谷欢家焱恕
身下是微微颠簸着的马车,身上是早已滑脱的薄毯,这还算华丽的马车车厢之中点着淡淡的熏香,角落里的小暖炉亦是有红艳艳的炭火劈啪作响,沈苏姀略有些迷蒙的眸光在看了看这马车之中的景致之时缓缓地变得清明,坐起身来,将那车窗推开半分,目之所及乃是一大片黑压压的原野,寒风呼啸,雪粒儿翻飞,远山的暗影飘渺若鬼魅,无星无月的夜空显得旷然而深远,实在是,像极了适才梦中的那双深眸——
她已离开君临北行往漠北,这已是第三日了。
夜色已深,香词一身青衣坐在马车车门处的角落里闭目养神,听到响动睁眸,当即上前将那薄毯往沈苏姀腿上搭了搭,而后语声平静的开口道,“主子,已经到冀州地界了。”
将窗户关上,沈苏姀微微颔首靠在了车壁之上,今夜所行的这段路上并没有容他们歇脚的驿站,甚至连人家都没有,何冲带着二百禁卫军随扈,自然是不怕风餐露宿的,沈苏姀自己当然也不怕,当下一行人决定先不歇脚,只等到了冀州城再说,眼下子时已过,既然到了冀州边界,想必午夜之前便能到冀州城,眼下是离开君临的第三日,可却只走到冀州,这么算下来,至少还有二十日才能到漠北,眉头微蹙,沈苏姀微微摇了摇头,实在是太慢了。
正这么想着,马车却忽然剧烈的一颠,沈苏姀唇角微抿,眉头狠狠地一皱,这边厢香词已开口解释道,“主子,眼下这段路都是山路,只怕是有些颠簸,过了前面的风雷谷便能上大道,上了大道只要一个时辰便能到冀州城,您忍着些。”
沈苏姀哪里会怕这些颠簸,她这番皱眉,乃是因为心头下意识浮起的不安之感,眸光微暗,沈苏姀再度推开车窗向外看了两眼,那风雷谷状若地势狭长的一线天,其名乃是因为风声从中穿行而过会生出声若风雷的响动而得名——
沈苏姀唇角微抿,随手将那车窗关了上。
两百人的随扈人数并不算少,本是三人并骑,可到了那风雷谷便只能两人并骑,队伍因此而变长,前后各有百人相护,而沈苏姀和香词的马车正慢行与整个队伍的最中间,马车之中炉火轰轰,此刻正燃着两盏微弱的风灯,远远看去,马车之中的两道纤细人影正倚在车壁之上养神假寐,寒风呼啸,雪粒儿虽然不大却依旧嗖嗖从人的颈子里灌入,一身墨色战甲的何冲走在整个队伍最前当先带着诸人入了山谷。
谷中的动静果然如其名,风声蛮横的在山壁之上呼啸撞击,堪堪生出风雷鼓动的动静来,何冲下意识的紧了紧手中之剑,打马的速度稍稍快了些,整个队伍的速度都有所加快,不多时何冲便已经快要走出这风雷谷的山口,何冲下意识的松了口气,回头一望那马车之中的微光仍然亮着,他浅呼出口气,又没什么表情的回转过了头。
破空而来的箭簇声就在此刻响起!
两百随扈之间只有三四十只火把,因是进了山谷,许多火把更是被那风势吹灭,当那带着火光的冷箭从四面八方密密麻麻的射向那亮着微光的马车之时,走在整个队伍最前面的何冲根本没有机会返身相救,何冲乃是昭武帝身边的心腹,更是当年在战场之上叱咤风云的战将,大眼一扫那火箭的去向便明白等在这里的埋伏是要取谁的性命!
“有埋伏,护住侯爷!”
厉喝一声,何冲猛地拍马而起,年过四十的他身法依旧分毫不慢,一路踩着禁卫军的肩膀朝那马车疾掠而去,一边剑光簇闪将那凌空而来的火箭齐齐挡在了身体之外,风雷谷两边都是陡峭的山势,若非是提前布置,一般人根本难以埋伏在这山梁之上,身为禁卫军统领的何冲不过片刻便想出了许多个要取沈苏姀性命的可能,然而此番他的任务只是护住这个十四岁的小女娃而已,其他的于他而言没有去深想的必要!
身手极其利落的将那些火箭剑光横扫,然而来人是打定了注意只对付沈苏姀的,密密麻麻的火箭只零星的阻挡了其他的禁卫军返身相救,而其他的火箭则全都是朝着那马车而去,何冲的速度已经是快中之快,然而就在他赶到那马车之前时,自己的数十个离得马车最近的部下已经负伤,而其他的人根本无法上前,再看那马车,堪堪已经被密密麻麻的火箭变成了刺猬,尚好的贡木刷了贡漆,经不住火势的熏烤,此刻已经噼啪燃了起来!
何冲的心稍稍一紧,即便将人救出,不死也必定要被烧伤,何冲与沈苏姀并未有什么接触,这几日他只是尽到做随扈的责任,而沈苏姀不知是不是害怕去到漠北,整日里避车不出也没与别人有什么交流,想到沈苏姀那张颇有几分颜色的面容,何冲深沉的眸子里并没有什么特别的情绪,仅仅是有些可惜的叹了叹,而后一个飞身便想抢身入马车救人!
“何统领且慢!”
何冲提起来的内力在一声轻喝之中陡然一滞,整个队伍因为那突如其来的埋伏而停下了脚步,那马车之前的禁卫军车夫已经受伤被扶去一边,马儿更是早已中箭跪地,恰在此时,在那轰轰燃烧着大火的马车之后,一人一马轻蹄而出,火光将方圆之地照亮,何冲目之所及,只看到白马之上戴着白色斗篷的女子明眸皓齿容色绝艳,那尚且还带着稚嫩的眉眼之间,此刻竟然含着两分轻薄却致命的煞气,在她身后,那青衣侍女也骑着一匹棕色大马跟了上来,何冲眉头一挑,眸子里第一次对这个被他保护了三日的洛阳候浮起了两分郑重。
沈苏姀眸光半狭的扫了一眼已经彻底被烧起来的马车,眸光陡然一抬看向那火箭来处,漆黑的山壁之上却已经恢复了平静,不仅沈苏姀皱了眉头,便是何冲都有些深沉的看向了那处,先前的攻势如此迅猛,既然有所准备,便不该如此极快的如潮水般退去,沈苏姀做出的假象只能引出他们出手,却不能将这些人骗到底,按照沈苏姀的预测,这些攻势不应当如此极快的停下来,到底是出了什么事呢?
“此处不甚安全,还是先出谷去,劳烦何统领派几个人上去看看。”
沈苏姀清冽的语声传来之时何冲的眉头仍是紧皱着的,沈苏姀的位份比他高,却没有他的资历和权势,再加上她年纪尚幼,即便她在宫中得了太后和皇帝的赏识,即便她查案子查出了几分眉目,可是在何冲这等武将出神得皇帝信任的忠心权臣眼中,到底不曾将沈苏姀看入眼中,可是此刻,这个差点就死掉的洛阳候,竟然比他先一步做出了反应,那副从容而笃定的模样,更隐含着成竹在胸运筹帷幄的风华,竟一时让何冲失了神。
“依洛阳候之令出谷!”
何冲一声令下,禁卫军们当即带着受了伤的几名战士有序的往风雷谷之外走,这么久,那山壁之上还是没有分毫动静,由此更叫人确定此番的不同寻常来,待所有人都走出山谷,何冲随意点了几个禁卫军战士从山侧而上去探一探山梁之上到底发生了何事,一转身,看着沈苏姀的眸色带着两分沉暗,“侯爷早就想到了这山谷之中有变故?”
何冲问此话之时扫了一眼他的几个伤病,既然早就想到便该提出来,沈苏姀自己躲过了,他的人却伤了,沈苏姀不过一眼便看明白了何冲的意思,她不置可否的蹙了蹙眉,“虽然想到,却不曾肯定,何统领必定也想到了这山谷的隐患,若非是本候自行打算,眼下只怕已变成了一具烧焦的尸体,何统领的这几个伤病眼下还未死呢。”
沈苏姀的语气并不尖刻犀利,仍是寻常时候的那般从容之气,可是话音落定却引来何冲眸色更深的一番凝视,沈苏姀不避不让,只将目光落在那山巅之上,不知怎地,她心中生出了几分不好的预感,到底发生了什么事让那些刺客半途住了手?
何冲并不关心那处发生了什么,扫了一眼沈苏姀座下之马,“此马甚好。”
战场之上,马儿便是伙伴,何冲虽然阔别战场多年,心底对好马的情结仍在,沈苏姀闻言看了绝影一眼,唇角微勾,“此马乃是璴世子所赠!”
何冲眉头微蹙,似乎也想起了这马的来历,他又看了看沈苏姀,发现她说起璴意之时并无任何异色,这才转头看向了那山巅之上,一行人静默的在山谷之外等候,小半个时辰之后,派出去的几人面色诡异的回来了,几人站在沈苏姀和何冲的面前,面面相觑一瞬之后领头的那人当先站了出来,眸光仍是带着两分骇然道,“启禀统领,启禀侯爷,山上的刺客大抵有四十人左右,属下等人上去的时候,这四十多人……都死了。”
面带骇然的说完,这人又不自禁的吞了一口口水,心有余悸的补了四字。
“死状凄惨。”
沈苏姀和何冲的面色同时凝重下来,何冲默然一瞬眸光深沉的看向了沈苏姀,沈苏姀眼底暗光簇闪,回看了他一眼摇了摇头,“本候不知是何人……”
何冲眉头一簇,看向那几个被派出去得士兵问道,“可有什么线索留下?”
听闻此言,还是当先回话那人摇了摇头,“不曾找到什么线索,此刻天黑也没法细看。”
何冲双眸微狭,似乎是想说什么,沈苏姀抿了抿唇当即道,“不必去看了,总之不是敌人便是了,这一次有这等变故,只怕稍后还有不少,依本候之意,往后也不必打尖住店了,全速往漠北去吧,十日之后,本候要至漠北见璴意!”
本来乘车歇脚要二十日,眼下沈苏姀竟然将时间缩短了一半,对于何冲来说,他当然希望早日到漠北,先前只是按照惯例迁就这位十四岁的女侯爷,却不想此番倒是她先提出了此事,何冲默然一瞬,看了看沈苏姀的小身板似乎在考量她到底能不能承受全速前进,见沈苏姀坦荡而无畏的回望着他,何冲便点了点头,“依侯爷之意。”
何冲话音落定便重新整理队伍,因为沈苏姀不乘马车因此整个队伍利落了许多,虽则沈苏姀说不必去查,可是何冲还是留了几人等着天亮之后再上山查探,沈苏姀见此也不置可否,没多时整个队伍便再次踏上了前路,蹄声震地,寒风料峭的夜色之中沈苏姀一边御马疾驰一边回头看了看,黑暗中的山谷色若泼墨,像极了那人衣袍的眼色。
虽则说往后要一路急性,可是适才离开马车之时沈苏姀什么都没有带出来,因此眼看着就要到冀州城,何冲还是打算最后一次入城住店让沈苏姀将该买办的东西置办齐全,沈苏姀当然不会拒绝何冲的好意,由两百战士在城外扎营,何冲则和沈苏姀与香词,又带着十多个侍卫装作是富贵人家的小姐出来游玩进了冀州城!
入城住店,沈苏姀所需皆由禁卫军的小战士和香词出去置办,沈苏姀则是好生留在殿中养神,何冲的房间就在沈苏姀的隔壁,只等负责买办的人会来,又等沈苏姀二人歇下何冲这边才灭了灯火入睡,然而一片漆黑之中,躺在床榻之上的何冲并未闭上眸子,某一刻,忽然听到了隔壁房间内传来的一声轻响,那是窗棂被推开的响动,何冲躺在床上,几乎是立刻便坐起了身子,执剑而起走出门去,刚打开门便看到香词手中拿着个包袱走了出来,何冲眉头一挑上前几步,从半开的门扉之中看到了屋子里头背对着他站在床边的背影。
“侯爷有什么吩咐?”
香词闻言对着何冲行了一礼道,“这些随身之物都是侯爷不要的,侯爷要奴婢眼下将这包袱拿到楼下赏给其他人,何统领您看您需不需要什么?”
香词和那几个战士出去买的东西都是沈苏姀自己开出来的,大都是女孩子用的珠钗衣裳帕子香粉之类,彼时何冲还暗道自己有些高看了沈苏姀,却不想沈苏姀到底还是个与其他女子一样的爱美女子,既然是她说要买的,眼下却又为何不要?还要赏给他的兄弟们,想到这场景何冲便是嘴角一搐,更下意识的觉得沈苏姀此行有异!
何冲眉头微蹙,又往屋子里扫了一眼,只看到沈苏姀正不动声色的站在窗边,一时间那感觉更为浓烈了些,不由得唇角微抿道,“既然如此便交给本统领吧,明日一早本统领将这里头的东西交给低下的兄弟,眼下天色已晚,快伺候侯爷休息。”
香词眉目之间闪过两分犹豫,这一点变化被何冲看在眼里,当即不容置疑的看向了香词,香词见没法子,只好有些不情不愿的将包袱交了出去,何冲将那包袱拿在手中掂了掂,果然都是些香粉帕子之类,香词眉头微蹙的朝他一福回身进了屋子,见那屋门合上,何冲又站在外头听了一会儿才拿着那包袱进了屋子,他料定今夜沈苏姀必有异常,因此此刻也不打算睡,只将那香气四溢的包袱往床边的凳子上一扔,复又和衣躺了下来。
隔壁的房间之中动静全无,他这边一片安静之中只有那浓烈的粗糙香粉的味道,何冲心中暗叹两声,想他如今这个位份却还要经历这班变故,若非是为了今上,他哪里会和一个十四岁的小姑娘使这些心计,心中略有感叹,那香粉幽浮的味道更让他十分懊恼,何冲换了个姿势躺着,一边分析着今晚帮忙的到底是谁一边入了梦乡。
一墙之隔的房间之中,一盏豆灯亮了起来,沈苏姀坐在床边静静地听了听,香词站在一旁轻声道,“主子放心,楼下的人在半路已经被我送了‘赏赐’,两间屋子里都有与奴婢一起出去的,眼下必定早都歇下了。”
沈苏姀点了点头,下颔微抬示意她站在门口处守着,香词点了点头走了过去。
见此沈苏姀才将随身带着的短笛拿了出来,眸光落在打开的窗户处,就着那短笛轻声一吹,一声短促而清亮的笛音响起,几乎就要被外头的寒风掩盖,可是如她所料,半刻之后一道黑影悄无声息的从窗口跃了进来,容飒扫了一眼坐在床边衣饰齐整的沈苏姀,恭敬的垂下了脑袋,开口便是一问道,“侯爷可有受伤?”
沈苏姀眉头微蹙,“今夜是你?”
容飒仍是垂着眸,点了点头,“正是。”
沈苏姀抿了抿唇,“我记得我说过叫你留在君临,今夜这般变故也伤不了我,你何苦一路跟过来,你若是走了,他必定是会知晓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