株挨在一起的芭蕉叫雨水洗的透亮,风雨里蕉叶轻摇,好似小两口你替我遮风我替你挡雨一般。略瘦些地那一株袅袅婷婷就好似真真一般。相公子伸出手抚一片叶子,轻声道:“真真。但有我在。必不叫你再受那王举人的腌脏气。”
却说翠墨提着篮子走到门口,想起王举人来是她妆小姐说话。偏小姐忘了又使她去看王举人,转了两圈,笑道:“我自家去看他做什么?央门公大叔去,再把那个福建蛮子捎上,就不信他家不闹笑话儿。”
退到门房里合老门公说。老门公应了,叫人把福建蛮子喊来,叫他挎着篮子,撑了一把黄油纸伞,走到王宅门前扣门环。
扣了半日,才有一个半边脸上有红印的老者来开门,神情甚是难看,听说是隔壁梅小姐使来看被狗咬了的王举人的,脸上方有些笑意,带他们到东院门口道:“里头那重院子就是,你们自进去。”
老门公看他身上穿的衣裳像是尚家做的,猜他是王老太爷。那王老太爷被从前在王家当过差的管家们传得和什么似的,今日一见才晓得见面不如闻名,看他身上脸上都像猫儿抓过,哪有从前王老太爷地威风。老门公故意道:“都管请回,小老儿自去。”
那老者脸上红一阵白一阵,咳嗽着去了。福建蛮子睁着一双红豆眼道:“这是王举人的老子,虽然脸庞干枯,却是看得出来,从前年纪轻的时候也合王举人般好看。”
老门公怕他后宅有家眷,多站一会,听见西院有妇人喝骂之声。那王老太爷地咳嗽之声不绝,听着像是王老太爷合王老夫人老两口干架。他们倒不好再停,只得硬着头皮顺长廊朝里边。
一个胖壮妇人蹲在池塘边洗衣裳,看见两个人提着食盒进来,喝道:“你们是哪一家?我们小姐出门去了。”
福建蛮子高声道:“阿拉来看王举人,王举人在勿在家呒?”
那妇人挥手,吐了一唾沫在池水泥地里,道:“他在西厢里间,小桃红陪着呢,你自去那里寻他。”说罢就使棒槌敲打衣裳。惊起两只褐毛鸭子,嘎嘎的划着水逃到岸上去了。
老门公合马夫虽然都不是雅人,这般地荷花池子里,养几尾花鲫都是杀风景地事,明明几步远就是河。却在荷花池里养鸭子,洗衣裳,不约而同摇头,都道:“俗气!”
那福建蛮子在尚家住久了,虽然做的是低贱地活计,每常闲了也捧着书本问管家们认几个字,学着撇几笔兰。王举人生的这般清俊,想必这些事都是他新娶的娘子做下来的。听说举人娘子还卖酒,本等又不少钱使还学那卓文君故事,这位王举人在他心里就从浊世佳公子变成司马小人。他一腔怜香惜玉的心思生生叫荷花池里的两只鸭子掠走,却是王举人之福呢。
当下蛮子极是老实,拎着篮子一声不吭随老门公走进内院。老门公站在西厢阶下,清了清嗓子喊道:“王举人在家否?小老儿奉小姐来问候。”
王举人爬在床上听见,就觉得屁股上狗咬的三口变成了一口,疼痛少了一半。对满脸不快活的小桃红道:“小桃,你去请梅管家进来。”
小桃红小声道:“姑爷,他家养的那狗实不是好的,若是真有意来陪罪,当敲死那黑狗才是。”
王慕菲想到那合真真生的一般的脸,对着他喊举人哥哥,心里就合吃了蜜一般甜,摆手道:“你哪里那么多怪话,叫他进来。”
小桃红不敢不依,出来请梅管家进去。这间西厢房却是旧家俱,方方正正高高大大,甚是扎实,王慕菲爬在一张榻上龇牙咧嘴要爬起来,小桃红忙上前扶他。老门公行了个半礼,道:“我们小姐听说王举人又吃狗咬,已是把小雷公子责骂过,那狗也拴了起来,必不叫他再出门。听说止血散被举人娘子跌坏,命小的去问郎中讨了两瓶来。还请姨太太收下。”
小桃红因管家叫她姨太太,喜欢的双颊绯红,哆哆嗦嗦接过食盒。那王举人看见那个福建蛮子,紧皱眉头要说话。老门公已呵呵笑起来,道:“我家这个管家,还会一点医术,跌打损伤,去淤活血最是擅长。”
王慕菲想到在他门房里,那个蛮子一替他上药,口水都滴到他屁股上,忍不住又恶心起来,怒道:“我家自有人上药。”
老门公看马夫老老实实站在边上一声不吭,打个哈哈请辞去。出来忍不住问他:“你怎么不说话?”
福建蛮子摇头道:“他自是个举人,做什么营生不好,偏叫娘子当街卖酒,要学那司马大人,这样的人相与不来。我不要替他上药。”
老门公闷笑不已,出来才想起来王家没有把食盒还回来。一个食盒却是小事,不值得回去讨要。回来门房里却挤了一堆大姐们。看见他进来,都叫他说说王举人家是什么光景。老公门指着马夫笑道:“你们自问他!”自去后边要了两块肉去喂小二黑,摸着小二黑的狗头道:“好孩子,也只得你咬他几口,替我们小姐出气了。”
却说滴珠听小雷说要一万的整数,先不想给,指望马三娘若是小雷与她垫上,伏在一边只是嘤嘤的哭。小雷哪里吃那一套,道:“相大哥的人情份上已是与你寻了。你自己掏了也罢了,将来说不得姑姑与你添补些。若是此时把你娘家拉下水,一样要挤个干净,你将来连个指望处都没得。你自家打算罢。要使人回松江报信也由你。”说罢了自去了。
留下变了脸色的滴珠在一边看着折子磨牙。王慕菲此时晓得滴珠手里还有一万两银子,要尽数送把知县,那是精穷,他心里反有几分快活,要等滴珠精穷了收拾她,故意道:“娘子,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此时就是两手空空,还有那间酒坊,若是银钱不够使,我那里还有十来箱衣裳,当了也够几年搅缠。”
滴珠合他做了数月夫妻,从不曾听他说过这样体贴中听的话,心中一软,应道:“嗯。那我带人去换银子,这银子就算寄在他处,等你做了官再想法子问他讨还。”忙忙的带着清风明月又出去了。房里只得两个粗使小丫头并小桃红。王举人因屁股痛的紧,要洗净上药,都是小桃红服侍,就到小桃红卧房里坐地,梅家管家就来看望。待人走了,王慕菲就道:“小桃,那梅小姐像是对我甚有意思呢。”
扫雪浅笑:票来。票来。小二黑,还是红豆眼,任选一个带出去放风。
第三十六章,姚滴珠痛失万金(下)
小桃红心里五味杂陈,在房里走来走去,收拾东西,关窗户,扫地揩灰,忙的团团转,只是不言语。
王慕菲也省得失言,然小桃红他是向来不放在眼里的,哄她做甚?因这一回上的是自家的药,没有辣椒面在里头,就觉得屁股痛的好些。其实隔着好几件衣衫,又是皮厚肉多的所在,哪里就咬得狠了?
不过他举人家把自身看得甚重,所以叫唤的狠,实有三四分是真痛,还有二三分是那红红的辣椒面作祟,那多出来的几分却是妆的,一来要哄梅小姐心软,二来要叫滴珠晓得,原是为着她才吃家狗咬的。不然,就合小雷说的那般,一个男人家,吃狗咬一两口算得什么?
奶娘虽然心中不忿王举人吃软饭不认帐,为着将来衣食计还要拢络举人,特为去菜市买来两条鲜鱼,烹了一钵鱼汤来与姑爷下饭,就是小桃红,看在姑爷份上,也待她客气了许多,自食盒里取出一碗肉汤,递把她道:“也是你自家不晓得事,抢在小姐前头有孕,她如何喜你?这碗肉汤与你吃,好生将养罢。”
小桃红谢过奶娘,先服侍姑爷吃了中饭,才取了只小板凳坐在一边,就着姑爷剩的几碗菜,并她份例的一碟炒青菜,还有那碗肉汤吃饭。吃得一半,掉下泪来,泣道:“姑爷,你不为别人,为着我腹里的孩儿,也要硬气些。”
王慕菲睡在榻上,听她提到孩儿也自心酸,安慰她道:“小桃,如今你小姐已是精穷。看那表少爷的情形。娘家也是靠不住的,她再像从前横行已是不能。你自宽心,有我一碗茶饭。必不叫你们母子挨饿。”拍着小桃的背,道:“且安心养胎。生了儿子就抬举你做二房。”
小桃红就道:“姑爷,有一事要说与你听。我昨日在门口遇见小梅,她说她投在梅小姐处做活。婢子想,世上哪有这样巧合的事……”
王慕菲正要说话,听见外头一阵咳嗽。却是王老爷捂着脸进来,就住口不提。
王老太爷看了小桃红一眼,道:“小桃呀,你去西院陪老夫人说说话。”支走了小桃红,痛心疾首道:“我地儿,你娘跟着姚贱人学坏了,一言不合就抽耳光,须要想个法子治治这两个无法无天的妇人。”
打小王举人常见的是爹爹打骂老娘,所以他一向觉得男人打老婆是天经地义。就是从前真真那般柔顺他还打着调教地主意。如今换了老子挨老娘打,实是替老子不平,然他自家吃惯了铁砂掌。滴珠自嫁过来就摆明了架势是把他爹娘挂起来的,连带着他对爹娘地事都是能避则避。
此时找上他。不得不问道:“爹爹。娘为何打你?”
“为何,还不是为了银子!说我藏着那一二百两银子不把她用极是不该。”王老太爷提到银子,急的气喘,怒道:“方才又说要去摇会,问我讨银子,我且在你处避一避。”
王慕菲想到爹爹存了一辈子的数万金银,还有他那四五千两,心里一阵急痛,好半日才回过精神,叹息道:“那个贾员外怎么会骗我们呢?那许多银子,也没见他搬走,怎么就不见了!”
王老太爷唏嘘不已,浑浊的老泪挂在腮边,拉过儿子的手道:“我地儿,爹爹省吃俭用一辈子,如今两手空空反吃你娘打骂。”
王慕菲叫老太爷哭的没躲处,只得忍着屁股上的疼痛移到西院,数说王老夫人:“娘,你这几日为何这样暴燥?”
王老夫人道:“从前你爹爹说一我不做二,还是打来骂去,俺只道这一辈子都是这般忍气吞声。老天爷开眼,把滴珠送把我做媳妇,她说的果然没有错。他打你一巴掌,你还他两巴掌,如今你爹爹不敢打我了,不是好事?我比不得你爹爹没缘无故爱打人的。”笑眯眯问小桃红:“是也不是?”
小桃红受宠若惊,正要点头,王慕菲只觉得喉咙里发痒,忍不住咳嗽了两声,小桃红缩了缩头,不敢作声。王老夫人突然想起还要去摇会,忙问儿子要钱,道:“阿菲,与我二两银子,娘要去摇会耍子。再与我五分银子份子钱,镇口酱坊的李大婶生日。我晚上到她家吃酒。”
王慕菲自怀里摸出荷包,王老夫人一把抢过,取了一个二两多的锭子,把荷包翻来翻去看了许久,道:“这是真真的旧物?正好与我配那件宝蓝的大袖衫。”
老夫人为人不比老太爷小扣,反手把荷包里那七八两碎银子倒在床铺上,换了大袖衫,把那个荷包取细红绳系在腰上,笑道:“这样才有些体面呢。”又坐到窗边,擦了厚厚一脸粉,点上两团红胭脂,兴头头走了。
小桃红也是晓得王老太爷地脾性的,趁着他父子两个相对发愣,取个小汗巾,把碎银子都拢在一处,打个小包递到王慕菲处,笑道:“老夫人已是出门去了,姑爷,若是无事,婢子回房呀。”
到老太爷跟前福了一福,出来刘八嫂的傻儿子淌着口水对她呵呵傻笑,小桃红瞪了他一眼,心道:“小姐失了势,姑爷必要赶你们出去,且叫你们得意罢。”
那傻孩子吃小桃红瞪他,恼了,跑进厨院找他娘,告状道:“娘,小桃红欺负我。”
刘八嫂竖起两条眉毛,冷笑道:“是那个不知死活地贱丫头?小姐才抬举她几天,就会拿腔作势欺负人呀!”
奶娘拦她道:“她也是个可怜虫,偷哪个不是偷,偏要偷姑爷。小姐还没生养,她要先桶出个小娃娃。好日子在后头呢。”
边上小姐房里两个粗使的小丫头闻言都冷笑,一个道:“妈妈。你不晓得,她肚子里那个还不晓得是姑爷地,还是苏姑爷地。”
奶娘跟刘八嫂都大吃一惊。丢了筷子齐声问:“这话怎么讲?”
小丫头笑道:“那一回王家的姑爷苏公子吃醉在我们家住,清风明月两个因小姐吩咐不叫小桃红近身服侍姑爷。支使她去外书房伴苏公子住了一夜。”
咣当,咣当,咣当。奶娘地饭碗滚到桌子低下,刘八嫂的饭碗滚到门槛,第三声却是姚滴珠一脚把碗踢开。
滴珠听说小桃红还陪苏公子睡过。先是怒,后是喜,慢慢板了脸道:“此事谁也不曾亲眼见过,不许胡说。阿妈,取茶我吃。”满面疲惫坐在桌边。
奶娘忙倒了一大碗温茶把滴珠,滴珠咕咚咕咚几口喝完,将眼一横,刘八嫂拉着儿子悄悄出门。那两个小丫头也低着头出去。
姚滴珠道:“我不在家,姑爷可有什么事?”
奶娘笑道:“姑爷无事。只有隔壁梅家使了两个管家来瞧,站了一会就走了。”
相公子合小雷都没有来问一声,滴珠心里甚是失落。叹息道:“受穷的滋味就是这般,谁都不拿你当个人呢。我一时不察收了假银子。又是白花花一万多两送出去。”说着泪珠儿都掉出来,冷笑道:“难怪人家都瞧不起咱们做生意地。起早摸黑做几年,他一个官儿上嘴皮搭下嘴皮,我们就要双手送上,还生怕他不要!哼,我必要阿菲做官,好生出这一口恶心!”
那奶娘心里有话说,看小姐这般却不敢说,想了想,还要哄她止泪,道:“傻孩子,你娘家有钱有势,又有两个小兄弟,虽然隔母,到底一个姚字分不出两家人。这区区万把银子算不得什么,说不得哪一日夫人快活,与你三五万零花呢。”
姚滴珠本来奄奄一息,叫奶娘提醒了,马三娘上回不是把她三万零花?还许她说爹爹另有金珠与她。她又不是真穷,为何要这样丧气?立时精神抖擞,笑道:“阿妈说的极是,我爹爹最是痛说,这点银子算什么?”
摸摸手腕上两只金镯子,两边各有一张二千两地折子,这却是那知县夫人因她银子送的爽快,教她的,说男人一当了官,八成都要纳妾,正房娘子若是差一点点,就叫汉子当了泥菩萨供起来,必要有个退路。所以滴珠把剩下的四千两换了两个折子藏起,打定主意这个钱贴肉藏着谁也不告诉,要合王慕菲说都打点花费了。横竖家里还藏有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