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些残余军队,那是交给鲁炅和席元庆的差事。
这天一早,一队约五百人的骑兵绕过相州城向唐军南大营疾驶而来,飞驰的骑士个个身披铠甲、银光闪闪,动作迅猛、十分壮观。
为首之人是一个约五十岁的军人,他神色严峻、目光锐利,正是纵横河北的大将李光弼,他所去之地是李清的大营,他是作为一个在外领军的大将去对大唐右相及天下兵马大元帅进行参见。
当然,商讨军情也是其中一个重要的目的,李光弼以为相州城池高大、存粮极多,围困并不是最好的办法,现在唐军的兵力远远大于对方,进行攻城,以速战速决,方才是有效的解决之道。
马行疾速,李光弼心中却有些沉重,他已经得到消息,李清一路东征,先是在灵宝收缴长孙全绪等十万河东军,随即又在河阳设计将田神功等两淮军置于己下,现在各地唐军除他李清的三十余万大军外,就只剩下自己的八万军,李清的下一个目标必然就是自己,可是他将要怎么安置自己,他肯不肯放过自己一次呢?带着疑惑和迷惘,李光弼决定亲自去拜会李清一次。
他来到南大营,士兵却告诉他,大将军在西大营,李光弼又率手下赶到了西营,行至营门口,李光弼命人禀报,片刻,李清亲自到大门前来迎接,李光弼翻身下马,连走几步向李清单膝跪倒,行一军礼道:“范阳节度使李光弼参见大元帅!”
李清急忙将他扶起,呵呵笑道:“光弼兄横扫河东、河北,为我大唐立下不世之功,应当是我向你行礼才对。”
李光弼亦笑道:“相国阻击崔乾佑,力挽大唐狂澜,又岂是我李光弼所能比?当年王忠嗣大将军曾对我言,右相必成我大唐的梁柱,现在看来王大将军果然是慧眼识人。”
“好了,我们就不要互相吹捧,再说下去,天都要掉下来了。”李清说罢,与李光弼对视一眼,两人皆哈哈大笑起来。
笑声中,李光弼的心情略略放松,他在李清的眼中看到了一种诚意,遂命五百军马在外等候,自己和李清步入大营。
大营里士卒不多,大多是工匠,都在有条不稳地忙碌着,云梯、攻城槌等庞大的机械随处可见。
在经过一片空地时,李光弼忽然看见了一架巨大的抛石机,足足有五丈余高,数十名工匠正在进行最后的检查调试,他本人在和史思明的作战中也曾经使用过大型抛石机,高达三丈,当时需两百人才能挽动,比起现在这一架却又小了一号。
李清见他眼睛里流露出强烈的兴趣,便笑着拍拍他的肩膀,将他带到抛石机前,“我听说光弼在太原曾用过抛石机,毙敌数万,来看看我的这架抛石机如何?”
李光弼左右看了三圈,眉头一皱道:“这种巨型抛石机用于守城是不错的,攻击密集的敌军杀伤力极大,可是用于攻城……,相国恕我直言,相州城墙高大坚固,恐怕难以撼动,可愈城攻击,杀伤的又大多都是民居百姓,如果用霹雳车攻击城门,效果或许还好一点。”
“光弼只知其一,不知其二,来!你来看看这是什么?”李清将李光弼领进一间孤零零的石屋,只见屋里摆满了簸箕,簸箕里盛着黑色粉末,在屋角还摆着一排巨大的红色弹丸,每个足有磨盘大小,十几个工匠在石屋里忙碌着,其中一名老者正小心翼翼地用带有刻度的漏斗向一根细竹管里添加黑色粉末。
“这就是相国用的火药吗?这玩意我也在攻幽州时也用了,除了声音响、气浪大一点,杀伤力并不强,而且还极难控制,稍一疏忽便伤到自己人,还不如就直接用巨石。”
李光弼走到老者面前,在他身旁的簸箕里抓了一把,细细地如芝麻一般,从他的指缝里簌簌下滑,几乎每一粒火药都一般大小,圆滚滚的,和他所用的粗颗粒火药完全不同。
李清笑着向他介绍道:“这是用细筛选出,量极少,主要用来做捻子,以控制燃烧时间!”
“捻子?”李光弼点了点头道:“这确实就是最难控制的地方,要么提前爆炸,要么投进敌中就熄灭了,或者久燃不尽,结果被敌军斩断,所以我最后才不用它。”
说着,他用手指弹了一下黑色弹丸,里面发出嗡嗡的响声,居然是陶瓷做的,里面好象还是双层结构,李光弼满怀疑虑地看了一眼李清,意思是说,“这行吗?”
李清只笑而不语,这时,外面传来一阵欢呼声,一名士兵快步跑来报告:“大将军,抛石机已经调试成功!”
“光弼今天来得正好,和我去试弹去,保准让你吓一跳!”李清的眼中充满了神秘的笑意,拉着李光弼便向外大步走去。
西北风猎猎,披着黑巨大色幔布的抛石机轰隆隆被推出营门,正好处于上风向,朔风劲吹,沙尘弥漫,抛石机向相州城方向缓缓推行,漫天的尘土笼罩着它,远远看去,仿佛从洪荒来的巨兽,近千名唐军士兵跟在它后面掩目前行。
李光弼和李清跟在后面,他的目光不时扫向一辆平板车,上面装有四只巨大的弹丸,又粗又长的捻子仿佛辫子一般。
抛石机直到离城墙二千步远的地方便停了下来,对面是一段长长的城墙,离城门尚远,城上的士兵已经发现情况,但由于来的唐军不多,敌军也没有发生什么大的骚动,大多聚在城头惊异地向下探望,也没有人敢轻易出城。
李光弼没有说话,而是紧紧地注视着士兵,只见士兵们几乎是同时砍断拉扯幔布的绳子,巨大的幔布仿佛风筝一样,向相州城飘去,露出抛石机狰狞的面容,城上顿时传来一片惊呼,或许他们从来没有见过这么大的家伙,开始有带火的飞弩向这边射来,可惜射程不够,又是逆风,只射到半途便坠地。
李清向领兵的都尉将轻轻点了点头,示意可以开始了,都尉将大吼几声,近五百名士兵挽动着几辆巨大的轱辘,粗大的钢索慢慢开始绷直,随即发出‘吱吱嘎嘎!’刺耳的声响,高耸的石兜正艰难地弯下了自己的腰。
三名士兵抬过一只红色弹丸放入石兜里,另一名士兵点燃了捻子,捻子开始匀速燃烧,待燃到一个刻度时,点火的士兵大喊一声,“放!”
“嗖!”红色弹丸腾空而起,划出一道极漂亮的弧线,向城头飞去,此时,不管城上城下,所有的士兵都在仰头看着它,只见它越过城墙,‘嘭’的一声在空中爆炸了,射出的不是致人性命、淬了毒的铁片,而是千万张五颜六色的纸片,在空中蓬开,一阵风吹过,在相州上空铺洒。
紧接着剩下的三只弹丸也发射出去,其中一只在中途爆炸,纸片被风卷着、四散飘落,李光弼伸手抓住了其中一张红色纸片,只见上面印着一行字:‘士卒先投降者赏田二十亩,兵败后投降无赏。’
他又抓住另一张蓝色纸片,只见上面印着另一句话:‘军官投降者按叛前原职安置,献城或杀安庆绪者赏万贯、封国公、实授千户。’
再看其他颜色纸片,皆是各种利诱或大势已去之类的话,甚至还有原投降叛军受赏的事例,林林总总,各种手段无不用其极。
李光弼摇摇头,感叹地笑道:“相国居然会想出这种法子,真可谓‘未战而屈人之兵,未攻而拔人之城’,我刚才还说相国抛石机不利,看来是我短视了。”
“回营!”李清挥了挥手,士兵们迅速收拾完毕,巨大的抛石机开始轰隆隆向大营撤离,李清注视着城上忙乱的士兵,眼中闪过一道自信的笑意,象是在对李光弼、又象是自言自语,只听他喃喃道:“不出三天,相州城内必然大乱。”
……
相州也就是三国的邺郡,现在的河南安阳,也是河北的咽喉要地,安禄山在进攻关中失败后,惟恐李光弼拿下相州,断了他与幽州的联系,便派大将田承嗣和张忠志率四万精锐驻防相州。
后来安禄山被安庆绪杀死,随后洛阳兵败,安庆绪在二万虎卫军的拼死护卫下逃回了相州,但之前他和田承嗣已经因安禄山之死而翻脸。
安庆绪处于弱干强枝的不利地位,刚开始只得隐忍不言,但很快,他将自己最心爱的小妾送给田承嗣副将张忠志,成功与其结盟,拉走了张忠志近二万兵马,又趁田承嗣到魏州催粮之际,命虎卫军左右大将军高晖和李日越寻衅滋事,以不守军纪之罪杀了田承嗣手下大将令狐潮和张献诚,张忠志随即出面调解,却趁机将二将手下数千军马纳入囊中。
渐渐地,田承嗣被安庆绪逼到了墙角,就在他准备到山东谋发展之际,唐军开始进攻魏州,断了他的去路,随即唐军近三十万大军包围了相州。
大战在即,安庆绪吸取洛阳蔡希德的教训,主动与田承嗣讲和,又将高晖和李日越责打一顿,命他们给田承嗣赔礼,相州的内部不靖这才勉强被平息下来。
今天李清散发传单的那段城墙,正是田承嗣的心腹大将安太清负责防守,铺天盖地的传单使他心神不宁,他急令收缴传单,但手下的士兵们却藏了私,留下三张,上缴一张,一直到下午,几万份单子只收回来数千张,其余的已经悄悄在相州城内流传开来。
安太清一般住在军营里,但靠西城门的一座小宅院里他养了一个妾,原来是相州刺史的女儿,安禄山占领相州后,刺史被杀,他女儿也被卖入青楼,一次偶然的机会她接待了安太清,征战半生的安太清喜欢她大家闺秀的气质,便纳她为妾,安置在一座偏宅里,又买了两个丫鬟伺候她。
这女人也知恩图报,遂对安太清死心踏地,使安太清几乎每晚都要到她那里过夜,今天安太清心情郁闷,换了防后便匆匆赶到偏宅。
回了家,只见房间里干净整洁,一盆火炉烧得旺旺的,使房间里格外温暖,还散发着淡淡的清香,一张罗汉床上已经摆满了他最喜欢的酒和菜,安太清紧张的心情开始慢慢放松下来。
“将军今天的心情好象不佳?”女人一边给他脱去外裳,一面温柔地问道。
“唐军围城,谁的心情好的起来?”说着,安太清习惯地叹了口气,安庆绪寡恩刻薄、又目光短浅,已经大势已去,他何尝不明白呢?
只是田承嗣对他有恩,他不忍弃之而去,他轻轻捏了捏女人白瓷般的脸庞,笑了笑道:“吃饭去吧!我肚子饿了。”
“酒已经斟好,将军先去吧!我把这几件衣服收拾了便来。”女人抱了一堆衣服到榻上,仔细叠整起来,她有洁癖,不容房间里乱七不八糟。
忽然,她见地上有几张红红绿绿的纸片,皱眉想了一下,应该是她给男人脱外裳时掉下来的,便走过去将它们拣起来,只见上面都印满了字,她好奇地看了几张,脸色渐渐凝重,忽然,她的胸口只觉一阵烦闷,猛地捂住嘴冲向屏风后面,哇哇吐了起来。
安太清喝了一杯酒,又夹了几筷子菜,便开始琢磨白天的事,且不说唐军攻心为上,就是那几只用来装传单的容器也令他震惊不已,他知道那就是李清的杀手锏—火药,听说崔乾佑就是死在这火药上,后来田承嗣也准备使用火药,可实验了几次觉得效果不好,再加上火药被唐廷限制,数量太少,田承嗣也放弃了。
可今天李清使用的这种火药威力虽然也差不多,但爆炸的时间控制得相当精准,三只陶罐都在城墙上爆炸,这使安太清大为惊恐,如果唐军大举攻城,再配以这种利器的话,相州城能守多久?
‘献城或杀安庆绪者赏万贯、封国公、实授千户。’他的思绪不知不觉便转到了传单上,如果说他不动心是假的,但他不敢、也没有能力背叛田承嗣,可‘封国公’这三个字,又象猫爪似的挠着他的心,使他坐立不安。
眼前的酒杯空了,平常应是女人来替他斟酒,但今天她怎么迟迟不来?安太清眉头拧成一团,探头向屋内望去,忽然,他似乎听见女人在呻吟,不由跳下榻大步向里屋走去。
只见她坐在地上,头埋在膝盖里、双肩耸动,似乎在哭泣,安太清眼一扫,见她手里捏着那叠传单,心中顿时火起,上前一把捏住她的胳膊将她拉起来,随手夺去传单,怒道:“我给你说过多次,不准动我军机之物,你怎么还动!”
女人一把抱住他的腰,柔软的身子伏在他胸前哭泣道:“将军,你投降了吧!”
“你说什么!”
安太清一把将她推开,恶狠狠道:“若不是看在你是我的女人,我便一剑杀了你,以后不准你再提此事。”
说完,他扭头便走,女人跌坐在地上,胸中又是一阵翻腾,她来不及找净桶,便捂着嘴吐了出来。
安太清大吃一惊,急忙将她扶起,“你莫不是有孩子了?你的红例还来吗?”
女人无力地摇了摇头,“我不知道,但这个月的红例早过了,它一直没来。”
“那就是了!”安太清欢喜得胸膛都要炸开,他快五十岁了,家里有三个女儿,可就是没有儿子,而且还在幽州,已落入唐军之手,眼看自己要断后,不料这女人却有喜,他凝神想了想,这女人跟他大半年了,应该是他的孩子。
“来!来!来!快点躺下。”安太清急忙将女人抱上床,将她小心翼翼躺好,握着她手安慰道:“军中之事你就不要问了,既然你有了孩子,我自替你考虑。”
安太清也无心再吃饭,他唤来两个丫鬟伺候自己小妾,便急匆匆去找田承嗣了,不料刚刚走近军营,却迎面碰到了安庆绪派来寻他的人。
安庆绪也得到了唐军撒传单的消息,甚至在他侍卫的身上也发现了这样的单子,安庆绪立刻意识到了事情的严重性,动摇军心还是小事,若有人贪图那高官重赏,砍他安庆绪的人头或是献了相州去请功,那才是他的末日。
而这个人,他自然想到了田承嗣,他的特使刚刚和田承嗣谈过,田承嗣表示将严禁军士谈论此事,违令者斩,并向他信誓旦旦保证,自己决无二心。
话虽这样说,但安庆绪并不相信,只有除掉田承嗣,将他的一万五千精兵都握在自己手上,才能让他放心,可田承嗣中军戒备森严,而且一夜要换几个地方睡觉,就算杀手能进去也找不到他。
但安太清身份使安庆绪终于想到了办法,安太清算起来也是他的族叔,安家之人,却又是田承嗣的心腹。
“清叔!只要你答应,我立即赏你一万两黄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