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夜侍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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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夜侍寝- 第50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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青鸳径入船舱避雨,倒是槿儿路过时多看了我两眼,忽道:“你今天不是不做生意么?”

我一怔,抬抬斗笠,露出眼睛上下打量青鸳,笑道:“真巧咯,又是你们。”

青鸳似乎辨人面孔的能力极差,现在仍没认出我来,好奇地望着我和槿儿。

我一边划桨,一边解释:“原打算帮衬着拉货赚上几钱,没料到家里突然来消息,说老爹在船上喝趴了,没辙,只好先来帮老爹撑船,早晓得是这样,刚才俺就做两位公子的生意,顺路过来了。”

槿儿嗅了嗅:“难怪一大股子酒气,你老爹还在里头睡着吧?”

我呵呵一笑,把个云大郎的神态演得惟妙惟肖。

槿儿身子矮,从底下仰望我不受斗笠遮掩,多看了两眼后,又道:“姑娘模样生得十分标致,为何做男儿打扮,风里来浪里去的?”

我故作惊讶,转瞬羞赧,真人面前不说假话:“小姑娘怎地只说俺一人。”

槿儿莞尔:“姑娘眼睛嘴巴一样的辣。”

我爽声轻笑:“哪里哪里,不过日日渡船,走马观花,见识的人多了。”

青鸳迷茫的眼神忽而一扫浓云,微张小嘴,总算反应过来我们不久前才有过一面之缘。

紧接着,就到我大放光芒的做戏表演。

我真是挖心掏肺,把在人间积攒数百年说唱的本领发挥得淋漓尽致,一路吹得天花乱坠,妙趣横生,把槿儿逗得咯咯直笑,前仰后合。

最先,我都打着乡里见闻,扯些插科打诨的无聊笑话,等她随性放松后,我又自然而然讲了一则故事。

故事是真故事,当年我拜过孟江坟头后听那些来吊唁扫墓的老人家讲的。

说得是孟江初投军营,很快晋升为什长,不到一月又立功,被封百夫长,他上头一名小心眼的军官,横竖看他不顺眼,故意刁难道:“听说你聪睿过人,深谙兵法,本官想试试你的功夫,你敢跟本官比划比划么?”

孟江回道:“大人,军营中禁止私斗,否则军法处置。我倒有个法子。”他从怀里摸出枚铜钱,“看我二人刀法,谁能将这一文铜钱斩成两半。”

军官自诩刀法一流,让孟江先手,还请来旁人公证,故意要在众人面前扫孟江面目。孟江挥刀而下,开山劈石,截断铜钱下的巨石,却有失准头,没碰着铜钱半毫,惹得众人哄堂大笑。

那军官趁机显摆,淋漓挥洒一连三十六刀,刀刀劈在铜钱上,直待收刀平气,铜钱才应声而断,立马博得齐齐喝彩不绝。

我把这故事改头换面,随便栽到个张三李四身上,说得绘生绘色,连一直端坐舱内扮沉稳的青鸳亦不禁竖起耳朵,专注聆听。

没想到,孟江转头就捡起半枚铜钱,直上军衙,状告此官曰:“身为百姓父母官,目无王法好大胆,元隆通宝劈两半,不断也得先撤官!”那军官的官印当时就被摘了,且众目睽睽下,根本辩无可辩。原以为故事至此,智者已胜过匹夫之勇,没想到还有后话。

说是过了数年,孟江已是先锋之将,率兵驻扎此地,入营第一件事就是让人带他去见当年的军官。兵使引他至一劈材伙工前,刀法利落之极,他一眼便认出这是当年被他害得罢官的军头。

孟江三言两语,大意说,这是磨练,是考验,是黎明前的黑暗!而经历了黑暗的你,已经涅槃重生了!

军官感恩戴德,叩谢孟江,从此策马追随,为左右驱使,官拜二品,为开国五虎神将之一。

“所谓天降大任于斯人也,必先劳其心智,挫其威风,方可退而自醒,动心忍性,增益其所不能。”末了,我感叹。

迎着青鸳的目光,我知道我在她心中已经留下了深刻的印象。

青鸳逐渐主动与我攀谈,东拉西扯,暗暗考我本事。我把自己充分发挥成一个颇具才情深藏不露的山野隐士,言辞粗俗却屡屡暗含理趣。

一个渡船的山野村姑,如何有得此番见解?青鸳和槿儿看我的眼神有惊奇,有探究,但更多的是防备。

到码头后,彼此作揖告别,我哼着歌走回船舱,看着“老醉鬼”床脚的鱼篓,得意一笑。

卫弋钓鱼,愿者上钩——

一觉醒来,发现自己置身完全陌生的处所,躺在冰冷的地面上,我满脸茫然不安,心中却了然。

纵使七八月之交,昏暗的房间中亦是阴风阵阵,肃杀冷瑟。我“难掩惊惧”起身,故作镇定,却“停不住”微微作颤的四肢。

眉眼缓缓沿着房间四周转动,观察良久之后,才挪了步子,警惕地挪向屋门。

窗外弯月洒下惨白光晖,和着照夜风灯,把一个缓缓靠近我的人影推到了脚下,我眼角已经扫到草屡下踩着的头影,偏作不识般,等着对方的豪华登场。

我很想配合,对方却不让我如愿,两手一拍,点燃了房间中的灯烛。

他的掌声厚实沉稳,我要伪装受惊跳起,在这个音调下也觉得有些吃力。

转过头去,房间三进台阶之上的宽榻,一黑色锦衣男子悠然而坐,眉间朱砂红痣若杜鹃泣血,妖靡艳冶。

上次我在他跟前因控制不住剑气,担惊受怕间只觉他一眼望去俊美非凡,却不曾看得仔细。

如今他凤目半阖,懒懒地俯视着我,却摄得我如作石雕,不可动弹。我怔怔与他对视须臾,才觉幽帝眼尾挑起的弧度与览冥极似,连着这逼迫人的威严感亦如出一辙,不过览冥给人的感觉是神圣敬畏,幽帝却让人觉得——自己是草芥贱命,生死早不在掌握中。

“有趣。”他眼如黑曜,若飞若扬,“醒来后不露丝毫惧色,且有胆直视于孤的,你倒是第一个。”

我闻言心惊肉跳,乍低头颅,心思急转之下,强令自己改变策略。

我敢招惹青鸳,故意卖弄引她注意,便料到幽帝迟早会找上门来。醒来时见自己莫名其妙到了不认识的地方,当即猜出九分,原说装腔作势,就当被他吓了一跳,却没料到这昏君目光如此毒辣,我演戏本事一流,都被他一眼戳穿。

他既能看出我在装怕,又在我面前自称为“孤”,我若还傻不楞登地照原本往下演,问他“你是谁”,岂不被人笑掉大牙!?

然而,如开始是装怕,此刻却真有些忐忑了。

我暗自给自己打气,莫惊慌,你现在已有览冥两层功力,幽帝再强,那也是以前。现在的他虚弱不堪,根本不足为惧!

这四年,我一直在训练自己如何压抑体内剑气;而作别青鸳槿儿后我已经做好万全准备,自己的身世来历,皆有章可循,我甚至让土地公率一众仙妖配合作戏。

我倒不信幽帝查我这小小渔夫,也会遣出魔将魔兵。

我不跟他兜圈,按着本子有条不紊把自己的目的娓娓道来。自己如何巾帼不让须眉,如何仰慕戎装公主,如何怀着一腔谁说女子不如男的胸怀大志。

我不指望他听我一番胡话能轻信于我,却赌他会把我当作他掌控青鸳方方面面的一粒弈子。

81疑似故人

我不指望他听我一番胡话能轻信于我,却赌他会把我当作他掌控青鸳方方面面的一粒弈子。

我说得清楚简短,他听得安静周详,不知为何,说着说着,室内原本威逼摄人的戾气渐渐消散。

白月依旧清凉,室内烛光昏黄。他高高在上,慵懒支颐,一言不发听我言语。而我跪在厅央,一字一调珍珠般粒粒滚进溪流中。

我的声音在寂静的黑夜中如枝头幽香,循序渐进地绽放吐蕊。

仿佛一张揉得发黄的宣纸,被故人轻轻展开,铺压,然后显出白云深处的遗落过往。

而这样奇异的经历,竟然是发生在我与魔尊之间。

当说完最后一字时,我竟然有种大梦初醒的须臾迷茫。

久久得不到他回应,我心中忐忑愈重,心思百转千回,万般猜测揣度。

身形忽然被笼罩在阴暗中,我回神惊觉他不知何时已经走到我跟前。

此刻我的感觉,怕只有当初在皇宫偷捋龙须,惊醒烛龙元神时的万念俱灰可以相比。不同于那时的没顶绝望,此刻却是对不可预测不可把握的恐慌。

他离我尚有几步之遥,烛光倒影着他的影子。

目光就着长影,他缓缓抬臂,五指一收,我的血液立刻凝作锐不可摧的利刃,撕裂肌肤,于空中勾勒出一道粼粼的赤刃。

无论怎样的修为,都抑不住体内的剑气肆嚣而出,磅礴激昂。

我痛呼出声,冰冷双手紧抱双臂。

我还是低估了幽帝的力量。体内的血液,令我在他面前无从遁形,根本不堪一击。

眼底是无边无际的殷红,耳畔是血花飞溅的汨汨,鼻底是浓浓的铁腥。

我难抑惊恐地闭眼,失声尖叫之后,感觉大脑一片空茫。待我再度回神,跌坐在地,虽面无人色,却哪有什么血气剑罡。

手指深深浅浅地隔衫揉掐刚才被撕裂的肌肤,一片平坦,无丝毫疤痕。

我尚且惊慌失措中,不及留意幽帝,他忽而轻漠一语,却令我呆怔当场。

他说:

“槿儿,你溜回来做什么?”

有那么一瞬间,我几乎无法思考。

嘴唇动了动,向来自诩反应机敏,屡有急智奇招的我,愣是不知该怎么回答。

我迫切地觉得自己必须说些什么来挽救这个彻底超出我预料的局面,然而,越是心急,越是说不出一句话。

他叫我槿儿。

他问我回来干什么。

然后我脑子就一片混乱了。

我半晌不开口,从额头到脊柱早溢出一层冷汗,每根汗毛都站了起来。

幽帝只是闲然自得地看着我。

我终于张开嘴巴,气流在喉头流转,偏发不出一个完整的音。

手肘忽而被他虚扶一把,我有些发愣地抬头,黑色衣襟上的繁复花纹映入眼帘。见我没反应,他便直接托住我手臂,把我拉了起来。

看着他优美脖项上喉结上下滚动,云里雾里又听他道:

“你走吧。”

此时,我总算费力地拎出一丝清明来:

他认出我是槿儿,他知道我来自未来,他叫我走。

一直困扰我的问题再次浮现在脑海中。幽帝玠梧,他到底是怎样的人。他让冷情薄性的览冥恭敬称他兄长。他让眼高于顶的兀屠誓死效忠,他让钟情览冥的槿儿甘愿跟随,他让奋力杀他的夭舍心有余悸。

我忽然找回自己的失落的声音,我有些恍惚问道:“你不想知道后来……”

他浅笑,那优雅俊秀的下巴微微颤动:“孤不需要知道,你亦不必试图改变什么。”

我压抑的心脏如包裹得密密麻麻的蝉蛹,因为蝶翅震动的战栗而渐渐剥落,一丝一缕,清晰得我能听到它撕裂的声响。即使许多年以后,我每每回忆此时此刻,也形容不出当时的震撼。

他双手负后,退了一步,肤光如雪,俊目流眄,又上下仔细打量我两眼,笑道:“你变回原来的样子吧,孤看着顺眼些。”

当时我不知道自己鬼迷心窍还是怎么回事,竟然就乖乖被魔尊牵引着,在他跟前现出本相。

他双眸清亮,瞳孔中倒影着我的面貌缓缓变化,益发湛湛晶莹。

在这样的注目下,我忽然觉得自己好像一个冒着傻气的小孩,而幽帝就是那隐在白云深处篱笆柴扉后的故人。

不管我在外面兜兜转转地迷路,抑或满山遍野地撒泼嘶闹,只要到夕阳西下,炊烟升起,牧童吹笛而归时,总有一张亲切的面孔守在家门口,对你说:“回来啦。”

恍惚间,他含笑轻道:“孤的戎装公主,如今也出落得亭亭玉立了。”

然后我就羞赧着脸挠了挠鬓角。

他又眸带欣慰地看着我:“青鸳以后瞧见你这模样,怕更要成日嚷着做你亲姐姐的。”

我微怔,似一根丝线勒住了心脏,丝线虽细,却足够伤肉。

我侧了侧脸,竟不忍让他察觉我的异常。

以他的敏锐,我不敢确定他是否察觉到些什么,他面上始终并无不快,待我亦自然情真,又关心我两句,却不再追问我所为何来,到我蠢蠢欲动想跟他吐露些关键时,他却柔和而坚韧地岔开话题:

“你一个人来这时空,青鸳也见过了,不可再贪耍,早些回去。”

到这瞬间以前,我从来没设想过自己和幽帝第一次正面交锋是如此情况,更没想到他三言两语,就打破我所有心防,如今听他之言,我竟忍不住迈前一步急着张口,却再次被他摁着手背打断:

“孤知你心意。”

我闭嘴沉默。

“你不需要做什么,乖乖回去吧。”

我完全没有槿儿的记忆,怕露出破绽,不予评价,然而一个疑问一直深埋在心底,我问过很多神,答案各异,可此刻在幽帝面前,我想听他的答案。

“你从来没有后悔捏碎天机镜?”

他不捏碎天机镜,敦玄就不会因绝望而自尽;他不捏碎天机镜,就能改变敦玄自尽的历史。我原本一直以为,幽帝要集齐天机镜碎片、五方来去阵和开天斧,救敦玄是不言而喻的目的,可听他的口气,竟似对所谓改变历史毫不在意!

幽帝抿唇看了看我,轻笑摇头:“孤当初是什么答案,如今还是什么答案。”

我哑然,微张了张嘴,却不敢再多问,不料他却以为我不死心,接过话去,温和道:“若无当初,如今孤哪有这么个水灵灵的小皇妹?”

我忡忡怔怔,无法不动容。

“你说是福是祸呢?”他竟还有心情对我促狭眨眼。

我嘴巴张了又合,合了又张,终究无法再多言。

他再叮嘱我走的时候,我做了做样子,依言穿越离去,却不过回到须臾前的屋外。

我不敢再靠近屋子,只远远望了会儿,心事重重返回客栈——

手里端着杯滚烫的热水,到它凉透时,我仍保持同样的姿势靠桌坐着,没喝成一口。

今日之前,幽帝于我而言,不过是灭世之劫,昏帝暴君,远古魔尊!

我千算万算,算准了他会注意到我,算准了他会感兴趣来见我,我想到过计划失败需得重新布局,想过事迹败露,甚至胆肥到动过“只要兀屠不在幽帝身边,能不能拼一把直接干掉他”这样的心思!

可现在,我再想起《瀚野古卷》的结局,令我方寸大乱的不止是览冥的末途——我竟然对幽帝的毁灭也莫名怅惘起来。

“孤的戎装公主,如今也出落得亭亭玉立了。”

我脑海中反复回响着这句话,每想一次,眼眶就润一次,不是看到师尊受伤时的心痛,也不是和览冥闹别扭时的苦涩,是种暖暖的,旧旧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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