真真从床上爬起来,冷冷看了王慕菲一眼,走到妆台前理妆,心里又悔又恨,拿着玉梳的手抖个不停。
王慕菲原也是急昏了头口不择言,私奔之事其实他比真真更忌讳。偏偏真真这一向一反常态,两个人有了口舌寸步不让,所以王慕菲没了主意,停了半晌握着脸凑到娘子跟前道:“真真,这个一个红巴掌怎么见人?”
真真心里虽然有些儿后悔下手重了,想到他说的那句话又恨不得使手里的宝簪再扎他两下。依旧当镜梳妆,收拾得一丝不苟,起身换了新衫裙慢慢走到门口,开门合春杏说话。
王慕菲心里极不是滋味,当初泰山要他重新三媒六聘娶真真过门,他怕学里朋友晓得他曾私奔过瞧不起他,执意不肯。谁料外人倒是都不知,偏自家爹娘稍有不如意就要提起真真不是明媒正娶的,背着真真他也不晓得合爹娘争过多少回,生过多少暗气,偏一句都不好在娘子跟前提的。自家吃的这些委曲真真不晓得,只他说错一句半句话居然合他动手,分明是那个无法无天的尚莺莺教坏他娘子,以后不许真真合她再来往才好。想到此,他清了清嗓子,道:“真真,我有话说,你且进来。”
外头一个媳妇子道:“老爷,夫人到厨房去了。”
王慕菲拨腿就走,娘子的骄气不可助长,必要趁此时他有理打压,不然真真日渐一日像大姨姐莺莺,可如何是好?他虎虎生风经过爹娘住的院子,王老太爷老两口正站在门口闲话,看见儿子脸上红红一个掌印,老太爷忙喝住道:“阿菲,你脸上是何道理!”
王慕菲捂着脸含糊道:“吃醉了,不小心跌的。”就要抽身。
王老夫人上前两步,拉开儿子的手,冷笑道:“这分明是妇人的手打的。谁敢大胆掌掴举人老爷?”
王慕菲甩开娘的手,不耐烦道:“休管我。”
“我的儿呀!”王老夫人尖叫起来:“俺们做爹娘的休说弹你一指甲,就是重话都舍不得说你半句,谁这样大胆合你动手?合娘说,送他到官府吃板子。”一边拉着儿子的胳膊,一边就哭天喊地起来。
王慕菲挣开她的手,抱怨道:“闹什么?十回有九回都是你老人家闹出来的是非!”还要说话,却见他爹眼睛瞪得牛眼样大,就是他娘,也张着嘴合不拢。王慕菲回头,正瞧见盛妆的真真扶着春杏出来,头上插着一只彩凤,凤尾都是黄豆般大的红宝石,吊牌俱是滚圆细珠,极是耀眼。这个凤真真一向收在妆盒里,说是奢侈太过不肯戴,不知怎么今日插到头上,再加上两件新鲜衣裳,越发衬的如神仙妃子一般。
真真目不斜视经过。王老太爷忙道:“阿菲,她头上那个凤也要七八百两银,你哪里来的寻来的?”
老夫人也道:“俺做老太太的都没有,她做媳妇的倒满头珠翠,是何道理?儿子,有这样好东西为何不把娘。”
王慕菲没好气道:“那是真真做姑娘时弃在娘家的旧物,上回她姐姐收拾房子,送了回来。”
老太爷心里盘算尚家极富有,只怕真真的妆盒也值万把两银子,若得机会,还是要翻一翻的好。
世上妇人,不论她是十七八岁还是七八十岁,头一个爱的就是衣裳首饰,老夫人满眼只有那个彩凤在飞,自家老伴是只能进不能出没有指望,儿子每常还听她几句,是以王老夫人只拉着儿子道:“你老娘一辈子没有好吃好穿,到老儿子做了举人,也与我个凤戴。”
王慕菲叫老娘缠得耐不得,只得道:“我叫真真把你戴几日就是。”
老太爷听得儿子这样说,也动火,拉他道:“房里去,爹爹有话合你说。”
王家上上下下使唤的都是什么人?都是尚家挑选来的,如何不偏着自家小姐。虽然不见得会附到窗边偷听,姑爷当院子许下把小姐心爱的彩凤与老夫人,立时就有媳妇子奔到真真房里说知。
真真本是无心,随手取了插在头上,回到房里察觉,忙不迭取下来。听得老夫人强索这只凤,偏王慕菲又答应了,她方才的气还没有消,又添了一重气。说起来,真真也是娇生惯养长大,在娘家要一奉十。到婆家诸事忍耐只不过一个情字,不忍叫相公为难罢了。这个凤本是她心爱之物,自家都舍不得用,若是到婆婆手里,只怕讨也讨不回来。真真如何不气上加气,想了想,道:“小梅,去合林管家说,多备几辆车,我们去庄上住。”
小梅看外边,迟疑道:“天都要黑了……”
春杏打断她,笑道:“叫你去你就去呀,咱们到庄上正好吃晚饭呢。小姐,衣服首饰值钱些的都收拾起罢,两位老人家打主意不是一二日了,咱们这一去,必来翻捡的。”
真真想起昨日种种,越发着恼,咬牙道:“皮草衣服只留两箱旧的,我家的所有首饰古董都搬走,就是帐房里的银子,也给我搬走。看他王慕菲日日嫌我尚家,离了我尚家的银子如何过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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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卷 寒冬 第十五章 调停(上)
春杏忙出来吩咐,全府上上下下都动起来,盏茶功夫就收拾出几十只箱子来,一阵风样搬到马车上。那个帐房最是有趣,连帐本都要搬了去。
林管家哭笑不得,拦他道:“老张,小姐本是要给姑爷一个好看,她带房里使女去庄上叫赌气,若是咱们都跟着走了岂不是连台阶都不给姑爷下?”走到真真车前道:“总是两口儿赌气,这箱银子还是留下罢。”
真真心中有气,摇头道:“留下来做什么?我存心要叫他尝尝没有钱用的日子。”
王老太爷审出儿子脸上红印本是真真掴的。老两口都怒不可遏,直嚷嚷要儿子休了真真。
王慕菲冷笑道:“你们说的容易,几行休书罢了。休说我和她恩爱非常,我是抵死不肯的,就算我肯,你们就不怕李百万家?”
王老夫人尖声叫道:“他李家再也钱不过是个财主,比不得你举人……”想到李青书一样是个举人,又合有势力的官宦交好,就说不响了。
老太爷道:“纵是休不得,也要好好调教。男人就是妇人的天,她也敢合你动手?我打了你娘几百年,她可敢还手一下?这个媳妇分明是吃你惯坏了,听爹爹说,打一顿关几天就老实了。”
王举人心里就觉得娘子打到不必,关几日杀杀她的气焰实是个好法子,不然越发惯的她无法无天,如何过得日子?
老太爷看儿子意动,忙忙的开门,喝道:“叫真真来。”
院子里空荡荡的,老太爷叫了数声也无人应,又走到夹道里喊人,他们院子里当值的媳妇子从厨房跑出来道:“正做饭呢。”
这样怠慢老太爷哪里受得,大声道:“速去叫真真来。”
那媳妇子应了一声,一路小跑到前边,哪里是叫人,合前院守房子的媳妇子对坐,吃了两钟茶,猜测小姐必是出了城,方才慢吞吞回来把林管家教的话学了一遍:“方才有人来报,说庄上有事,夫人因老爷和老太爷有要事不敢打扰,自家去瞧了。临走时还吩咐,只怕是大麻烦,不晓得几日才得事了,三姑奶奶回娘家必赶不上了。”
王慕菲听一句愣一下,心里明白八成真真是赌气去庄上住了。
唯有老太爷不明就里,只当真是庄上有事,合儿子说:“那个庄单房子田土也值万把,就是房里的摆设也值不少银子,你速去瞧瞧。真真妇道人家哪里管得来事,遇到大事还要你我出头。”
王慕菲生平第一恨人家说他私奔,第二恨人家说他用老婆钱,受不得唠叨,跺脚道:“寻她做什么,我王慕菲堂堂一个举人,没的没了老婆的庄子就过不了日子了。”气得也不回房,转个弯到书房里去了。
老太爷张嘴还有话说,老夫人悄悄扯他袖子道:“俺们去她房里瞧瞧。”
老太爷想到明晃晃的金子宝石,就忘了屁股上曾挨过门拴,咳嗽两声,两个慢慢踱到媳妇房里。真真虽然是气头上,并不曾把事情做绝,房里还留着两个丫头几个媳妇子,看见老太爷进来,都上前请安。
老太爷哼了两声,走到正房厅里,先到西里间看看,看到那张柜子有些胆寒,就退了出来。老夫人早不耐烦钻到真真房里。可不是一个明水大妆盒搁在妆台上。王老夫人扑上去就揭盖子,王老太爷看看身边的几个媳妇都瞪大眼睛,咳嗽一声妆道:“老伴,你做什么。”摆着打拦的架势上前,伸头朝妆盒里看。里头不过黄杨木梳子七八只,老夫人再拉抽屉,装的都是各色头花。只有最底一个抽屉,整整齐齐摆着十几样簪钗银花。
老太爷顾不得外边媳妇子们眼睛都在看,翻箱倒柜的翻拣,哪有值钱的东西?他两个在房里翻的正得趣,早有媳妇子去报与举人老爷知道。
王慕菲回房,正看见娘把他床上被子都抱下,他爹爬到床肚里翻寻。两个媳妇子站在门边,看见王慕菲进来,忙上前请安,喊道:“老爷。”
王老太爷听见,扭头道:“阿菲,你房里怎么什么都没有?”
王慕菲站在门边说不出半句话,气得直抖。王老太爷俯身又翻了一回,因儿子不搭话,有些不大好意思,直起身来道:“你娘说要看看那个凤……”
王慕菲一眼就瞧见房里少了几只真真装头面首饰的箱子,心里暗自庆幸娘子把东西都收起来。不然落到娘老子手里,一辈子休想再见面。想到此处,看向爹娘的眼神就越发的冷起来。
王老夫人有些发怵,直扯老伴的袖子,道:“老胡明日生日呢,俺们去贺他?”
王老太爷被儿子一双冷冰冰的眼睛逼视的受不了,强道:“爹爹是为你好,怕尚家那个小贱人把俺们家的钱财抵盗回娘家。”
这话说把鬼听鬼都不信,不过寻个台阶下罢了。老夫人跟在老太爷身后出去,回首看儿子依旧站在门口发呆,心里虽然有些不安,到底真真金珠首饰要重些,两个人一路商量明日要儿子去庄上接真真来家,把金珠贵重之物都要来自家收藏才好。
且说王慕菲坐在空空荡荡的卧房,回想从前和真真恩爱非常,有一口粥儿都是你让我我让你,由不得眼睛酸酸的。两个人闹到这个地步,全是因为尚莺莺要替青娥说亲惹来的,心里极是抱怨尚莺莺。
真真赌气离家,出了城就有些后悔,因小庄离的有些远,怕路上不好走,就使人去和姐姐说。
莺莺听说妹子与王慕菲合气,大笑道:“早该如此,咱们尚家的女儿,哪能和面团一般由人揉捏?”
李青书微皱眉道:“休乐,真真妹妹的性子你又不是不知,明儿妹夫说几句软话只怕她就心软了。若要闹,索性闹一回大的,去庄上做什么?索性叫她去苏州老家住些日子。”
莺莺想了想,拍案叫好道:“好相公,依你,她指着庄上有事出来的,就叫她到苏州去,正好把她家小姑子接回来。我与她同去罢。王慕菲庄上寻不着必来找你,替我狠狠骂他。”
李青书道:“娘子吩咐敢不依从。”速使人去合真真说知,请她们到码头去。这边莺莺带了十来个心腹,赶到码头,两家人占了两只船,连夜向苏州去了。
王慕菲一夜无眠,天一亮水都等不及吃一口,骑着马寻到庄上。守庄的接着,回说小姐并不曾来。王慕菲猜必是到李家寻她姐姐去了,又赶到李家。
李青书在小书房早摆了一桌精致中饭候他。王慕菲看李青书气定神闲的样子,再想想自家跑了大半天水米未进,抱怨道:“女人真是不能宠,这才几天真真尾巴就翘到天上去啦。”
李青书微微一笑,问道:“妹夫怎么宠的真真?说把姐夫听听好勿好?”
王慕菲张嘴就要说,却寻不出一件来,又羞又愧,觉得眼前李青书笑的格外可恶。
李青书夹了片腌莴笋,递到妹夫碟子里,道:“莺莺或者还有些大小姐脾气叫人消受不了。真真性子如何你和她最亲近,何消我做姐夫的说,从来都是你敬她一尺她敬你一丈。”
王慕菲放下咬了一半的春饼,苦笑道:“我又何尝不是样样都顺着她心意。”
李青书笑道:“她事事都替你着想,就是青娥的亲事……”
“青娥的亲事,也是真真说苏公子家世人品都好,俺才答应人家的。”王慕菲头上青筋暴起。
李青书看他这般,叹息道:“谁想得到我这个表弟就合……偷上了。”看王慕菲羞愧难当,又添了把柴火,“若真是青娥上轿,你妹子是个傻孩子,必要自寻死路。就是令姐,她为着什么要抢妹夫,没的你不明白,她闹不闹你自己想想。”
王慕菲无所谓道:“关几日就老实了。”
李青书抚额,摇头苦笑道:“妹夫,人都传说她卷了秦家好大一把银子。你真把她关起来,头一日上锁,第二日就有人去告你谋寡姐的财产。你的娘子是尚家呢,若是挖倒了你,再带出我来,松江府上上下下谁肯轻轻放过这块大肥肉?”
王慕菲不解,冷笑道:“这话我越发的不明白了,如今世道,就是个秀才,县父母也要和他分庭抗礼,难不成视我举人如无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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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卷 寒冬 第十六章 调停(下)
李青书徐徐道:“我问你,薛老三有真本事没有?”
王慕菲摇头道:“没有,他就仗着有好哥哥好姐夫。”
李青书笑道:“就是南直隶,也没人敢动他半下不是?可是我们家说是李百万,也只是在松江府说得响,比我家有钱有势的也有一百也有八十,这些人里头不见得没有想看我家笑话的。到你,松江府里举人官儿也有一二百,哪一个是你惹得起的?真当咱们无人敢惹啊?随他哪个弹你半下,咱都要使银子去开道。有银子咱们为什么不自己乐?”取玉桃杯在手,倒了半杯葡萄酒,靠在榻上慢慢吃,只冷眼瞧他。
王慕菲实是饿的狠了,尽力吃得半饱,一边使筷子一边转心思,想通了关节放下筷子道:“原是我思虑不周。真真呢,我去合她陪个不是。”
李青书笑道:“她们尚家有事,姐妹两个到苏州去了。”
王慕菲跳起来道:“姐夫,你叫两个女人单身出门?不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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