曲罢,真真笑道:“小雷,你缩头缩脑在外头做什么?方才可是现丑,我有七八年没的摸过这个东西。”
小雷早蹦到几前,绕着这把旧筝转了数圈,笑道:“我不懂音律,听着却合凉茶似地,把这一肚皮的火都浇去了。”
真真请他坐下,又试拨了几声与他听,笑道:“原就是为着修身养性才学他的,从前教我的先生是国手,我少时只爱月琴小调随意,不肯学它。如今年齿渐长,才晓得这养性的好处呢。你要不要学?”
小雷摇头道:“这个虽好,也要姐姐这样地人凑来才好听,是修身养性,若是换个厨娘来弹,不是弹棉花么。”他自一本正经,送茶合点心来的几个人笑的东倒西歪。
真真笑瞪了她们一眼,道:“你相大哥来吃饭否?”
“他不来。”小雷想了想,笑道:“姐姐,听说今日有个疯秀才闯到后园去了?”
真真淡淡的道:“是隔壁的王举人。”
“瑞芬姐姐!”小雷一字一顿的道:“那人不是个安份的,我不放心。我要合相大哥搬来你庄上住。”
真真微笑道:“你相大哥原是合我说过。小雷,我如今不比当年无知软弱,王举人想再来拐我,却不易呢。”
小雷微皱眉道:“他算不得有什么本事,我已在姚氏跟前透过口风,想必会管束他。只是苏州光棍甚多,若是那姓王的在你跟前碰壁,去找那不三不四的人来捣乱,却是厌物。姐姐庄上男人本来就少,还是叫相大哥搬来罢。”
真真微红了脸,沉吟许久,挥手叫丫头们退下,慢慢道:“其实,姐姐心里不是不怨地。若是离着他远远的,也罢了,天叫他落到我跟前,又来纠缠我,我自要他出一个大丑,须叫他晓得,我尚真真合他,到底是哪个淫奔下贱!”
小雷怔了一会,笑道:“那厮看着极是惹厌,我久有心收拾他,只是相大哥他不肯……”
“是怕损我面皮么?”尚真真把一块梅花糕碾成一团,笑道:“我已是想通了,不过借他取个乐,大家耍子罢了,也要叫他晓得,世上的妇人,不是个个都是当年地尚真真!”
小雷鼓掌道:“这话我爱听。我姑姑最看不得西厢记那折戏,说起张生来,恨不得提刀把他剁成十万八千块丢去喂狗。真真姐,你要收拾那个王举人,我自助你一臂之力。”真真微笑指了指隔壁,道:“何须我们亲自动手?”
小雷想到自己方才先见的姚滴珠,也自会心而笑,就道:“我带姐姐去外头走走,只是,要多带几个人。”
真真也觉得此计甚好,回去换了身不打眼地青衣,收拾齐整出来,骑了头驴,小雷就牵着那驴。两个看着就合亲姐弟出门走亲戚一般。
此时正是日头将落未落地时候,百鸟投林,桑女提着竹篮回家。一路所见人人脸上都有笑意。有那乡老看见这一对姐弟,极是好心招乎道:“哪里去?”
小雷也能微笑回一声:“姐姐有些气闷。带她出来走走。”
他两个都不曾看错王举人,果然还不到前几日常去的所在,就在半道上看见王举人坐在道边树桩上,看见他两个过来,忙迎上来。口内喊道:“真真!”
小雷挡在驴前,两只手牢牢地搭在王举人两只胳膊上,道:“姐夫!”
王慕菲又气又急,只是用尽力气也挣不脱。
真真看见他形容狼狈,有些不忍,轻声道:“小雷,这个人是谁?”
小雷大声道:“这个是我表姐夫,松江有名地王慕菲王举人!”
王慕菲捞着姐夫两个字,忙道:“小雷。快些放手。”
小雷笑道:“却是在这里撞见姐夫高兴呢,我就忘了。”松了手偏用力在他肩上一拍。
王举人一个文弱书生,哪里受得这样大力。霎时短了半截,哎呀叫苦不绝。
真真端正坐在驴上。道:“男女有别。小雷,我合你是至亲不妨。你姐夫却是外人,不好合他见礼,你还不送我回去。”小雷忙拉着缰绳飞跑。把王慕菲远远的拉来几十步。
尚真真侧过头去冲头想追赶的王慕菲微微摇头。小雷也遥遥拱手道:“姚姐夫,得罪了!回头请你吃酒。”拉着驴飞奔进宅。
真真跳下驴,合小雷两个相望笑起来。小雷道:“姐姐自在家,我去合这厮相与,请他吃酒去,晚上与我合相大哥宵夜多备几样。这样好耍,不叫相大哥晓得,他不依呢。”
真真想到头一回见小雷,他合相公子两个光着屁股在池子里捉鱼,可见都是爱耍地,点头道:“自要与他说,只怕他要骂我。”
小雷笑道:“胡扯,休叫他一脸正气哄住了。这样事体他最爱。我晚上合他说。”一路笑着去寻王慕菲不提。
真真回转,脸上笑容回转苦涩,叹息道:“姚滴珠呀姚滴珠,也叫你受受我当日那说不出的闷气。”回来吩咐家里所有管事,只合外人说她是梅翰林家小姐,且放出风声去要替小姐择婿。
却说梅小姐临别那微微摇头,王慕菲就觉得甚像真真,两个年纪却是隔了四五岁地光景,心里拿不准。一路走一路琢磨,惊见笑嘻嘻的马惊雷来寻他,忙挺胸道:“表弟。”
小雷笑道:“表姐夫,我忘了带银子,走,先上你家吃酒去。自上回一见,就觉得姐夫丰神俊朗,实是我家滴珠姐姐的良配。我久有心合姐夫说话。”
王慕菲晓得小雷在马三娘处极得宠,滴珠又是拍着马三娘的,巴不得借着这个机会带他家去,就可顺理成章搬回家去住。然当着滴珠却不好问他话,思来想去,咬牙道:“表弟,我合你表姐打赌呢,明年必要考上进士,所以我如今独自住在后巷小院读书。你去那里坐坐罢。”
小雷忙道:“使得。”真个随他到小屋。
王慕菲让他坐,自去几十家之外的一间小酒馆要了一桌酒菜,两个东扯西拉吃了许多酒。王慕菲看小雷说话都打结,暗料火候已到,笑道:“那梅家合岳母家是什么亲戚?”
“家母就姓梅,我合瑞芬姐姐是姑表姐弟。”小雷大着舌头笑道:“我舅舅极是没福,姬妾也纳了几十房,偏养不出孩儿来,只得我姐姐一个,珍爱非常,到十九岁还不曾婚配呢。所以我姑姑叫我来试试运气,若是表姐自家看中我,舅舅没奈何,只得把她嫁我了,是不是?”
看来这个真是梅小姐了。王慕菲越听越恼,这个马惊雷甚不是东西,原来合人家小姐走地这样近却是打着先奸后娶的坏主意。须要先试试他。又递了一杯酒,笑道:“姑舅结亲,原是极亲近的,姐夫先祝你心想事成。”
小雷笑道:“必成的,我家表姐从不曾见过男人的,极是好哄。”吃了两杯酒,突然想起来道:“坏了,舅舅明日要出门看一个朋友,姐夫,我先走了。过几日闲了来寻你耍。”摇摇晃晃出门,在他院门口还溺了一泡尿,出了门一路小跑,在月色中就似只猴子般,不晓得他借哪里搭了脚就跳上了墙,还对王慕菲挥了挥手,方才跳下去。
王慕菲因他行为粗鄙,已是瞧不起他。想我朝翰林极是清贵,怎么会要这样女婿?何况他家底并不清白,是个舞枪弄棍的粗人。那梅小姐相貌性情都合真真有八九分相像,自然是爱少年举子的。想到此,不免深恨当初爹爹误他,强与他娶了姚氏为正室,若是娶她为妾,姚滴珠当时走投无路也是肯嫁的,此事正好空着正位去梅家求亲,不是正好?
那一头,姚滴珠也在恼怒梅小姐就住在隔壁,小姐在深闺住着也罢,无事出来招惹人家的丈夫做甚!心里放不下,走到后园偷看王慕菲地小院,听见里头有说笑声,许久一个人影出来,就在门口撒尿。月亮照下来,那张脸看得分明,就是小雷。
姚滴珠虽然名声不大好,其实甚是规矩,羞的没处躲,又有些不舍,看着小雷一路奔跑,跃至墙上,翻到梅家花园里去了。她不由冷笑起来:那梅家小姐果然不是好东西。此事必要让王慕菲晓得,熄了他的邪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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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七章 天涯何处无芳草(下)
小雷带着宵夜回相家庄,苦候至三更,方寻得机会把王慕菲纠缠真真,真真存心要看他出丑的事说与相公子听。
相公子沉默许久,犹豫道:“此事甚是胡闹,不是好耍处!”
小雷好笑道:“你可是怕真真姐再吃亏?真真姐若是想不开,也不会有自请下堂之举。那人已是再娶,真真姐岂会回头?”
相公子摇头道:“我岂有不知她的心意的,只是心痛她贤惠太过。”因小雷看着他只是笑,他微红了脸道:“情之所至,搁在别人身上或者我也似你这般通达,然在我自己,看得明白想得开就是办不到!”
风吹开了窗子,烛影明灭不定,他的心也随着墙上的影子摇来摇去。窗外的竹叶叫风吹的唰唰的响,虽是暮春的时候,却有几分萧瑟之意。
小雷也自沉默,良久,突然道:“真真姐从前自怨自艾,总是认自己的不是,我不觉得她是想开了。今日她这般,我也不觉得她想开了。”
相公子不肯再提这个,改口道:“当时我初到松江,听说令亲被人欺凌,使女去求助,真真闭门不纳,我们几个伙伴还打算要管这事呢,都说真真是个恶妇。”
小雷失笑道:“她哪里恶了?”转念一想方明白,笑道:“那些旧事我也听说过,若是换了我姑姑,晓得我姑父在外头合人家不清不楚,只怕白日里听说,不得过夜就使人悄悄去砍了她的头。”
相公子摇头道:“事已过去,说也无益。我心里乱得很,不晓得怎么办。我去睡了。你也睡罢。”虽然说是睡,其实他房里的灯一直亮到四更天,天不亮又出门去。到早饭时使人回来捎信把小雷道:“你搬到真真家去住着罢。不要出门,切记切记。回头我自去吃晚饭,再合你们说知缘故。”
小雷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然晓得相大哥说话最是小心,想必苏州将有事。又想到松江离着苏州也不远,就使大铁头回去送信。叫姑姑把兄弟们都看紧些,万事等他回去再说。
大铁头舍不得小梅,推小斧头。小斧头也不肯,合少爷抱怨道:“少爷,你是少爷,晚几年娶妻也罢了,自有大家小姐嫁你。我好容易合小梅妹子说上几句话儿,你要活活拆散了我们,我哪里再寻这门样的好姑娘做媳妇?”
又嘻皮笑脸合大铁头道:“铁头哥。你就成全我了罢。”
铁头恼道:“小梅妹子明明合我最说得来,何来的拆散你们?少爷,我要求小梅妹子为妻。。”
小斧头怒目相向。两个相对瞪眼。
自家兄弟为着一个女人伤各气,小雷着恼。喝道:“你们两个争什么?也要问问人家地意思!”一脚一个把他两个踢出房门。恰好小梅捧着一碗茶过来。看见两个小厮扑在地下互扬拳头,大铁头屁股上还有半个脚印。笑了一笑送茶上去。
大铁头就傻笑起来,对小斧头炫耀道:“看,她对我笑了,没理你!”
小斧头恼道:“胡说,明明是冲我笑。”
两个傻头傻脑的说话甚是丢人。小雷在房子里听见,极是不好意思,小梅也羞得跺脚。
因他两个在院中又有打架的意思,小雷拍案怒道:“你们两个住口!”喊住要逃走地小梅道:“小梅,你也别走,我家这两个不成器的家伙都对你有意,你若看得上哪个,你就说,我自成全你们,不然,我就打发他两个都回松江去!”
这个小雷却是个傻地,他不晓得世上的女人,遇到成婚这等事体,多是心中千肯万肯嘴上却打死也要说不肯的。他这样去问,哪里问得出来什么?
小梅涨红了脸,咬着牙道:“我没有那个心思,叫两位小哥休要胡思乱想。”
小雷瞪着他两个,冷笑道:“听见了?你两个都给我滚回松江老实呆着去!小梅替我收拾衣裳,我要搬你们小姐家去住。”看他两个伏在阶下不动,上前又踢了两脚,在大铁牛屁股上又踩下一个印子,道:“我叫你捎的话记住了,快滚!”
小梅收拾衣裳出来,早有相家人备了车,她自在车里坐着,小雷骑着马在前,一路朝尚家去。偏生过桥时车轴坏了,马车卡在桥上不得动弹。小雷喊几个脚夫来抬箱移车,小梅站在边上无事可做,因离家不远,就道:“婢子先回去。使管家来接好不好?”
小雷因此处能看见尚家宅门,也不怕她吃人家拐了去,挥手道:“你自去罢。”
小梅虽然认得的字不太多,大家婢子地气度自是不凡,目不斜视沿着河边走得几步,就有几个老妇人喝彩,指点家中的女儿出来学规矩。小梅虽然极窘,不想跌尚家面子,也只得厮条慢理的走。
却说小桃红住在西院,王老太爷合王老夫人看在孙子面上不叫她做活,她自家的衣裳总是要洗的,又不敢到厨院池子里去洗,怕奶娘看出什么来,都是趁小姐不在家,奶娘买菜去,拎只篮子到河边去。今日才出门就撞见小梅。
她两个原是前世冤家,打从几年前头一回见就不对付。那一二年里头,在莫家巷的小巷子里只要遇见,没有不你瞪我一眼,我要狠狠瞪回去的时候。这一回两个对面撞见不必瞪眼就分出高下来。这话从何说起?
那小梅是真真身边的大丫头,又是在人家做客,极是小心妆饰,耳畔一双明月,胳膊上两对鲫鱼背的金镯子,领口还扣着一枚小小地金缠丝红宝石领扣,极是精致,都是值钱的物事。小梅又是个要强的。衣裳打理地光鲜整洁,走路都是挺着胸,就是平常人家的小姐也没她这等妆束气度。
那小桃红自随小姐嫁到王家来。就不受侍见。今年新做衣裳她也没有份,身上几件俱是去年旧物。浆洗褪色不必说,她又有孕长了几斤肉,旧衣裳紧绷绷地撑在身上,甚是狼狈。再者小桃红日思夜想都是怕小姐要坏了她地孩儿,怕生出来的不是儿子。紧皱着一双眉,一看就是个满腹酸气地妇人,还挎着一只竹篮是做粗活的。
她两个当街站着,相互打量一眼,小桃红不想吭声,小梅笑道:“桃红姐姐好呀?”
小桃红看着小梅一身副小姐的派头自愧不如,低着头去寻洗衣裳处。小梅看她体态臃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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