火,亏得根源是乐平,如果没有乐平,陛下还会这么好说话吗?他娶这种媳妇做什么?祸害自己全家兼子孙后代吗?
他的话音一落,所有人都静了静。
“不要啊!妹夫——唔——”娄英还说什么,几个仆妇眼快,把她一把拉住,一块帕子塞到了娄英的嘴里,两人轻巧的一夹,把她拖了出去,而荣娘则软着腿,跟在娄英身后,二门外,高威连犊车都备好了,娄英带来的那点家当也已经收拾妥当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