戚媛低垂着眼睫,并不敢与宋老夫人那饱经沧桑的眼对视。
自己身为宋家孙媳,这段日子与她相处最少的是宋老夫人,可无论如何也牵扯不清的也是宋老夫人,她名正言顺的长辈,在宋二郎的死给了自己留下深刻的不可磨灭的惊悚后,宋老夫人一直在她眼里都是凶神恶煞的存在,但经历了一次又一次突发意外后,她觉得自己应该正视这位老人了。
就算要离开,也应征得老人的同意。
汤药喝了一半,宋老夫人的手挡住了她轻柔的动作,戚媛这才抬头。
宋老夫人脸上并无喜怒,淡淡的道:“你想走?”
戚媛并不惊讶,老夫人有洞若观火的心思,点点头,承认道:“嗯。”
“李沁也许是真心的,可他能带给你什么?远去营州,冰天雪地的吹北风?就算他一身医术艳绝,在那人烟稀少之地也不过给你一粥温饱,你甘心?”
戚媛才要张口,宋老夫人犀利的指出,“就算抛下亲生骨肉也甘心?”
“我不会怀孕的,说什么抛弃亲生骨肉。”就算怀孕,她也不会丢下孩子。
宋老夫人的脸上终于有了常人的情绪,先是一愣,随即大怒,老眼冷沉的犹如蕴含着万刃千锋,立时坐直身子,盯着戚媛一瞬不瞬的看了一阵,猛然咳嗽起来,“咳咳……”,嗓子里沙沙的声音犹如破败的风箱,听的人心惊。
戚媛没料到她反应这么大,也跟着愣了一阵,听到咳嗽声才惊觉草率了,连忙探手为老夫人顺背,老夫人一把推开她,力道之强完全不像一个老人能使出来的。
老夫人听出她根本没和男人怎样,所以肯定自己不会怀孕,可这情绪反应也过于大了点。
身子歪在地毡上,戚媛顿时犯了倔劲儿,道:“反正都不是宋二郎的孩子,何必在意是否一定是我生的,从外面抱养一个不是更好?还能挑出健康伶俐的!”
宋老夫人咳嗽的更厉害了,一扫手将药碗打翻,那些黑色的汤汁溅的到处都是,戚媛也幸免于难,大襟、脖领、左袖口全是。
时间凝固了,气红脸的戚媛与咳红脸的宋老夫人,死死对视着,无声的对抗着,空气中狂卷着一老一少之间的战火硝烟,最终戚媛败下阵来。
她忍下一口气,闷声道:“我都要走了,何必非要让我生?”见老夫人一脸黑铁的闭口不答,转而出主意,道:“其实还有别的办法应对族亲,就说二郎两年前曾宠幸过侍女,或者别的什么女人,如今找到那女人,发现她当年怀有二郎的骨肉,还是个人中龙凤的孩子,保证族亲满意,这样做两全其美,何乐不为?”
“你想的挺好。”半晌,老夫人终于出声,虽然听起来语调更加低沉。
是吧,她也觉得这样挺好,老夫人有了嫡支传承的嫡重孙,她呢,能和李沁毫无心理负担的逍遥山水。
再好不过啊!
“好,好,好!”一连说了三个好,宋老夫人摆手,“你先回去,这件事我会考虑。”
宋老夫人面无表情,没了刚才的冷怒情绪,戚媛反倒有些心底不安,迟疑的问,“会考虑?”
“会认真考虑。”宋老夫人道。“那,那我先回去了……。”戚媛起身,一步三回头的向外走,到门口时忽然顿住,不对啊,她来是问宋诀和诺的事情的,于是又返身回来。
宋老夫人正在揉额角,想来是被她刚才的一席话弄的头痛了,戚媛很有眼色的没绕弯子,单刀直入的问,“宋诀与诺是不是在您老这儿,我想把人带回去。”
“行。”意外的宋老夫人一点也没为难她。
不过除了生孩子这件事,宋老夫人还真没为难过她一点,戚媛眨眨眼睛,快速的说了句,“您早点歇息。”随即退走。
出了宁顺居,就长长舒了口气,余光里感觉到送她出来的簪珠在看她,不躲不避的笑了笑,道:“你跟在老夫人身边多久了?”
这还是第一次与戚媛长话家常,簪珠微怔,转瞬笑道:“没多久,十三年。”
“这么久了,你是老夫人的陪嫁?怪不得。璎珞呢?”
“璎珞姐跟着老夫人十八年了。”似乎看出戚媛的惊讶,笑着解释道:“婢子与璎珞姐都是七岁头跟了老夫人,一晃神的功夫,都是老姑娘了。”
戚媛下意识道:“该嫁人了。”
簪珠不像别的姑娘那样羞涩,反倒落落大方道:“女人不一定非要嫁人生子,婢子觉得自己的价值,只有在老夫人身边才体现的出来。”
也是,每个人的价值观不一样,不过像簪珠这样的古代女子能有这样的想法已经是凤毛麟角了,戚媛对簪珠瞬间有了别样的感观。
到紫玉院门口,簪珠停下脚步,低言道:“少夫人别看老夫人整日板着脸,其实心软着呢,这次宋诀惹了这么大的祸,老夫人也只是让他面壁思过,没动一个手指头,至于那个侍从,老夫人说了,看在对您忠心的份上,罚抄经文,正好两人都是今晚出来。”说着眼底全是温暖的笑意。
本该高兴的事,可戚媛有点心里堵挺慌,不自在的点点头,说了声,“回去小心点。”便率先转身。
渴望亲情的她,忽然发现触手可及的东西竟是沉重的负担,如何能好受?
在没把感情完全投入的时候尽快全身而退才是上策,看来她得和李沁早些动身离开了,怕拖的久了会不忍心拒绝老夫人的一些请求。
她也心软,软到别人对她一丁点的好就能得到她全心全意的回报,就算当初董琳那样伤害自己,可还是因念着一起长大的情分,自己……。
算了,不想了。
回屋后草草洗漱了一番,就让人把苑儿叫来。
苑儿进门就见戚媛规整细软和钱票,还将常换洗的衣裳打了个包裹,愣愣的上前问,“娘子在做什么?”
戚媛头没回的手下忙乱道:“你来了,快来帮我收拾一下,明天就走。”
“去,去哪?”
“嗯,先去李沁那,之后说好要一起去营州的,对了……”她扭头,看着一脸慌乱神色的苑儿,轻柔笑道:“你跟九……哦,跟我一起长大的,我要离开了,要跟我走么?或者给你说门亲。”
“娘子要走?”苑儿瞪大了眼睛,一脸不可置信。
“是,老夫人同意的。”把老夫人说会认真考虑的说法当做同意她离开,好像也没什么错。
“不,不能走!”苑儿突然道。
“嗯?”这孩子最近怎么怪怪的,说话时老走神,还总偷偷拿眼溜人,难道遇上什么不好的事了么?戚媛放下手里的活,正色的问她,“有话就说,别憋着,我的性子你知道。”
苑儿脸一白,紧接着摇头,勉强道:“没,没什么事,就是,不等阿帆姐回来么?”
原来是这事,前前后后一想,戚媛理解了,这孩子心里一直惦记着帆儿,所以才举止失常,变的爱斤斤计较了,应该是生怕做的没有帆儿好,但有压力就有进步,现在的苑儿把内院打理的越来越有条理了。
欣慰的笑了笑,拉过苑儿有些发冷的手,道:“帆儿我托了朋友照顾,以后也与你一样,愿意去找我们也好,愿意嫁人也好,都不会亏待她,你呢,你好好想想,明早告诉我。”
苑儿是魂不守舍出去的,戚媛舍弃了大件东西,只打了两个包袱,搂着其中一个坐在榻上嘿嘿傻笑,脑海中勾画着李沁见她投奔他的兴奋样,之后两人策马奔驰在旷野无垠的北方,天高云阔任鸟飞。
那样美的日子,就在不远的将来……。
她也不知道什么时候睡着的,感觉到好像有人拿走了她抱着的包袱,喃喃嘟囔,“别动……唔……要走了……。”衣领似乎被人松了松,紧接着有暖暖的被子盖上来,她困倦又舒服的翘了翘嘴角,放松神经,彻底沉入梦乡。
早醒,先掩面打了个哈欠,掀开被子下榻,戚媛光脚走到几旁,端水就喝,水的温度恰好,满意的喝了两盏,如今这些下人都知道她有早起空腹喝水的习惯,放下杯子,从一旁的托盘里拿了帕子沾了沾嘴角,然后走到洗漱架,收拾一番再跪坐到铜镜前,抽出梳子梳发。
这些都是平日常做的,习惯成自然,可她不会梳古代妇人的发髻,所以梳发不是由苑儿来就是其他侍女,她等了一阵,奇怪的回头,屋子里陈设依旧,却比以往显的空荡,眨眼发现,屋子除了自己再无别人。
她歪着头看向屏风,屏风上没有人影投照。
今儿是全国休假日么?怎么都不在岗?她起身朝着屏风后走,果然没人,光脚走向门口,手掌碰到冰凉的门板,她打了一个哆嗦。
“嗯?”蓦然意识到不对劲儿,门锁住了。
可还是下意识的拍门,喊道:“怎么锁门了?苑儿!宋诀!”
有人在外面候着,听见动静恭敬的回道:“少夫人要用早膳么?就要送来了。”
戚媛心底有了不好的感觉,难不成被……软禁了?!
“喂喂!开门,开门!”这时脑子里晃出老夫人那三个低沉的‘好’字,她慌了,大力的拍门喊叫,“老夫人,您不能这么做,我把利弊都给你摆清楚了,您为什么就是想不开呢,老夫人!放我出去!老夫人……。”
声音遥遥回荡在院子上空,将正欢快的唧唧咋咋叫的几只麻雀吓的四下飞散。不行,不能坐以待毙!
奔赴后窗,她才要推窗子,窗子豁然打开,倒把她弄愣住了。
窗外是宋诀与苑儿,两人之间的气氛有点古怪,可现在顾不上理这些,戚媛直接道:“我必须离开。”
苑儿迟疑着没说话,宋诀皱眉。
“苑儿……。”她拉了长音盯住苑儿,其实也知道苑儿没有能力帮她,可总比一个人也不站在自己这边强吧。
苑儿眸光闪烁,似摇摆不定。
戚媛气的低骂了句,“没义气!”
这时宋诀说话了,三个字,让戚媛和苑儿一起傻眼。
“我放你。”
戚媛抠抠耳朵,不是疑问句,不是排比句,是肯定句。
“你,你说什么?”
宋诀来了个峰回路转,道:“我放你,但条件是你要带上我。”
“……”她和男人私奔嗳,再带一个男人,不,他算男孩,可这也不太合适吧?
别婆婆妈妈了,先离开再说,戚媛转过念来就答应下,豪气冲天的一扬手,“走。”
说要走才发现,她昨晚弄的两个包袱没了,恨恨的跺脚,无法,就算光着身子也得走,事后再图谋吧。
她和宋诀真正要离开时,苑儿动摇了,咬着唇看过来,戚媛以为她会跟着,却听苑儿道:“娘子保重,婢子,婢子在这等阿帆姐回来。”
不能不说戚媛听言有些失落难受,理智告诉她人各有志,深吸一口气,只能祝福苑儿,道:“也好,老夫人是好人,不会为难你的,你,你保重。”
说完拉着宋诀就要走,苑儿几步上前拦在身前,望着戚媛,眼底是难以言表的复杂情感,呐呐道:“路上小心……小心。”
戚媛由宋诀这个武功高手带着,很顺利的出了宋府,两人的身影出现在平康坊,正当午时,之前等着开坊门,冷的全身透心凉,抢先就进了一家茶肆,宋诀买了两个胡饼,两人就着热乎乎的茶水吃了。
才下肚,她就觉得通体有了暖意,满足的眯了眯眼睛,瞥了眼宋诀干净的俊颜,似真似假的问道:“你不会是老夫人派来盯着我的罢?”
宋诀将茶杯放好,站起身居高临下的看着戚媛,一脸正经的说,“主子什么时候能彻底信属下一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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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12章 受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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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呃……我随便说的。”戚媛也跟着站起身,拍了拍肚皮,昂首阔步的朝外走。
宋诀看着她的背影,没废话,跟上。
有过步行的经历,戚媛很果决的雇了马车,花的是宋诀的钱。
她亲眼见宋诀凝视自己的钱袋很久,抿着线条清晰的唇半晌不语,那看不出情绪的眼底,此时似乎在纠结,在挣扎,在沉思……。
呃……,至于么?不就是几个车钱,要不要搞的像买房似的膈。
坐上马车,戚媛才想伸伸腿,车帘子一掀,宋诀钻了进来。
这不得不让人怔愣,宋诀可是一直本份的跟在马车旁的,从来不进车厢。
“你怎么上来了?”没别的意思,就是表示一下惊讶脂。
宋诀坐到她对面,认真道:“在外面会暴露行踪。”
“哦……”她眨眼,忽然觉得由他跟着也不错,怎么说他也是江湖中人,出门在外兴许能避免很多麻烦。
耳边是马车轱辘碾压地面的声响,速度不快,戚媛心急,就对外喊了声,“麻烦您快点。”
车夫没应声,却在半空甩了个空响,‘啪’的一声在冬日里显的格外嘹亮。
车提速,戚媛靠上车壁,接下来就是与宋诀干瞪眼,宋诀不论在什么时候都是一副认真的模样,看久了实在没什么乐趣可言,小小年纪,既不老成又不油滑,还没有这个年纪该有的青春气息,瞧那眉眼,半天也没动一下。
哎,白长了张清俊的面容,整个就是一块认真的木头。
“主子会嫁给李沁么?”
就在她昏昏欲睡时宋诀突然出声,下意识的撩开眼皮,不置可否的‘嗯’了一声。
宋诀抿唇,沉思着蹙眉,缓缓道:“那可不可以不嫁?”
“呀?”戚媛精神了,歪着头看他,奇道:“为何?”
宋诀道:“主子娶他不行么?这样属下也可以嫁给主子。”
“噗……”幸好嘴里没含水,否则这一下非喷他满脸瀑布不可。
她对宋诀感兴趣了,比第一次见他时还认真的上下打量了好几圈,道:“你到底怎么想的?难道真就是因为那句生死相随的誓言?别闹了,老夫人不在。”
宋诀反倒给了她一个比她还奇怪的眼神,皱眉道:“这和老夫人有什么关系?属下在说属下与主子的事。”
“……”
“主子认为属下不配?”宋诀眉头蹙的更深,那双似杏仁又似桃花的双眼,清朗里泛起微微莫名的波动。
他的样子竟然这样认真!
戚媛哭笑不得的忙摇头,道:“一个女人只能属于一个男人,一个男人也应该只拥有一个女人,这样感情才平等,付出和收获才不会失衡,夫妻夫妻,自古一夫一妻,你见过一妻多夫的么?没有罢,再说,我也……。”
“主子说的不对。”宋诀打断了她,这还是第一次打断她讲话。
戚媛将身子向后靠了靠,微抬着下巴,懒懒道:“说,哪不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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