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几日刚刚交了年表,恩师怎么来了义宾县?”
“我是来南溪郡督办军务,顺便来看看你。”
李清见他身着便装,又探目向后看去,后面还有一人,也是穿着便装的南霁云,见李清的目光望来,他微微颌首,脸上浮出一丝笑容,李清心中顿生一股暖意,急将章仇兼琼请进书房,南霁云只在门口一站,便如一棵老松般纹丝不动。
“恩师抱歉!本来还有一些极品蒙顶茶,都被我送给玉壶先生了,这是本地新茶,请恩师品茗。”李清笑着亲自将一杯茶端到章仇兼琼面前。
“玉壶先生?”章仇兼琼微微一征,随即笑道:“洛阳亲友若相问,一片冰心在玉壶,看来阳明和王江宁的关系不错,此人诗品人品皆好,可惜不懂官场规则,妄议朝政,在朝廷里挂了号,我有心助他,却也无能为力,还有那县尉,阳明和他处得如何?”说到此,章仇兼琼目光斜视李清,似笑非笑。
李清苦笑一声,“恩师的好手段,学生算是领教了。”
章仇兼琼哈哈大笑,拍拍李清的肩膀道:“做人得有始有终,你既然答应我将海家拔掉,怎能半途而废,石家不济,我还得指望你。”
上月,石家与海家爆发米战,海澜运用李清的办法,抢先囤积大米,引发益州市场上的米价上扬,等石家从地高价买入米来应市时,海澜突然放货,米价暴跌,使石家损失惨重。
章仇兼琼见李清不语,笑笑又道:“你既做了官,自然应以政务为主,海家之事你就记在心上,不必刻意去做,但抓住机会了就决不要放过,不过,现在你就已经绕不过去,给我说说,你准备怎样对付这个县尉,你可别小瞧此人,他不光涉黑,而且他的女儿可是李道复最得宠的小妾,否则他也不会如此嚣张。”
李清笑笑道:“对付唐胜的办法我倒是有点眉目,只是他的那一百多个爪牙却让我伤脑筋,象一根根毒刺,若不顺便拔掉他们,我担心将来会给义宾县留下隐患,久思不得其法,还请恩师指教。”
章仇兼琼想了想问道:“他的手下可都是峨眉堂的成员?”
“除去几名曹吏,其他大部分都是。”
章仇兼琼微微一笑,“想法把他们调走就是了,你只要从大局考虑,便会有办法。”
“请恩师明示!”
章仇兼琼摇了摇头,拍拍李清笑道:“我只是顺路来看看你,军务繁忙,倒不好久留,我去了,记住!官场规则虽多,但民誉却最重要,你以后多为百姓做些实事,积累民誉,将来向上爬才会有本钱,官才会坐得稳,主簿官虽小,但我大唐宰相大多都是从这里起步的,好好干,不要让我失望。”
“恩师教诲,李清记住了。”
……
李清将章仇兼琼一直送到码头,临别时章仇兼琼眨了眨,嘴角微微向北一努,遂哈哈大笑而去。
“北面?”李清走了两步,突然恍然大悟,一拍自己的脑袋,北面,那不就是成都峨眉堂吗?章仇兼琼指的大局就是要自己从峨眉堂下手,将唐胜的手下调走,姜不愧是老的辣。章仇兼琼只轻轻点拨一下,李清便有了腹案,他淡淡一笑,想起了整日大喊无事可做的高展刀。
……
岷江发源于岷山弓杠岭和郎架岭,流经成都、眉州,嘉州、最后在南溪郡汇入长江,岷江原本水流湍急,自都江堰修建后,它的水流变得沉稳平缓,极利于航运,促成了巴蜀的商业繁盛,每日岷江上千帆竟发,船来舟往,将大量的蜀锦、瓷器、茶叶、纸、米、油运出巴蜀,又将所缺物资运入,如此大规模的货物运输,也养活了大量的运货苦力,为争夺生意、争夺地盘,这些苦力渐渐地聚成了几大帮派,其中又以成都的岷帮为最,岷帮原是峨眉堂的分舵,三十年前其舵主死于内讧,副舵主一怒之下率众离开峨眉堂,开山立派,创立了岷帮,三十年来发展壮大,最后竟与峨眉堂分庭抗立,成为成都的两大帮派之一。
这一日,成都江首津渡口和往常一样热闹,码头上熙熙攘攘,两艘客船刚刚抵达,到处是扛着大包小包的散客,吵吵闹闹向官道涌去,不断有拎着短扁担的脚夫上前搭讪,还有不少马车掮客穿行在人群中寻找合适的目标,从江首津到成都尚有十几里路程,尽管官道两旁停满载客马车,但大多数人还是选择用两条腿走回成都。
最后一个下船的人身材高大,身着白缎锦袍,头戴竹笠,看不清面容,他手里拎着个竹箱,下了船便快步向镇里走去。
江首津渡口是成都最大的码头,货物吞吐量极大,需要大量劳力,久而久之,它的附近竟形成了一个大镇,名为江首镇,近万户人家,镇内客栈、妓院、酒楼一应俱全,更重要的是,这里就是岷帮的总舵所在地。
戴竹笠之人走进镇中,很快寻到一间客栈住了下来,他进了房,取下竹笠,三缕长须飘撒在胸前,目光清朗,竟然是李清的贴身保镖高展刀,高展刀奉李清之命,到此地做一件大事。
他关上门,又反锁了,这才从床下拖出竹箱,打开,里面有两个包裹,其中一个露出一角黑衣,另一个呈长条形,沉甸甸的,高展刀小心地解开,里面是一只一尺长的木匣,推开木匣,露出两把锋利的匕首,刀锋闪着蓝湛湛的冷光,显然是淬过毒,这两把匕首是从成都试剑堂所买,这个试剑堂则是海家的产业。匕首极普通,它唯一的特殊,是在刀把上刻有‘试剑’两个字。
高展刀一连在江首镇镇住了三天,每天都去码头上晃悠,这一日,他又来到码头,码头上有些异样,到处是身着紧身黑衣的岷帮帮众。
这时江面上漂来一溜小船,前后左右护卫着一艘白色画舫,画舫上八名彪状大汉环状而立,身着岷帮黑色武士服,个个面色凝重,眼色冷漠,象八座冷冰冰的花岗石人。
来船便是岷帮帮主的座船,眼看帮主的画舫靠岸,岸上一众手下早列成两队,摒息静气等着帮主上岸,不料船帘一挑,先钻出来个满头珠翠的姐儿,脸上搽得粉白,分不清鼻子眼睛,只见正中有两颗红点,想必那就是樱桃小嘴了,她探头东张西望一番,突然两颗红点歪向一边,回头怨道:“三哥,这就是成都么?我看还不如嘉州好玩。”
“呵呵!这只是江首津,离成都还有十几里呢!”
女人身后钻出个汉子来,他身高八尺,虎目狮鼻阔脸膛,颇有几分草莽之气,只是那眼袋却浮肿得吓人,将好好一双虎目弄成水泡泡的金鱼眼,他便是岷帮第三代帮主杨善清,江湖上人称老和尚便是,这却是揶揄他对女人不挑货色。
岸上帮众见帮主露面,纷纷上前跪倒:“属下参见帮主,恭迎帮主回家。”
偏那女人不识趣,指着下跪的帮众咯咯乱笑,宛如一只要下蛋的母鸡,她身后的杨帮主勃然大怒,一记老拳将她打翻下水去,犹自怒骂道:“老子婆娘都不敢放肆,你一个婊子算老几。”
那女人落水,引发一阵混乱,急有人跳下水将她救起,送进里舱做人口呼吸去了,杨善清也不管,坐上滑竿,被众人簇拥着离开了驳岸。
他却不知道,自己已经被一双充满杀机的利眼盯上了。
第七十四章 绊脚石(二)
第二天天刚亮,岷帮总舵的后宅里突然爆发出令人毛骨悚然的尖叫声,众人抢进帮主卧室,却见那妓女赤身裸体坐在床头,脸孔惊惧得变了形,她指着床上一个劲尖叫不止,众人这才发现,他们的帮主眼睛瞪得如铜铃大,向上翻白,浑身乌紫,胸前钉着一把匕首,血已经凝固,杨善清早已死去多时。
“怎么回事?说!”
杨善清的堂弟眼睛都要暴出血来,一把揪住那女人的头发将她甩下地来,脚踩着她的脸,明晃晃刀子已经拔了出来,指着她的脖子嘶吼:“说!是谁干的,不说老子剥你的皮!”
那女人宛如一条被钉住头的白鱼,身子在地上扳动,恐惧到了极点。
“放开她!”一个低沉雄壮的声音传来,门口的帮众纷纷让路,副帮主来了。
“你踩住她的脸让她怎么说!”
杨善清的堂弟见是副帮主进来,也慢慢收了脚,帮主死了,副帮主便是老大,他冷冷地瞟了副帮主一眼,此人外相粗鲁,但心计极深,帮主突死,极可能就是他下的手。
副帮主身量极高,长得如黑熊一般,黑面髯须,两只胳膊竟比寻常壮汉的小腿还粗,他武艺高强,是岷帮的第一高手,若李清此时见他,定会大吃一惊,此人不是别人,就是在阆中因买雪泥发生过争执,后来又得李清恩惠的南诏人王兵各(参见卷一第三十二章),他来成都后,加入岷帮,凭一身高强的武功,渐渐出头,很快便坐上副帮主的位子。
“你把衣服先穿上!”
那妇人浑身颤抖着爬起,摸着衣服穿了,方结结巴巴哭道:“大爷,我也不知,我一醒来,他、他就这样了。”说到一半,她忽然见刀子朝自己脖子劈来,两腿一软,竟吓晕过去。
‘刷’地一声,一条软鞭绕住砍向女人刀,一抖,刀应声飞起,直钉在屋顶横梁之上,刀把还在巍巍颤动。
“副帮主,你这是做甚?”杨善清的堂弟霍然回头,愤恨地盯着王兵各,“帮主因这女人而死,焉能不杀!”
王兵各冷笑一声,一脚将那女人踹到门口,“把她先关起来!”
又回头对他冷笑道:“她只是个婊子,帮主英雄一世,怎会因她而死,但帮主夜亡,只有她在场,若仓促杀了,细节之事问谁去?”
王兵各是个精细之人,早估出此事的后果,最大的嫌疑人只有两个,一个是宿敌峨眉堂,最近海家和石家的商战中,岷帮和峨眉堂都插手过,峨眉堂吃了亏,另一个嫌疑人就是他自己了,帮主死掉,他是最大的得益者。
杨善清的堂弟名叫杨二,仗着大哥的权势,在帮中飞扬跋扈,更自视为下任帮主,如今大哥一死,他便起了异心,只是他自知在帮中不服众,惟有先将王兵各扳倒了,他才有机会。
“副帮主,此事蹊跷之处甚多,你要给弟兄们一个交代了,否则,弟兄们心可不服!”
“杨二,你这是什么意思,你是说帮主是我杀的吗?”
王兵各一把上前揪住他衣领,恶狠狠道:“你有何根据就敢妄下结论,说!你今天不给我说清楚,休怪我不讲兄弟情义了。”
那杨二素见王兵各凶狠,也知此时绝不能服软,他心一横,反手揪住王兵各的胳膊,亦撕破脸皮吼道:“这难道不明显吗?我岷帮开山几十年来从未发生过这种事,你去年才来,帮主便死了,你就成了老大,这不是你干的,还会是谁?哼!恐怕不会如你的意,弟兄们的眼睛可亮着呢!”
王兵各眼睛微眯,笑意越来越浓,这是他杀人的前兆,他缓缓转身,拖着杨二走到门口,对执法堂堂主冷笑道:“严堂主,我岷帮帮规的第二条是什么?麻烦你给这位老弟兄讲讲。”
那执法堂堂主心中凛然,知道王兵各是要杀人立威了,便立刻躬身道:“帮规第二条,以下犯上者,死!”
王兵各猛地将杨二摔到地上,用他刚才踩那女人同样的手段,一脚踩住他的嘴,防止他狗急乱吠,“那严堂主说,他该如何处置?”
严堂主深深盯了王兵各一眼,见他双瞳中杀意已现,便不再犹豫,返身大喊:“杨二以下犯上,污蔑副帮主,按帮规当杀,来人!将他拖下去砍了。”
早抢过来几名彪壮大汉,一拳将杨二的嘴先打哑,随即象拖死狗一般,将他拖了下去,杨二愤怒之极,却只能啊啊大叫,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王兵各用冰冷的目光扫了一眼杨二的手下,目光所过,皆缩头噤声,没人再敢说一个不字,他点了点头,缓缓地走到床前,顺着匕首的来处朝上望去,突然,他发现了一条亮线,是一块瓦被人揭了去,没盖好,露出的一条缝。
“你们看那里,匕首定是从那里射入。”
众人纷纷顺着王兵各的手指方向看去,目力好的果然看见隐隐有一条亮光,但大部分人什么都没看到,但口里却跟着叫嚷:“是!一定是有人夜里潜进来,暗害了帮主。”都一致认为帮主必然是被外人所杀,主动替王兵各撇清了干系。
王兵各拔出匕首,仔细地观察,他也发现了匕首把上的‘试剑’二字,嘴角露出一丝冷笑,海家的兵器,这明显是栽赃给峨眉堂,不过这又有什么关系,他也正需找一个借口确立他在帮中地位。
“弟兄们!大家看看这刀,海家试剑堂的匕首,这就是说,我们帮主是被峨眉堂的狗贼暗害。”王兵各猛地振臂一呼:“荡平峨眉堂,给帮主报仇!”
“给帮主报仇!”怒吼声响彻九霄。
……
李清一早便去了南溪县,昨天王宝记传来请柬,今天南溪县分店开张,请他去捧场,资金流对李清的生意极为重要,就仿佛现在的银行一般,唐朝虽然银子已经在使用,但毕竟量少,而铜钱沉重,一贯是六斤四两,若拿上万贯去做生意,压也要将船压沉了,所以柜坊的出现对于商业的发展极其重要,一般大的柜坊在各大城市都有分号,比如在成都王宝记存钱,指明长安取钱,拿着柜票和信物便可轻松上路,到长安后,再由长安的王宝记将钱取出,同样,南溪县开了王宝记分号,李清在成都的钱就可以汇到南溪县。
南溪县在义宾县南约五十里,山多坡陡,仅有一条狭窄的官道相连,一般民众皆走水路,但这一个月的南诏战事,南溪县码头已被军方征用,官道成了唯一的通道。
这是天宝三年的四月初十,清晨,初春的阳光已将暖意给远方葱郁的山林抹上,官道早已经繁忙起来,人人想趁天不亮赶路,可上了路,才知道自己的想法并不明智,路上马车一辆接一辆,南来北往,拥挤不堪,密密麻麻延绵十数里,马车夫高高站在车顶,焦急地搭手帘向前方眺望,拄杖步行的人在马车间穿行,反而比马车走得快,李清的马车也混夹在其中,虽然他是官老爷,但就算有现代交警来,此情形也无法帮他开道。
“公子,照这样走下去,我们恐怕中午才能赶到南溪县。”
帘儿眉头微皱,四月的阳光虽然温暖,但长时间的直晒下,在等待的煎熬中,空气变得异常灼热,她的鼻尖已经微微见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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