熬夜。
一切正常的老太爷睡到半夜时分,忽然被一阵难受的腹中绞痛给痛醒。
老太爷莫名其妙发病,又痛得十分厉害;贵叔作为老太爷的亲随,第一时间派人去请大夫,同时传信给赵书仁。
这一来,不但南院被闹得人仰马翻,就是相府这边也纷纷惊动起来。
好不容易大夫来了,可大夫坐下来给老太爷诊脉;这一诊就是一刻多钟,赵书仁与夫人守在外室,听着老太爷难以抑止的嗷嗷喊痛声,那是绝对七上八下的坐立不安。
好在大夫诊断完毕,略作思索就先拿了颗药丸让老太爷服下好先止住痛。
听着内室的呼痛声渐弱,赵书仁一颗悬着乱跳的心终于渐渐平静下来。
大夫挑开帘子走出外室,赵书仁立时迎了上去;示意下人端了杯水给大夫,才心急询问:“钟大夫,我父亲他怎么样?”
钟大夫喝了茶润润喉咙,才道:“相爷不必过份忧心,老太爷只是患了轻微的疾痢;服了药好好休息就会好。”
赵书仁悄悄抹了把汗,悬着的心真正放松下来。可钟大夫写完方子,看了他一眼,却又道:“但也不能掉以轻心,这种病极易复发;一定要小心照顾,别让老太爷伤了元气。”
赵书仁连声点头称是,“钟大夫放心,我一定会让人小心照顾父亲。”
钟大夫叹了口气,意味不明地看着赵书仁,再度叮嘱,“老太爷年纪大了,你们平时多顺着他一些。”老人受不得刺激,病中的老人尤其不能受刺激。
赵书仁连连点头,声称一定让人好生照顾老太爷。
老太爷的疾痢来得凶猛,好得也快。待到天亮的时候,如绞腹痛已然止住,按大夫的话说,接下来老太爷只要好好休养;身体就无大碍了。
可这好,不过只持续了短短的两个时辰;在赵书仁放下心来,回去补眠的时候,南院再度慌乱成一锅粥。
大夫说了疾痢容易反复,老太爷年纪不轻了,这种病更容易反复发作。好不容易,老太爷第二次脱离那种生不如死的绞痛折磨。
玉珠当即双手合什,对着天空低声虔诚祈祷:“老天保佑,让老太爷好起来吧。”
为了表示她诚心求保佑,这当然不能嘴上说说;服侍老太爷躺好,她立即焚香祷告,喃喃低唱经文。
老太爷迷迷糊糊中,闻到空气中飘来的檀香味,隐约也听闻玉珠祷告的声音;听了一会,他终于完全清醒;可他一直闭着眼睛,并没有惊动旁人。只默默想着自己发得突然而凶猛的病。
一会过后,他睁开眼睛,看了看坐在旁边矮凳守着的贵叔,问:“贵叔,四小姐最近怎么样?”
他记得几天前,赵紫凝闹了些事,似乎跟赵晓潼有关;当时认为这不过是孩子间的小事,他不爱理会,也就没多问。
可现在……他觉得他有必要时刻留意赵晓潼那个丫头的动静才行。
贵叔听闻他声音,一脸惊喜地站了起来,“老太爷,你醒了。”说罢,连忙上前扶着欲坐起来的老太爷。
“嗯。”老太爷在他搀扶下坐着靠在床栏,若有所思看着他。
贵叔有些惶惶地低下头,小声道:“老太爷,四小姐她……她犯了小错,老爷将她送去暗室思过,今天已经是第三天。”
老太爷心头跳了跳,看贵叔的目光透着几分怀疑。
贵叔在他冷压眼神下,硬着头皮战战兢兢道:“听说四小姐在正屋喝完药之后就进了暗室。”
不得不说贵叔也是人精一个,这状告得极有水平。既点明了赵晓潼被关之前还生着病;又说明了赵书仁明知赵晓潼生病也没有换一个温和一点的惩罚。
当然,赵晓潼从来没有直接与贵叔接触,她对老太爷身边这个亲随也跟对待玉珠的态度一样;走的是细节关怀路线,平时记着他们喜欢的在乎的;在适当时候送上适当的关怀,让他们知道有人在默默关心他们在乎他们即可。
细水长流的付出,会在关键时候收获潜移默化的甜美果实;玉珠身为女人,比贵叔更为感性一些,可她与贵叔经常接触,自然会在不经意间偶尔提一两句赵晓潼。
眼下贵叔暗地告赵书仁一状,自然是赵晓潼平时种什么因得什么果了。
老太爷听着这话,耳畔还隐隐传来玉珠祷告的声音;心里联想不免自发丰富起来。
“拿水给我。”老太爷淡淡一声吩咐,眼皮阖下,看不清眼底情绪。贵叔目中精光一闪,立即倒了杯水拿过来。
老太爷又沉默了一会,忽然抬眼看着贵叔,道:“你去见老爷一面,就说我的意思,让四小姐在筑梦居好好养病。”
之所以不派玉珠去见夫人,是因为老太爷很清楚,涉及到与他那个大孙女有关的事;这个儿子就绝对会无原则的偏袒犯糊涂。
贵叔轻声应是,招呼丫环进来服侍老太爷,这才出了南院去见赵书仁。
虽然未见到老爷,可贵叔眼里却漾起了淡淡笑意。虽说让四小姐在筑梦居好好养病这话,并没有完全撤消对四小姐的惩罚。可困在筑梦居比关在暗室,实在好太多了。
既没有直接驳了老爷面子,又表明了老太爷对四小姐的重视,这绝对是个好消息。
老太爷的话在相府来说,基本与圣旨无疑;就算赵书仁心里有些不满,听到贵叔传话后,也不得不让人将赵晓潼从暗室带出来。
原本赵书仁只需吩咐下人去做这事即可,他根本没有亲自见赵晓潼的打算;可贵叔稍稍作了暗示,假借老太爷关心的名义要去见赵晓潼;赵书仁便只得忍耐着与贵叔一道去见人。
见到赵晓潼之后,赵书仁心里有些不是滋味的生出点点愧疚之情。
除了赵晓潼睁着的眼睛表示她还活着之外,她此刻看来就像个了无生气的布娃娃一样;一张小脸瘦削苍白吓人,眼眶深深陷了进去;浑身软弱无力,就是两个丫环架着,她双腿也无力站稳;整个身子的重量完全靠着两个丫环支撑。
“你……怎么这副样子?”赵书仁皱眉,迟疑了一下,还是将心里疑问吐了出来。他记得他有让人每日送一顿饭,不过是关了三天,她怎么一副虚弱到快要死的地步?
“我……多谢老爷照顾。”赵晓潼有气无力抬了抬眼皮,眉梢泛一丝森冷讥讽,声音极轻微,“每天两碗水才能养出今天这副好样子,老爷你满意了吗?”
满意了吗?
赵晓潼细若蚊叫的声音突然就像一把密密麻麻的利针扎在赵书仁心上,他浑身无意识的缩了缩,心不在焉想着自己对这个女儿过往种种;下意识的挥手让人将赵晓潼扶走,贵叔朝他行了礼后也默默退了出去。
“禀老太爷,四小姐向老爷道谢时,奴才刚好在旁。”贵叔回南院禀报情况,自然要照实说,“四小姐……她看起来很虚弱。”
虽然他明知四小姐向老爷道谢说的是反话,但四小姐向老爷道了谢也是事实;至于四小姐的情形,不只他一个人看到,真的假不了。
“很虚弱?”老太爷眉头紧皱,鼻烟壶不自觉有一下没一下敲了起来。
不管老太爷怎么想这事,赵晓潼在丫环的搀扶下,确实很虚弱的回到了筑梦居。
因为事出突然,她一回来,便有人忙着去请大夫,有人忙着熬粥。
杜若替她换了干净衣裳,又擦拭过手脚,才扶着她躺好;看着眼前连呼吸都觉得要费尽力气的少女,杜若细长眼睛不自觉蓄起了水雾,“小姐,你这是……何苦!”
苦吗?赵晓潼闭着眼睛静静咀嚼其中滋味。
饿了三天肚子,确实有点小苦;不过吃这一点苦可以换来长久的甜,她一点也不介意。
自伤的法子虽然不好,但偶尔一用,还是值得。
经此一途,老太爷以后绝不会再让人随意糟蹋她。以前那种认为只要留着她性命不在乎她是否安好的做法,往后将会一去不复返。
经过这件事,她越发看明白,依靠别人永远不如依靠自己实在。
她再也不想,以后需要经常用这种自伤的方式提醒老太爷保她;只有自己强大才能真正减少自身伤害。
杜若见她闭目不言语,心疼地叹了口气,背转身将眼角泪滴擦去;正好丫环将熬好的小粥端了进来,杜若便细心吹凉递给赵晓潼,因为赵晓潼坚持不用她喂。
关了三天饿了三天,赵晓潼精神实在不济,天一黑便早早歇下;待到夜深时醒了过来反而再也睡不着。
睡不着躺在床上辗转反侧绝对是件折磨人的事,赵晓潼很肯定她没有自虐倾向,只好掀了被褥下了床;点亮灯,然后默默坐在灯下支着腮发呆。
经过关暗室这事,越发坚定了她要自立自强的想法。
“听说你很不好,这副精神恹恹无精打采的鬼样子,看来真的很不好!”微风拂过,忽然有片阴影笼罩头顶。
这声音……赵晓潼没有扭头看身后,即使觉得讶异也没心情与他抬杠。
“司马公子,这是我的闺房!”你这样登堂入室真的没问题吗?
司马晨怔了怔,这丫头到底怎么了?一副病怏怏了无生气的模样?不就是关了三天暗室少吃几顿而已?
赵晓潼连头也没有抬,所以绝对看不到司马晨眼中流露的担忧。不过这并不妨碍她发现问题,“嗯,你听谁说的?”我很不好?
貎似她被关暗室这种事应该是很隐秘才对?就是府中很多人也不知道有暗室存在,她身边的人除了杜若与半夏,根本无人清楚她最近发生什么事。
这个男人从哪得到的消息?还……如此及时?
司马晨见她无精打采连平日的利爪也收了起来,惊诧之余忽然觉得心里闷得难受。他也默默收敛了平日张扬的毒舌,拖出椅子,在她对面坐下。
“听谁说的不重要。”司马晨含糊其辞,立时将话题带到其他事情上面,“你为什么突然这副半死不活的样子?”其实他想问她到底怎么了?关暗室很苦吗?
据他所知,不就是赵紫凝那个草包使了招苦肉计而已;至于关暗室的事,就算不知详情,他觉得应该也是她自愿被关进去的。
既然如此,她还这副了无生气对什么都很失望的模样,到底为哪般?
“喂,你说,我做人是不是很失败?”少女突然开口,语气没有平日的坚强嚣张,反而带了股幽怨的味道。
她问得随意,坐的姿势更加随意;原本支着腮的手不知不觉放平在桌,而她也在不知不觉间将自己脑袋斜搁在手臂上;懒散无力枕着。对司马晨说话,也只是斜着眉虚弱地睨一记迷蒙眼神。
司马晨看见她这副虚弱得没正形的模样,心不知怎的忽然揪了揪。
这丫头这语气……怎么听着像在自怨自艾?他认识的赵晓潼,一向积极乐观,冷静坚强;偶尔嚣张固执得让人头疼。但从来没见她这般脆弱无力的模样。
他从来没有想像过,收起利爪的赵晓潼,竟然如此惹人心疼;他现在忽然有股冲动,好想将她轻轻揽入怀中好好珍惜。
可是……。
赵晓潼自嘲地笑了笑,“我亲爹恨我入骨,亲口说要将我千刀万剐。”虽然她从来没期望赵书仁对她会有一丁点的父女之情,可当她听到从他口中吐出千刀万剐四个字时,就像有人拿把刀将她心脏劈开;那种钝痛的感觉蓦然撕裂她全身所有神经。
她是人不是神,她也会受伤。是的,受伤!乍然从赵书仁口中听到那几个字,她甚至感觉到自己心口在泣血。
再淡漠,那个男人也是她亲生父亲。其实她也渴望父爱也渴望双亲健全家庭和美。只不过从一开始,她就将这种渴望死死压在心底,因为她明白;在相府,她永远也得不到她想要的父爱,或者家族温暖。
生父无情,生母懦弱,亲妹年幼。在这里,她有很多家人,却比在前世没有任何家人活得还累。
在这里,她得平静接受生父的痛恨祖父的不喜;她还得努力想办法护住生母幼妹,还得硬起心肠应对其他家人阴毒的算计。
她不怨生母幼妹,但她不喜这里的生活,非常不喜。这个家,给她的从来不是她渴望的温暖,而是冰冷无情的尔虞我诈数不清道不尽的阴谋诡计。
赵晓潼就这样,在不算明亮的灯光下,毫不设防地将她脆弱一面流露在司马晨面前。也许这一刻,她不想再用坚强冷静武装自己,而是放任自己情绪自然流露;也许连她自己也不清楚,她心里其实是信任司马晨的;虽然这个容光潋滟长得跟标杆一样的男人,见面没几句好话。
可她心里记得,这个男人嘴上对她冷嘲热讽;实际每回遇上她有事需要他帮忙,他连眉头也不会皱一下,就帮她将事情做好;事后也从来没有做出类似挟恩图报的暗示让她生厌。
有些感激,默默放在心上,用时间作码,份量反而会更重。
能够说得出来说了就算的感激,其实比鸿毛重不了多少。
赵晓潼此刻不加设防流露出来的脆弱,完全不同于往日她表现出来的冷静坚强那种难掩光芒;晕黄灯光打在她苍白面孔上,甚至让脆弱的她看起来有几分楚楚可怜的味道。
司马晨一抬头,便被她这副模样撞得心口狠狠生疼。
他伸出手,想要跨过桌子的距离,拍拍她清瘦的肩膀以作安慰;可他犹豫一下,又默默将手缩了回来。
不是不想安慰,而是他明白;赵晓潼这刻需要的是倾诉与发泄,并不是空洞无用的安慰。
“还有那个老太爷,我名义上的祖父,你知道吗?”赵晓潼眨了眨渐起水意的眼眸,嘴角噙着淡淡苦笑,“他从来不关心我的死活,他只在乎自己的命。”没关进暗室之前,她就已经让人暗示过老太爷;可那个精明自私的男人,根本不关心她会遭什么罪。
如果不是她让他突然“生病”,如果她没有让人向他暗示:他的病跟她有关;只怕这会她仍然被关在暗室,过着每天只有两碗水的牢狱生活。
“当他记起我的命与他生死相连,他才记得我被人关在暗室受着折磨。”听到贵叔禀报她很虚弱,他应该会联想到她病,他也不得好了吧?
唇边苦涩的笑容如一朵来不及绽放的花,随她没有一丝生气的声落而枯萎。虽然从来没有期望,可到底她还是会失望会痛,这些就是她的亲人。
司马晨看着她嘴角那抹飘缈的笑,听着她幽幽自嘲低语;不用刻意便可感同身受她的心灰意冷,他不禁浑身僵了僵,眸内隐隐有自责闪动。有些事,他果然做得不够好。
“司马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