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过了半盏茶的时间,侯夫人方氏带着丫头婆子浩浩荡荡地来给老太太请安。
方氏,以前是六品小将的闺女,如今做了侯夫人——嗯,她爹还是个六品小将。
有多大的碗,装多满的饭,说的不止是碗,亦可说成人的德行。这几年,侯夫人方氏的碗还是那个碗,倒是碗里的东西渐长,如此可不就是哗啦啦的往外流。
只是这流出来的并不是好东西罢了。
荣升为侯夫人的方氏什么东西没学会,只学会了装模作样和仗势欺人。
说的再直白一点儿,走哪儿都爱摆侯爷夫人的谱,就喜欢后面跟着成群的丫头婆子,唯恐别人不知道她是个精贵人。至于欺人,满洛阳城找找,她敢欺负的也只有她弟媳妇楚氏一人,欺负别人她自问并没有那个胆。
家里有个不待见自己夫君的婆婆,还有一个不待见自己并且掌握着全府中馈的嫂嫂,楚氏的日子可想而知——举步维艰。
就连给自个儿宝贝女儿办周日宴这事儿……
唉,想起来她这当娘的就一阵揪心。
楚氏并不知道关于这事,裴天舒心中已有计较。她早起准备去给裴老太太请安那会儿,裴天舒还抱着被子睡得正香,完美的诠释了一个无所事事的白丁模样。
楚氏犹豫了片刻,特地叫来了佳柔。
“你给小娘子穿上那件新做的红绸衣,就是那件用金线绣了牡丹花开的。”
“是。”佳柔点点头,转身进了左厢房,不一会儿,就抱着一身簇新衣裳的裴金玉出来。
楚氏瞧瞧女儿圆润可爱的小脸,微笑不语,抬脚出门的时候,不用示意,佳柔便紧跟在身后。
其实楚氏的心思很好猜,无非是她看着女儿漂亮可爱,便想着老太太看了没准儿也会喜欢,说不定心一软周日宴的事情就解决了。
殊不知,人心这东西是这世界上最难以琢磨的一门学问。
楚氏带着裴金玉款款步入了裴老太太的福寿堂,先给老太太问了安,又指使着佳柔上前。
佳柔抱着裴金玉福一福身,笑盈盈地道:“小娘子问老太太安。”
因着楚氏今日来的较平日晚,又因着裴金玉身上那件绣满了牡丹的红绸衣,老太太的眼睛疼,心情可想而知。
她闷声“嗯”了一下,转头就对方氏说话:“侯夫人,侄女亲来给你请安,可还是头一遭吧!”
听着称呼,就知道说话的是个糊涂人,就是她再抬举二媳妇,也没有这个抬举法的。
楚氏面上波澜无惊,想是早被这样的言语挤兑习惯。就连佳柔的面上也不见丝毫慌乱,只是转了身子,又朝方氏福了一福,口齿伶俐地道:“小娘子问二婶娘安。”
方氏捂嘴轻笑,“听说三弟已为侄女取好了大名。”
一说起这个,楚氏心中自得,微笑道:“夫君为她取名金玉。”
方氏客气道:“嗯,想了这许久,的确是个好名字。”
裴老太太却不以为然,撇了撇嘴,掩饰不住的讥讽:“可不是,什么玉啊花啊,乡下地方,一抓可是一大把叫这名字的丫头。也罢,贱名好养活。”
一直没什么特别表情的裴金玉听到这里,忍不住看了一眼裴老太太。要说她自觉叫什么名字都无所谓,可有人说她的名字是贱名,这就有所谓了。
不过,她脑子清楚这会儿她可不是长公主了,只是个还不曾开口说过话的小奶娃。
她将头一偏,望向了楚氏。
楚氏满心的不痛快,有心想要解释一下“金玉”的出处,可她心里清楚不说那些还好,一说老太太必定更加的不快。
她虽从没有瞧不上自己的婆婆出生乡下,可就是这个出生乡下的婆婆却是看不上她的。
看不上她出口成章,看不上她腰若杨柳,更看不上她通身的端庄姿态。
甚至初进门的时候,她这婆婆便对她说过:“贵女又怎么样,贵女还不是和农妇一样得吃得喝得上恭房,贵女还不是和农妇一样得生儿子。”
还有一些更上不了台面的话,楚氏连回想一下就觉得头晕脑眩。
裴金玉知道她是指望不上她这个绵软的娘了,遂一合眼皮,眼不见为净,反正日子还长着呢。
人呐,什么时候都得有个自知之明不是。
就在楚氏为难、金玉失望之际,一身天青色圆领袍的裴天舒,一撩衣摆,大步跨了进来,叫了声“母亲”,竟是直接从佳柔的怀里抱过了裴金玉。
老太太面上不喜,斥道:“堂堂的男儿,抱什么孩子,还不快些将她丢了。”
裴天舒口中答“是”,手上却将女儿抱的更紧,还时不时的晃悠几下。
裴金玉被他晃悠的很是舒服,半眯着眼睛瞧了瞧他,眼神里还透露了些许笑意,以示嘉奖。
裴天舒也被他女儿那小眼神激荡的浑身舒坦,看也不看裴老太太的脸色,只道:“母亲,我今儿还有事出门,这就告辞了。”
说着正大光明地抱走了裴金玉,还顺便拐带了楚氏一同出了福寿堂。
才将出了门,就听见堂内传出了一声闷响,裴天舒替他娘手疼,面上只笑嘻嘻地宽慰楚氏:“没事儿,你先回房,我带着金玉出门一趟。”一转身,朝着外院去了。其实心里还是有些恼怒楚氏问都没问一句,就带金玉来福寿堂的事情。
楚氏欲言又止,到底随他去了。按下那厢方氏心底暗喜,面上恭敬又讨好地劝解裴老太太,费了九牛二虎之力,坚定了老太太继续给三房下绊子的决心不提。
裴天舒抱着裴金玉出了正门,自有小厮早就套好了马车。
正迎面赶上回府的建信侯裴天恒。
裴天恒空有爵位,却并未在朝中领实职,一向也是悠闲自在。只是向来闲不住,喜欢到处蹦跶。
裴天舒也瞧见了不知在哪儿蹦跶的已显了倦容的裴天恒,客气地叫了声:“二哥。”
裴天恒问:“你带着丫头去哪儿?”
“出去转转。”
“哪有出去转带着丫头的。”
“哦,进宫。”
裴天恒一听,心里疑惑顿生,拧着眉又问:“你带丫头进宫干啥?”
裴天舒一副“你想知道吗?我就是不告诉你”的高深模样,一迈大长腿上了马车,这才悠悠说道:“不如二哥同我一齐进宫?”
想起金銮殿上的庄肃情景,裴天恒罕见地正色摇头。
裴天舒呵呵一笑,再没言语,只吩咐了马夫疾驰而去。
正文 第3章 沧桑的皇帝
裴天恒一路沾花惹草回了风正园,侯夫人方氏已经将裴老太太伺候妥当,威风回转,正一脸正室派地给众小妾立规矩。
方氏她爹是个武夫,教养出来的女儿虽不是膀大腰圆型的,却也因着幼时习武养就了宽大的骨骼,还有强大的气场,只往那儿一坐就让人有一种黑风扑面的压力感。
在她面前,裴天恒那三房娇弱弱的小妾,竟连个媚|眼也不敢朝他抛过来。
裴天恒顿觉无趣,歪歪地躺在榻上道:“行了行了,差不多就行了。”
方氏不满,原想刺他几句,转头一瞧规规矩矩立着的三个小妖精,心念一转道:“我也并不是个不好伺候的,罢了你们都回去吧!”
姚氏就知道夫人不会给她们机会在侯爷面前露脸,低着头福了一福,转身出门的时候,到底给裴天恒飞去了一记柔弱酥骨的媚|眼。
裴天恒本就在注视着她盈盈一握的美腰肢,眼风自然尽数收到,只觉浑身的骨头都软了。方氏说了什么,他理所当然无心应对。
方氏怒锤了他一下,他这才回了神,“你刚才说什么?”
“我问你,老三是不是带着他那赔钱货出了门。”
裴天恒一听这个,没好气地说:“禁言。没钱的人家才管女儿叫赔钱货,像咱们家,女儿叫娇客,得好生养着。”
“你为了他跟我生气?”方氏的火气很没有来由,语气高了八度。
裴天恒闷哼一声,“他是我三弟。”
“那是谁灌醉了你,将老太太塞到他房里的丫头硬塞给了你!”方氏气急抹起了眼泪。
这事吧说起来其实真没有什么意思,可她就是咽不下那口气。还不是她想害人,却反倒惹了一身腥。
裴天恒冷笑道:“再不好那也是我三弟,不是你个妇道人家可以指摘。”语毕,起身就出了屋子。
后院的那些见不得人的事情,裴天恒可不是不懂,不就是婆婆瞧不上媳妇,一个劲地往房里塞人,变相打脸嘛!多了个妾,女人自然不喜,可他作为男人,像这等美事,他要是不喜那就是有病。
是以,他真没觉得老三做的那事有多么的不妥当,相反内心还是极其受用。那姚氏,本就是老太太房里最漂亮最得脸的丫头,他早就有些心痒,等到他娘将她赏到三房的时候,他原还有些不忿,幸好老三是个懂事的。
他自知自己和老大老三的不同,早年他二人跟着今上四处闯荡,而他就是留守在家,担任着守成和开枝散叶的大任,他的子嗣也理所当然地比较旺盛,有三个嫡子,还有两个庶女。
他这个旺盛,对比的是自家的老大和老三,比起那些勋贵之家,五个孩子算是少的。而今他已三十有三,不趁着这几年再加把劲,再过几年怕是有心也无力了。
这么寻思着,裴天恒动了心思,又想起姚氏那妖娆的小样,一转身去了不远的潇潇园。姚氏的风情自是方氏比不了的,不止是身姿曼妙,就连行那等事的声音也曼妙许多。
方氏是个粗糙的,粗糙到就连叫声都是高亢的“啊啊啊啊”,撞钟似的,听起来实在是不够婉约。而那姚氏叫起来“咿呀呀,哎呀呀”,美妙的像是一曲软语小调,叫人直酥到了骨子里。
那厢的裴天恒因着受不了方氏,转而去了姚氏那里,预备着白日宣|淫,好好的大干一场。
这一边,裴天舒带着裴金玉已经到了皇宫门口。
裴金玉自打听了裴天舒说出“进宫”二字,脑袋就“嗡嗡”的开始混乱了起来。
她可没有指望过这辈子一次也不见那人,毕竟以裴天舒的身份,虽不知为何如今成了白身,但她猜想还并不至于一辈子他都是白身。
想来裴天舒也是个聪明的,知晓飞鸟尽,良弓藏的道理,历来的皇帝都挣不脱这个怪圈,他倒是晓得主动退让。自来只有聪明的人才能永享富贵,却不曾想到,皇帝对他还是颇有些情谊,若不然没有皇帝的召见,他又怎能冒然地进的了宫去。
果然,裴天舒不知从哪里摸出了一块金牌,只那么一亮,连马车都没有下,轻轻松松地进了皇宫的第一道门。
到了光政门,这才由小太监引领着一路走去乾元殿。
这会子,皇帝早已经下了朝,不出意外会在乾元殿内批示奏折。
裴金玉在极大的冲击下已经忘记了脑子还会思考,一时间只顾着心头不快,更忘记了想一想裴天舒带她到这儿的目的。
只想着这货干的叫人事儿!他当皇帝是他兄弟呢,还是他狐朋狗友!抱着女儿大喇喇面圣的恐怕自古就只有他一人了。
裴金玉气的发抖,恨不能打死裴天舒,可她毕竟年纪小,便只能盼着快点儿睡着。
反正,她年纪小嘛。
裴天舒乐颠乐颠地进了乾元殿,往地上一跪,扶着裴金玉的小腰轻轻一福,不着调地道:“金玉,来给你皇帝哥哥问个安。”说完了一瞅,嘿,他女儿睡着了。
御座上的林青峦倒是咧嘴笑了,“抱她到朕这儿来睡,上次的棋局朕还叫人留着,今日刚好可以继续。”
裴金玉一听见那人的声音,心里头说不出的嚼蜡滋味,眼睛闭的越发的紧了。
只觉得一双手将她接了过去,很长的手指,坚毅而有力,随后她便躺在了柔软的御座之上。紧接着不多时,又听见了落子的声音,还有两个男人断断续续着絮絮叨叨,君不像君,臣不像臣。
“你女儿容貌肖你。”
“那是,我乖女聪明的紧,多会长啊!”
……
“还是不准备来帮朕?”
“打仗我行,治国我是铁定不行。再说了,我才刚娶媳妇两年……”
“要不朕再赏你两个美人?”
“嘿,皇上,你后宫空虚,有美人这么好的东西,还是留给自个儿的好。”
“美人那是解语花,怎么可以叫做东西!”
“可以转赠的都叫东西。”
“给朕还不肯说实话,怕媳妇吧!”
“怎么可能。”
“实话……”
“怕女儿。”
“嗯?”
“夫妻不和,不利于孩子从小的成长。”
“歪理。”
……
“我乖女可遭人疼了。真的,皇上,我不骗你。”
“那给朕当女儿算了,你再生一个。”
“别啊,女儿得皇上自己生。”
“朕又不是妇人。”
“不是还有贤妃嘛。”
……
裴天舒是来给女儿讨封号的,自然要在皇帝面前卖力地夸奖女儿,只是一个没控制好,歪楼了,还恰恰歪到了皇帝最在意的心结之上。
任谁亲眼看着自己的女人从宫门上跳下来,也是不能再好好生活了。
对于大文前长公主,世人诋毁的较多,他却对其充满了深深的敬意。
皇室最高贵的公主,因为她深明大义,使得洛阳城不攻而破,黎民免于争战的灾难。又因为她刚极易折、慧极必伤、强极必辱、情深不寿,才有了那决绝的临空一跳。
最终成了皇帝心头怎么抹也抹不掉的朱砂痣,稍稍触碰,痛彻心扉。
裴金玉自是不知她便宜老爹对她的前世评价是如此之高,她已经睁开了眼睛,直直地望着离此最近的金色楠木立柱。
这里的一切都是熟悉的,仿佛这里的主人仍旧是她那荒唐的弟弟,或者是她那直接导致了下梁歪的荒唐父亲。
想当年□□皇帝以武力迫使前朝晋功帝禅位于他,大文也并不是没有昌盛过,只是自从□□驾崩,她卫家便再也没有出过一任明君。还真的印证了民间的那句话:皇位来的太容易,后代玩的太疯狂。
也罢,卫家江山灭亡,不是他林青峦来推翻,便还是会有别人。
裴金玉突然翻坐了起来,在小太监还没有出声示意的时候,猛地扑向了堆满了奏折的桌案。
桌案应声倒地,奏折四处乱飞,更有浓黑的墨汁翻滚了几圈,尽数泼洒在了凌乱的奏折之上。
裴天舒傻眼了。
裴金玉却以最懵懂的眼神,对上了那双深邃如井的眼睛。似乎只是一时不查,那双她曾经迷恋的眼睛,已经失去了往日的明亮色彩,眼尾处还挂着几条惹眼的深壑。
他怎么可以沧桑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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