来看望钟老爷和柳氏了,柳氏听了瞧了眼牛管家,牛管家面上一笑,将账本翻至后头空页处,又有江梦手快,从后室拿了笔墨纸砚来给牛管家准备着。
那张二在小丫头引领下进了内室,半新貂皮外衣裹得肥大身躯越发臃肿,身后张府几个块头较大伙计各挑着箩筐麻袋跟了进来,又将肩头担子放下,各向柳氏行了礼后便又由小丫头领了出去。
柳氏瞅着张二那半新貂皮大衣,笑道:“一看张二爷这身打扮,便知张二爷是个最会节俭持家!”
张二给柳氏行了礼,笑道:“夫人见笑了,这济南府里谁不知道夫人才是最会管家理事,咱一粗汉子,不过是茅坑旁边躲着一臭石块,哪里就能跟夫人这般操持过大事人相比。”
柳氏听了这话笑,江梦君玉也在身后偷抿了嘴,柳氏道:“今年收成如何,底下佃农可是好管?”
张二听了柳氏这话直皱了眉,道:“夫人这话可是问到点子上了,因今年上半年闹了场蝗灾,搞得那些个农户是颗粒无收,不说十室九空,起码也是七空六空,虽说下半年收成好了点,但一户人家多则十几口,少也有那么五六口,能种出口粮已是不错了,哪里还有东西交上来,咱遣人去收租,那是一个难呀,到如今,连五分之一租都没收上来,来硬却又是不忍心,我若是能像他们收租那般,拿两根棍子在手,这租,怕也是早就收成了!”张二说到这又望向柳氏身侧牛管家,问:“牛管家今年租收得如何,又是如何收,快授点法子给我,好歹也让我把这年货银子给弄回来。”
牛管家听了张二话淡笑道:“这天下百姓都一个样,张二爷都说这租难收了,难道咱们底下佃农会容易对付些?我也是一样,这租收是零零碎碎,我也正为这事发着愁呢!”
张二听了牛管家话笑道:“昨儿个路过清水村,听那儿佃农说牛管家收租是很有一套,这会子牛管家又是这般说,想来定是那佃农跟我混说了。”
牛管家听了这话面色不甚好,柳氏只淡笑几声,又道:“今儿个老爷不在府里,张二爷说来看望老爷,可是要让张二爷白跑一趟了。”
张二忙笑道:“钟老爷不在,夫人在也是一样。”又转了身指着身后大堆小堆道:“这是今年张二孝敬老爷夫人,虽都是些农家来东西,但张二知道,富贵人家缺,不是什么金呀银呀,珍珠玛瑙明月珠,应是这些土里出来,干干净净,吃下去清清爽爽东西。”
柳氏听了这话只笑不语,牛管家拿了账本毛笔过来一一记录,大抵是些土鸡牛肚腊肉野兔牛干白菜胡萝卜之类农家货,虽算不上名贵,但也确实像张二说那般,柳氏倒真喜欢。后柳氏又留那张二在府里,由牛管家陪着用了午膳,且叫江梦去包了些人参鹿茸之类给他,待晚饭之前张二才辞了柳氏,带了那包裹回去。
后几日又有济南府其他乡绅官僚来府里走动,又因钟老爷即将上任抚台,众人带来礼也都较往年贵重,而柳氏又是极精明,想着日后钟老爷在官场里还有多处需打点地方,便将那些东西都一一列在了一起,请牛管家来估了价,选出一柄檀香木嵌玉如意,一枚嵌珠象牙簪,一床明月象牙簟,一尊金瓯永固杯,另有玳瑁珊瑚犀角等精品数十件,准备留着日后做大事用。
春节在即,府里头一时间又忙碌起来,这日白凝刚在屋里给那白鸦切好白菜葱段,和着老米豇豆一起喂了,便有流砂过来叫唤她,说是今儿个府里头施粥,大家又要忙着年节事,叫白凝跟着她去帮忙,白凝便将那鸟笼提去给了钟冉,又跟着流砂去了厨房。
厨房里头白凝见到了青衣石凉,两个人各拿了个吹火筒在灶台前吹着灶火,满脸灰迹,眼睛被烟火熏得泪湿湿,白凝在这头望着那边无声,不是怜悯他们,是在叹息自己,身为下人,只要主子想撵你了,无论如何,都是逃不掉,就像青衣石凉,就像流水,或许,某天也会轮到她!
和着众人,将一桶一桶粥抬到板车上,又在后头推着一起运往大门口去,钟府很大,从厨房到门口也要走那么段时间,丫头们便开始八卦。白凝因不受欢迎,便退了出来,跟着流砂在后头走着。
白凝笑问:“府里头是不是每年都会施粥?”
流砂笑道:“是如此,夫人心善,每年这个时候,济南府里乞儿难民们便会开始关注府门口了,今儿个施粥,昨儿个开始便有人在门口排着队等着了。”
白凝听了暗叹,通宵排队,只为一碗稀粥!又听得流砂道:“夫人每年都从府里用度里支出五十两银子,用来行善,今年更是支了六十两给厨房,要厨房将这事好好办好了,说外头百姓,日子艰苦,富贵人家就该帮着点。”
白凝听了笑,却是无语至极,恰巧这时牛管家从前头走来,身后领着个乡绅般人物,乡绅身后又有几个汉子,抬了些箱子急走着,白凝见了牛管家欲打个招呼,牛管家却是连瞟她一眼时间都没有,直领着那些人往柳氏院子里走。
白凝站在那里回头望着那群人,怔怔望了片刻,想了片刻,又回身望着前头粥车,白凝笑,惨淡笑!
到府门口时白凝发现流砂果真没有说谎,府门口人气之旺,之乱,足以媲美明星们签售会现场,而钟老爷此时已经亲自到了门口,大叫着大家静下来,要守秩序,众人见钟老爷发话了便也慢慢静了下来,钟老爷面上高兴,瞅眼那粥车上粥,便又皱了眉,大声呵斥厨房管事,道:“叫你做事,你怎么做,说了这粥要熬浓一点,稠一点,你怎么就这么蠢!”
那管事瞅了眼那粥,分明也不是特稀,但心里也是知道钟老爷心思,刚想说什么却又听得钟老爷呵斥道:“还杵在这里做什么,还不再去吩咐厨房,多熬一车浓稠送过来!”
那管事忙应者进了大门,直往厨房里头去,众人见还有粥要来便又欢呼了起来,喧嚣声中大多是钟老爷活菩萨,在世佛祖之类话,只偶尔飘来几个不和谐音调,却也只一下就被称誉声淹没。
钟老爷将了几句后就匆匆忙忙进了府门,往柳氏院子里去了,白凝站在屋柱旁,静静看着一切,不过片刻,眼睛便感困顿,抬了眼,望着远处绿色,又望向天边时灰时白浮云,嘴角慢慢抽出一抹笑意,冷冷,忽又有流砂在前头叫道:“你站在哪里做什么呢,这里这么忙,你可好歹来帮帮手!”
白凝这才摆正了脸,朝着那粥车走去,拿起铁勺,给前面排着队妇人舀了一瓢,那妇人却在抬眼说谢瞬间忽摔碎了手上瓷碗,大叫一声‘鬼啊’狂奔出了人群,众人听了也皆是一惊!
舅妈烧纸
白凝握着铁勺,立在那里一动不动,凝神静望着那个近似疯癫身影,莫非是她?
一同施粥丫头听了那妇人话,多是一样反应,斜了眼过来睨一眼白凝,又接着给前头排队人舀粥,白凝放下铁勺,退至一边,不是她捡懒,是根本就没人到她面前来领粥了,不过这也好,她也不想看到这样场景,太过讽刺,瞟眼人群那头,方才那妇人早已没了踪影,便转身进了大门,往钟冉院子里去。
至第二日一大早,柳氏方起床,便有小丫头进来回话,说牛管家在外头候了大半个时辰了,柳氏皱皱眉,叫牛管家在外头再候一下,这边又让江梦君玉快点伺候,想牛管家平日里做事沉稳有余,如此大早候在外头定然是有大事,江梦君玉心里也是清楚,均加快了速度服侍柳氏洗脸漱口,梳妆整衣,约一刻钟,柳氏便将牛管家叫了进来。
牛管家行礼道明来意,原是昨晚子时,家丁来报说有一妇人,提了一篮子冥币蜡烛在府门口烧着,嘴里直嚷嚷着鬼呀,莫近身之类,后家丁们几番呵斥,那妇人才提着篮子走开,可府门口却是已烧了一大堆纸灰,家丁们拿了扫帚撮箕去扫,却是一阵阴风,将那纸灰吹得四处飘飞,搞得一个个汉子也都疑神疑鬼,胆战心惊。
柳氏坐在椅子上,听了原委,又想起昨日府里下人个个谈论事,顿时勃然大怒,呵道:“好端端一个丫头,怎生在那疯婆子嘴里就成了那不干净东西了?那疯婆子一顿混说,兴许她还真是那疯疯癫癫,不去理会她便罢了,现如今咱们府里日日生活在一起人竟然也跟着瞎起哄,这岂不是明摆告诉别人,咱府里真是有不干净东西了!”
牛管家见柳氏发火,心里也是一颤一颤,面上笑着道:“夫人说有理,好端端丫头,阳光底下晒着那影子都是长长,哪里就和那东西扯上关系了!”
柳氏听了这话也没解气,道:“这年节就要到了,偏生给我惹出这档子事来,人家府里,这节骨眼上个个只望求个吉利,你瞧瞧咱们这府里,都成什么样子了!”
牛管家垂了头站在一旁不敢出声,江梦君玉也均闭着嘴站在柳氏身后,一声不吭。
柳氏又道:“白凝那丫头,说来也真是个怪胎,你说她分明也算是安安分分,却偏生什么事都能跟她扯上点关系!”
牛管家听了这话抬了头试探性问着柳氏道:“莫非夫人对那丫头也有什么看法?”
柳氏道:“看法倒是没有,就算有,这事情上我也只得替她说话,难不成真让人把她当那不干净东西看,这不损我们钟府名声?别说这大过年不吉利,就拿老爷那事来说也是极不好,春节一过,老爷就要调任抚台,这事要是传开了,这老爷官威岂不受影响!”
牛管家听了直点头,道柳氏所说有理,又问要不要去查查白凝与那妇人是何关系,柳氏只道那事她不关心,暂且先搁下,先把眼下事摆平再说,牛管家便也没再说什么,只立在那里看柳氏有什么打算。
柳氏沉默,思索了阵子又道:“好事是从来不出门,坏事是一下子就可以传出千里万里,昨儿个施粥时门口那么多人,想来这事外头是早就传开了,不好生处理还真是不行。”
牛管家听了忙点头说是。
柳氏瞟他一眼,起身走出几步,道:“去,去请个道士来,这等事不是咱们说几句澄清一下就算了,也要人家相信,咱们就做一回给众人瞧瞧。”
牛管家一听柳氏这话便明白过来,点头道好,又因那日流水离开,柳氏与自己谈白凝升迁之事,知柳氏对白凝也算重视,便问:“那,那丫头那边,要不要给她提个醒?”
柳氏听了轻横一眼牛管家,道:“不用理会她,平白给我惹出这么些事,吓唬吓唬她也好,也平平我这心里气!”
牛管家听了笑,点头退了出去,办他事去了。
钟冉院子里白凝正在廊道上逗弄着那白鸦,钟离因听闻了昨日之事,只当白凝现在心情定是极糟糕,用过早饭便急匆匆赶过来,谁料一进钟冉后院便瞅见白凝正悠然自得与那白鸦‘眉来眼去’。
钟离快步走近,却听得白凝似在和那白鸦说着笑,便停在白凝身后,靠在了一根屋柱上,又将左手抱在胸膛前,右手抚上下巴,细细揉搓着嘴角旁皮肤,而后漫出一丝笑意,心道这女人心是什么做,怎如此淡定!
白凝不知钟离站在身后,嘴里还继续道:“然后第二个人回来跟王说,禀王陛下,那确实是一头老虎,好大好威猛老虎,可是王陛下还是不信,又遣了个大臣到集市上去瞧,那大臣回来时照样说,禀王陛下,那确确是一头老虎,他们没说谎,于是这一次呢,王陛下就信了。”白凝说罢叹了叹气,又笑问那白鸦道:“白鸦你说,那马儿是不是很委屈,分明是匹任劳任怨,累死累活马儿,却硬是成了别人嘴里可怕可恨老虎!”
钟离在身后听了笑,后背轻轻用力便离开了屋柱,走近白凝,道:“三人成虎典故可不是这么说哦!”
白凝这才知道钟离在身后,忙回了身行礼,又笑道:“跟鸟儿说话,也无需真按那一套,只要表达好自己意思便成了。”
钟离笑点着头,又道:“你委屈,我清楚,不会有事。”
白凝微微感动,笑点着头说谢,钟离又走近一步,提过白凝手上鸟笼,笑道:“这鸟儿叫什么名字?”
白凝笑:“姑娘还没给起名,我就叫它白鸦。”
钟离挑挑眉,点头道:“白鸦,我瞅着这白鸦跟某人一样委屈可怜,又和某人同了一个祖宗姓,便干脆叫它小白算了。”
白凝听了这话便知钟离在消遣她,收敛了笑意轻横他一眼道:“这鸟儿是姑娘,除了姑娘,应该是没谁可以给它起名。”
钟离又挑着他那两片剑眉,笑点着头,道:“这话在理,那我这就提了它去见四妹妹,叫她给这白鸦起个名去。”说罢便往钟冉屋子里去。
白凝听了钟离话没说什么,也没想跟着一块儿去,可钟离走出几步却又回头将她一并叫了进去,似是要她看场好戏般。
钟冉正在屋子里烤着火,现如今年节快至,刺绣师傅也放了假回家里准备过大年去了,钟冉整日里便是更加无聊,见钟离白凝进来甚是高兴,忙让流砂及新上来大丫头楚裾伺候钟离。
钟离将鸟笼递给流砂,流砂接过递给了钟冉,楚裾给钟离倒上热茶,钟离接过和钟冉一道坐到了熏笼旁,白凝因不是钟冉传唤进来,便是无事可做,只立在了一边候着。
钟离拿着茶喝了一口便偏过头笑望着钟冉,道:“四妹妹可喜欢舅舅这份礼?”
钟冉笑点着头,道:“舅舅送,自然都是好,哪里会有不喜欢。”
钟离挑眉点头,又问:“听说这鸟儿还没起名,四妹妹倒是赏它个名字。”
钟冉听了直皱眉,绷了嘴道:“二哥哥原是来奚落我,明知道我识不得几个字,还偏生要我起名,岂不是笑话我?”
钟离笑:“哪里是奚落你了,给鸟儿起名又不是非得起得多么超凡脱俗,随便叫个什么小黑小灰不就成了。”钟离说罢笑瞅了眼白凝,白凝立在一旁不屑横了他一眼。
钟冉倒是同意钟离说法,说这法子可行,又说既然如此,钟离随便取一个罢了,钟离听了这话又笑瞟了眼白凝,一副洋洋得意之美状,嘴上却道:“那不成,这鸟儿是四妹妹,还是得四妹妹来起名。”
钟冉便将那鸟笼提得高高,细细观察了片刻便道:“通身白,那就叫小白好了。”
“噗噗……”钟离正在抿茶,听了钟冉话满口皆喷出,溅湿熏笼上盖着毛毯,又偏头瞅着一旁白凝直笑,白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