萧少帅一向是自命英雄的。
是好男儿的,哪一个不这样想。
这就分派事情,如果有事,宋冲之打探,粱为接应,陆玉袭扰,章过还击。萧拔等四兄弟明天是扮作长随跟去,那家中女眷们的安全,就交给其余的兄弟们暗中保护。再有,让他们打听梁源吉的事。
这个重要性次于张守户认识南宫复,以及永宁侯石明。
少帅长身而起,满面笑容负手而谈,他的身影在烛光下长而又深沉,把慧娘包容在其中。慧娘心中惭愧,从小的时候她不服气自己丈夫,认为别人夸他全是虚的。如果他能,那自己就也能。
在战场上不时对夫君有所认识,知道他胸中韬略胜过别人。而今天,更是领悟得透彻。慧娘想的,不过是弄几件事情出来,再次京城中沸沸扬扬,逼得皇帝不得不见自己。再或者是有人到皇帝面前去说,不能不见自己。
而自己夫君,扬眉间,把京城就看了一个遍。他说着许多陌生的巷子,慧娘是京中长大,也听也没听说过,就更加的敬意上来。
见每一个人都在认真听,且讨论着。慧娘更觉得自己丈夫要做一个大事情,听他正在说道:“十数年的冤枉案子就不少,又六年前张将军死,是谁所为?可怜张家自此不敢再回家乡,长住军中只能怀念故家……”
慧娘一愣,张家原来也有身世?
“父帅还在时,朝中碰死的御史刘大人,是为当时兵部发粮草一案,为明他自己没受贿赂披露朱雀军使用比别人强,被逼不得不死。再来三年前,我初到军中,他们和我们抢功,赵名灿,杨长凌等人,都是怎么死的!论起来一件件的,好不让人伤心!”
萧护用衣袖拭去眼角沁出的两滴子泪水,见慧娘送上帕子,对她强着一笑:“你要困,睡去吧,不必候着。”
“留我端茶送水吧。”慧娘不肯先睡。
萧护由得她在,再次说了一通话,最后感慨万端:“我等虽然是凡夫俗子,能尽力的时候也须全心全意的尽力才是!”
这就散了,已经是三更又过了一个更次,慧娘侍候萧护睡下来,久久不能入睡。房中静得仿佛能听到外面雪落地声,再听,却轻无一物。
风声呼呼,肆虐着,横行大地其上。
有谁知道,这房中才有过一场如雪润地,无声却一旦爆起就如惊雷的商议!
慧娘更加心爱自己的丈夫。
这一夜许多人睡得晚,邹国舅夫妻也还没有睡。金制烛台下,邹国舅眉头紧得如一把难开的锁,面前摆着一堆公文,却无心去看。
他在自己房中,邹夫人就不时出来看他。出来一回,就懊恼一回劝他去睡。见天色过三更,国舅还不肯去睡,邹夫人急出几句话:“为女儿们明天不去永宁侯府,你至于熬自己身子?”
邹国舅苦笑:“去吧,石家贴子都下来了,不让她们去是小事,不是要让小国舅笑话!”
他怒容又满面。
邹夫人就势问他:“那见到萧少夫人,难道素手一件不给?”
“给吧。”邹国舅长叹一声。要是袁朴同在这里,又要提示一下国舅:“您家的谁要赏给萧少夫人东西,都是郡主没面子。”
郡主的面子,在国舅眼里其实不值钱。如果郡主相中的是军中的阿猫阿狗,国舅才不会由着寿昌郡主胡闹。
她偏偏相中的是萧护!
邹夫人笑了,她巴着要见那不要女魔头的人的妻子,就奉承丈夫几句:“到底归你管不是?三军您是统帅,为着太子想,也该赏一件半件。”
“太子,唉,”邹国舅叹气,对妻子转过面庞:“他对我说小国舅请萧护没有好意思,也有意见见萧护,我说不要惯坏他!萧护这个人,傲得眼中没有我,太子才说不见!这么个人,唉,昔日汉高祖得天下,成也萧何,败也萧何啊。”
邹夫人内宅里妇人,最不爱管的就是外面事情。见丈夫说,勉强陪着:“那太子的意思,是还要他?”
“要,怎么不要。”邹国舅头疼。这不是对敌作战,萧护也不是敌人,要是不要,萧家根基深,也不是一刀斩得来的。只能磨着他,将就他,引导他,再教训他。
邹夫人走上来,给丈夫轻轻揉额头,心疼他,话就更多:“好容易回家来,多保养。上有皇上和太子在,国舅不过是个办事的。再说萧护,老三会过一面,说人不错。为着一个寿昌,弄得人怨天怒的,何必?”
邹国舅听到“国舅不过是个办事的”,一笑,又听到为寿昌天怒人怨,想动怒,额头上夫人手指到处实在舒服,又想夫妻经常分开,夫人是个紧关门常闭户,轻易不和外面人走动的人,对于别人眼中权势滔天的国舅来说,倒减去不少非议。
再说夫人讲的,也不冤枉事实。
国舅更难过了:“这不是,想给寿昌找一个她称心的。”邹夫人笑了,多年夫妻,难得在国舅嘴里听到一句实在评论外甥女儿的话,邹夫人手上更体贴的揉着,话放柔许多:“我不管政事,也不管人家的事,不过看到今年,国舅呀,你为外甥女儿看,可不能由着她挑。你想想,寿昌还小呢,”
“对对,她还小。”这是邹国舅最喜欢听的一句话。
邹夫人是有意往国舅痒处搔,才说外甥女儿小,再笑道:“长辈们不拿主意能行?给她从上往下,挑一个吧。”
从上往下挑,夫妻两个人没有一个提皇子的。把皇子们撇开,郡王们也撇开,同是皇族血脉。几家侯爷家一个一个往下去,找出来好几个。
“张大帅家的小四?”邹夫人先提的,邹国舅要啐:“还是个人模样!”邹夫人笑:“好,就这几家你交给我,再者,你得去姐姐那里说过,她得答应。宫中,”邹国舅皱眉:“太子说好就行,明天我先问姐姐。”
国舅为寿昌,对皇帝也是不满的。全是他惯出来的!
夫妻睡下来,邹夫人趁势可以再问:“女儿们见萧少夫人也有东西给,要是大家亲香说几句话,你不怪吧?”
“不怪不怪,女眷们就是要走动的。”邹国舅有些烦。他正在想自己的姐姐江宁郡王妃。
往事回到几十年前,邹国舅那年五岁,他是邹家三房里的独子,生得伶俐。那一年冬天,邹家大房里的姑娘,入选太子妃,次月,大房里的十七岁长子去世,身染瘟疫,不知什么原因,把家里几个庶子弟弟全染上,相继去世。
开春后,邹家大房里四十二岁的长嫂邹大夫人坐车到三房里,说自己年纪大了,要过继三房里的独子为儿子。
邹家大爷早就去世,邹大夫人为人刚硬,独力扶持女儿入选太子妃。有人说她的儿子眼看活不成,邹大夫人不愿意几个庶子继承家产,同时害死几个庶子。
这是个邹家里人人眼红的美事,只有三房里不愿意。
他们也只有一个儿子,而邹国舅年纪小小,会读几本书在肚子里。
邹大夫人以自己丈夫死了为由,说邹家三爷还在,还能再生。可三奶奶不干,三奶奶年纪也不小,不能再生,她也不愿意再要庶子,一力推荐别的房头,不是庶子,就是憨笨些。
邹大夫人怎么会罢休,她偌大房产,皇族姻亲,怎么过继庶子,要过继也要过个挑尖的。从邹家出来,就乘车去太子府上,太子妃干涉,强逼三房里独子过继长房。
三奶奶哭得死去活来,还要听亲戚们的风凉话:“以后你们家不生儿子,这小子一个人有两房家产。”
五岁的邹国用被迫离开自己的家,怎么会高兴?
五岁孩子已经记事。
伶俐的人,在情绪上变一个方向后,会变成固执。他固执的用尽各种方法顶撞邹大夫人,不吃饭,砸东西还是轻的。他把聪明全用在破坏和捣蛋上,凡是孩子的能耐,他全用上一个遍。茶里扔青虫,首饰扔马桶里,被窝里放老鼠……。
当然有人盯着他,每一次捣乱过,邹大夫人会给他一顿痛打,罚他跪在院子上半天不起来。
小小的邹国用心里,充满对新母亲的恨。
邹三奶奶病倒,邹家三爷不敢抗,只有当时还有闺中的江宁郡王妃,天天来看邹大夫人,再看弟弟。
郡王妃总是能劝止邹大夫人的怒气,取得她的同意,陪上邹国用半天,看着他吃饭,给他伤处上药,再教他一些字。
邹国用肚子里的字,一开始是跟着姐姐学出来。
姐弟情分,相当母子。太子妃和江宁郡王妃情意不一般,就是邹大夫人由此而喜爱上了江宁郡王妃。以前的邹大夫人是很傲慢的,她手中有钱,女儿是太子妃,她怕谁?
国舅慢慢长大,体会到自己新母亲新姐姐带来的各种好处,就安生下来。人很奇怪,总要不喜欢上一个人,国舅开始恨自己父母亲。
太子妃当了皇后,对唯一弟弟疼爱备至,指着他为母亲养老送终,邹国舅只疼自己姐姐,在皇后面前全是面子情份,皇后也能过去,邹国舅这才安心在大房里。
国舅的女儿说,寿昌才是亲女儿,姐妹们全是外甥女儿,并没有说错。邹国舅自己也承认,他疼爱寿昌在自己女儿们之前。
还有一个原因,邹国舅疼爱寿昌,与皇帝无关,与江宁郡王有关。满朝中都知道,邹国舅顶顶看不起的人,就是他最敬爱的姐姐的丈夫,江宁郡王。
江宁郡王都怕国舅,国舅和他打过不止一架,亲自动手!
不过大国舅怵小国舅,他今夜睡得晚,就是为小国舅烦心!这小子想干嘛?买好萧护?石明也是骄傲得他尾巴可以上天,别人全压着那种。
笼统萧护?他倒有这能耐!
收伏萧护?呸,太高看小国舅。
不管如何,小国舅锋芒毕露,要和自己争风头的意思。
太子、皇子、小国舅、张守户、萧护……全在邹国舅脑子里转,他一恼起来,这一夜又没法子睡了。
还有袁朴同那个笨蛋,自己丢人,反害得太子殿下让皇上说了一顿,说朱雀军真丢人!当街打女人吧,还没打过。
萧家吹的这股子风,一直吹到宫中去。
再吹几把,还了得!
雪,洁白无垠,把房屋遮得一望无际。风中飘来的,不一定是梅花,也许是穷人家草屋顶上的草。
这种烦恼,江宁郡王妃是没有的。
虽然她独坐愁思,却不为这个愁。这是个比石贵妃还要精致的美人儿,她眉带轻愁,眸有含羞。年过四十的她,肌肤还若玫瑰,看一眼就是丝滑般。
她面前摆的镜子,是四鸾瑞兽铜镜,两边有美玉装饰。几个匣子,打开的,晶光灿烂,不是凡品。没打开的,光看箱子盖上,也是宝石无数。
还有什么可愁的呢?
房门轻动一下,惊醒她。见两个丫头半抱半搂着江宁郡王进来,江宁郡王四十多岁,外表出众,就是大醉如泥,也如玉山倾倒,有迷人之处。
他嘻笑:“咦,你,你还没有睡?”郡王妃赶快过来,一个丫头让开,郡王妃亲手扶起,用自己半边身子撑住丈夫,却是往外面去,嘴里抱怨:“呀,你又不顾自己身子?”
“我,今晚要睡你房中。”江宁郡王不转身子,手指着通往里间的石榴红绫绣百子的帘子:“这里好。”
他呼出一大口酒气。
江宁郡王妃明显烦恶上来,还忍着,往外面喊人:“留喜儿,香怜儿,”江宁郡王身子一僵,见两个没见过的少女过来,左边的桃红衫子,瓜子脸儿杏仁眼睛。右边的微嘟胖的面庞,两道眸子水灵灵的,如秋水一般。
江宁郡王呆若木鸡,酒喝了一半。对那个香怜儿的丫头看看,再看看扶自己的郡王妃,有急有气有恼有怒:“你!”
他顿足:“你这是什么意思?”
“她好着呢,你喜欢,今晚收用吧,明天就开脸,给你做姨娘。”江宁郡王妃和气地笑着,招手香怜:“快来扶郡王去你们房中。”
香怜红着脸过来,蹲身一福,双手接过郡王手臂,见郡王人虽醉倒,眸秀眉长,更是红了脸。
“呀!”冷不防被推开,“蹬蹬”几步摔到门上。
江宁郡王变了脸色,质问王妃:“我问你这是什么意思!”
“郡王息怒,”江宁郡王妃笑容满面:“见夫君最近总是流连外面不回,妾对夫君说过,外面喜欢,留宿不要过久,那些是什么人,伤了你的身子。见你总不回来,必定是家中丫头们你不喜欢,又新买四个,这两个今天晚上先侍候你可好?”
她的丫头不声不响送上一个青釉黄花盏子,江宁郡王妃接在手上,打开来,是醒酒的茶。当着丫头们的面,款款送到江宁郡王唇边,还自己亲口试过温热。
因她亲口尝过,江宁郡王乖乖喝了两口,还是不悦的瞪着她。江宁郡王妃把茶碗给丫头,对他含笑:“今晚上寿昌在,我这里不方便,去吧,明天再看那两个,要都不喜欢,再让人牙子给你挑好的。只是外面三天五天的,总得回来歇几天。”
烛光下,郡王妃眉宇光泽开合,红烛只添她风采,不以暗处减她光辉。不管从哪里看,她腻如象牙般的肌肤,琼脂似的鼻子,小巧嫣然的嘴儿,精致似名家巧手雕成的下颔,都让人割舍不下。
江宁郡王心中发狂燥:“让寿昌睡她房里,我要睡这里,我不管什么国舅,我不怕他!”新来的两个丫头不明白,旧有的丫头全当听不见,只是垂下头。郡王妃愕然:“国舅又怎么了?”她担心地问:“你又和弟弟打架了?你们也是不小的人了。”
“谁要见他!”江宁郡王不耐烦,见到国舅可以晦气三年。他说得孩子气般,江宁郡王妃掩袖子轻轻地笑了:“既没打架,那我放心了,去吧,睡去吧。”
把江宁郡王哄走。
出门后,江宁郡王停下脚步,对着雪夜深邃夜空仰起面庞。刺骨的北风刮在他面上,他眸中有痛,有恨,有数点清泪,还有焦躁!
看身后,一道锦绣帘子隔住,再也看不到那个人。
曾经,给她一个眼神,她会雀跃半天,她会害怕乖巧,她会老实从命;曾经,给她一个笑容,她会红晕半天,她会娇娇依恋,她会嫣然以对……
这一切,都去了,再也见不到。
酒意越发的涌上来,江宁郡王恨上心头!他知道自己应该转身,踹开门,进去把那个把自己遮得紧紧的女人拉起来,撕了她的衣服,让她如新婚夜般对着自己哭泣。
可是,他不敢!
他害怕!
就如弟弟石明骂的:“兄长,你还是男人!”
这不是男人的人,在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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